番外(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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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早有所料,真的撞進那雙薄醉的眼眸,謝淑心頭還是倏的一跳,令酒意都涌得濃了幾分。雙手悄然揪緊衣袖,她望著暌違已久的那張臉,唇邊勾起了笑,不無調侃的道:「走路悄無聲息的,看來這兩年長進不小。」

  徐秉均沒有說話,就那麼靜靜望著她。

  風拂過庭院,邊塞春夜依然清寒。

  謝淑已經換回了錦衣長裙,滿頭青絲挽成牡丹髻,鬢邊的金釵粲然奪目,嫣紅的滴珠垂落在耳畔,無聲之間便添了幾分端莊姿態。這是屬於長公主的裝束,是謝琤來時帶的,雖不似禮服貴重,裁剪用料卻無不精緻,金絲銀線繡得繁複貴麗,亦為她添了幾分從容。

  這打扮於徐秉均而言是有點陌生的,今晚看的次數多了,卻又覺得極美。

  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從前。

  彼時謝淑待字閨中,明明在王府里錦衣玉食,卻偏愛誆騙他的畫作,只說是欣賞其中風骨。後來在魏州城外碰見,她穿著輕盈襦裙,上頭繡的圖樣卻是取自他的畫。

  再後來他才知道,那些隨手潑的筆墨都被她藏在書閣,少女的衣櫥里繡裙披帛羅列,處處皆有他的影子。

  徐秉均仍記得她裙衫嬌麗的模樣。

  閨中年少,無憂無慮,沉迷話本看壞了眼睛,卻又在不事張揚的隨性豁達之外,藏著驕傲柔韌的骨氣和心胸。

  只可惜彼時他還未能撐起天地。

  如今,卻已磨礪出羽翼。

  哪怕未必有能耐將皇室的金枝玉葉庇護在翼下,卻願拼盡全力遮擋風雨,陪她尋回從前的心無旁騖、爛漫快樂。

  令這春光覆滿餘生。

  周遭有淡淡的酒氣氤氳,徐秉均的眸底漸而添了溫柔,隨手關上院門時,不知為何,聲音繃得有點低啞,點了點頭道:「一晃眼都快兩年了。從前都是從陸統領那裡得知你的消息,如今總算回到跟前,身量倒竄高了些。」

  他竭力讓語氣輕鬆,好讓重逢的氣氛歡喜些,話說出來時卻有種難言的酸澀隱忍。

  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提起。

  謝淑的眼角無端有些微熱,十指悄然揪住了衣袖,輕聲道:「你也是。」

  從少年到弱冠,身姿頎長筆挺。

  她策馬飛馳而來時,第一眼就從人群里認出了他。

  她一直都記得魏州城外送別的那夜,草蟲的輕鳴聲里,溫潤而不失英氣的少年將外裳披在她肩上,說會等她回來。

  這場緣分是她有意求來的,看中了少年的如玉姿貌、詩才秀懷,打著謝琤的旗號混熟,而後彼此漸生情愫。也是她選擇了離開,無論為公還是為私,在她決定孤身踏上生死未卜的路途時,便將兩人的緣分放在了凌於懸崖的絲線上,稍有不慎便會輕易摧折。

  那個時候,有些事心照不宣,更未挑明。

  猜測終究是不作數的。

  謝淑甚至想過,她這場心事或許會無疾而終,在走過春日的爛漫歡喜後,結束於她義無反顧的離開。

  她或許會葬身在北梁。

  而徐秉均如玉溫潤、文武兼修,憑著那身姿貌才華,大抵會惹來其他女子的傾心,如同所有的高門貴公子那般,良緣天成,結為佳偶。而她,只是途中的一段風景,曾在心底留下印記,卻也僅此而已。在父親陰謀敗露,徐弘無功而返的時候,就已斷了緣分。

  謝淑沒想到他會晝夜疾馳,趕來相送,許下那樣的承諾。

  沒有人知道,在北梁的無數個漫漫長夜裡,她回味著那一晚蜻蜓點水般的溫存,心裡有多麼歡喜。也沒人知道,在北梁國都碰見麻煩時,她又有多麼緊張擔憂,怕有負重託,怕與他再無相逢之日,離著千里之遙,生死相隔。

  種種情緒,謝淑都藏在了心裡。

  在所有人跟前,她始終是挑起重擔迎難而上的謝家女郎,斂盡閨中的所有脆弱柔軟,披著無形的鎧甲走在刀尖。

  唯有此刻,當熟悉的眉目落在眼底,封存的少女心事才驟然泛上心間。

  她還想開口,喉頭卻忽然哽咽。

  謝淑揪緊了彩繡貴麗的衣袖,唇瓣輕顫了顫,將那些積壓已久的難過咽回腹中。

  這細微的動作卻被徐秉均盡收眼底。

  他的眸色驟然深黯。

  下一瞬,徐秉均忽然抬步上前,將她緊緊抱進了懷裡,生疏卻用力,卷著萬般情緒。


  謝淑幾乎是僵住了。

  她怔怔站在那裡,兩隻手仍藏在袖中,仿佛呆若木雞。下巴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肩頭時傳來微痛,她也不曾留意,甚至忘了羞窘臉紅,唯有年輕男人的氣息席捲而來,在突如其來的相貼緊擁中,讓她懷疑是不是落入了夢境。

  畢竟,少年曾那樣文雅收斂。

  哪怕離別之夜,也不曾有分毫越線,彼此最熨帖的接觸也只是他披來的衣裳,帶著少年殘存的體溫。

  而此刻,他卻抱得那樣用力。

  沒了半點收斂自持,像是怕她逃走,怕她消失,怕她去而不歸。

  眼淚倏然就滾落了出來。

  謝淑從不覺得自己是軟弱的人,哪怕謝礪出事、天翻地覆的時候,也不曾哭過。但當思念已久的氣息近在咫尺,肆無忌憚地將她擁進懷裡,還將手臂愈收愈緊時,攢了許久的情緒卻忽而泛濫起來。

  溫熱的淚划過臉龐,悄然沒入他的衣裳,她的手動了動,最後環在他的腰間。

  「快兩年了。」

  她閉上眼睛喃喃,淚水肆意流出時,心裡念過千遍的話語也隨之而出,「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明明是很溫柔的話語,卻聽得人無端心痛,徐秉均懷抱驟緊,酒後的雙眸一片猩紅,連聲音都被壓得沙啞,「我每天都在等你,每天每夜都在等。」

  將這長夜望斷,將這皓月望穿。

  而後,終於在這個仲春料峭的夜裡,念念牽掛的人終於回到了身邊。

  往後再不願分離。

  風聲颯颯,令檐下燈籠輕搖微晃,一輪清輝懸在天穹,照出彼此相擁的細長影子。

  ……

  謝淑安然無恙的回到雁屏關後,謝琤亦將元哲的質子完璧送還。

  這是謝珽的意思。

  因扣押質子已沒有任何用處。

  謝琤北上時就已領命,如今將元哲之子送回去,這場脆弱的交易便算徹底結束了。關隘防守仍交由武懷貞打理,他和謝淑則整裝動身,先去看望謝礪夫婦,再往魏州探望祖母,而後折道回京。

  徐秉均與他們同行。

  魏州城裡的諸般謀算翻覆,隨著謝珽登臨帝位,已然不值多提。謝礪年已半百,哪怕仍有滿身悍勇、滿腹韜略,卻再無半點資格觸碰兵馬,連當個軍漢的資格都沒了。能留著性命已是念他征戰之功法外開恩,如今被安置在僻遠村舍,不過比尋常流放之人體面稍許。

  數年朝暮煎熬後,他的兩鬢已然斑白。

  謝淑瞧見時,鼻頭酸楚得厲害。

  但她也清楚是非對錯。

  陪著雙親住了兩日,便又啟程前往魏州。

  王府里比從前空蕩了許多,長房一家子和謝巍都搬走之後,如今只剩謝瑾夫婦倆帶著孩子,侍奉年事已高的鄭氏。

  尊榮一生的老太妃已成了太皇太后,但她似乎並沒有變得高興。

  汾陽王府原就是整個河東最尊榮的地方,便是放眼整個天下,當時的地位也僅遜色於宮中的帝後,起居用物莫不貴重。如今便是再怎麼尊榮,也不過錦上添花罷了。而她身體漸弱,經不起千里之遙的車馬勞頓,只能尊養在魏州城裡,太皇太后的尊位不過換個名頭而已。

  沒了武氏在側,她仍可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卻再也不復從前的熱鬧。

  甚至,因女官的能耐比阿嫣和武氏差得頗遠,哪怕僕婢已竭盡全力,起居之事上仍不似武氏親自打理時如意。

  兒孫們都走了,踏出河東地界,在巍峨宮城重整這座河山,陪伴她的只有謝瑾夫妻倆和不時來看望她的秦念月。因府邸極寬敞,裡頭人又少,反而顯出幾分冷清來,難免讓聽了半輩子阿諛的鄭氏覺得寂寞。

  當謝琤和謝淑去看望時,她還高興了許久。兩個兒孫雖不算跟她多親近,到底自幼長在這裡,感情頗深,關懷祖母身體之餘,說說笑笑的陪著吃飯看花,倒是難得的歡聲笑語。

  但最終,兄妹倆仍得動身回京城。

  魏州城裡春意正濃,謝琤和謝淑在府里沒待太久,匆匆見了幾位舊友後,便辭別祖母,踏著春風奔向京城。

  鄭氏望著腳步輕快的背影,怔了許久。

  而後,不自覺地望向武氏住過的碧風堂,阿嫣住過的春波苑,甚至謝珽的書房、謝巍的住處。


  還是在幾年之前,她以太妃之尊養在後宅,偏愛二房高氏的阿諛奉承,不喜武氏的剛硬性情,對遠嫁來的孫媳婦橫挑鼻子豎挑眼。那會兒她是老封君,放在心尖的外孫女乖巧又討人喜歡,鄭家居於高位時常往來,身邊從不缺奉承陪伴的人,或是推牌九,或是喝茶閒談,一貫的眾星捧月。

  她總以為那樣的歲月會綿延無盡。

  所以跟武氏暗裡較勁,肆意偏寵喜歡的人,想將娘家的孫女也娶進府里,求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到頭來卻零落如此。

  就連她嫡親的孫兒和孫女,哪怕存有孝順之心、恭敬之意,卻沒半點她期盼中的親近留戀。

  大約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她嘆了口氣,忽然覺出深深的寂寞。

  ……

  魏州城外的官道上,謝淑沐浴著明媚春光,策馬疾馳間衣衫輕揚。

  去看望雙親時,她確曾不舍。回到自幼生活的王府時,她也曾留戀住了十幾年的屋舍樓台,甚至去春波苑的時候,回想跟阿嫣翻看話本、偷訴心事的種種,都生出了懷戀。

  唯獨沒想過留戀祖母。

  因這麼多年,隔著秦念月和鄭吟秋兩個受寵的寶貝疙瘩,祖孫倆處得實在寡淡。

  相較之下,她反而更記掛阿嫣。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京城裡,阿嫣這兩天也雀躍期盼,一天三四遍的追著謝珽問謝淑和徐秉均何時能夠抵京。這般盼星星盼月亮的,到了三月初九那天,久別的人終於進了京城,抵達宮門。

  春光漸濃,照滿宮廊紅牆,琉璃殿宇。

  謝淑素來不喜張揚,回京的事並沒走露風聲,甚至連早就選好的長公主府儀仗都沒動,跟謝琤和徐秉均各自策馬,歡歡喜喜奔著皇宮就來了。出身將門的姑娘原就性情利落,在北梁歷練之後憑添颯然英姿,被陸恪、謝琤和徐秉均拱衛著,入目紅妝烈烈。

  丹鳳正門敞開,迎她歸來。

  ——皇宮四面皆設有巍峨宮門,正對著含元殿的丹鳳門是最莊嚴的所在,若無極隆重的事,甚少動用。而今謝珽洞開此門,親自跟武氏、阿嫣、謝巍夫婦和幾位親信重臣來迎接,旁人哪怕不清楚背後緣故,也都能瞧出謝淑的分量。

  畢竟,若按規矩,哪怕謝礪未曾出事,謝淑也頂多冊封郡主。

  而今謝礪寂然無名,謝淑卻破格封了長公主,想必是建過不為人知的功勳,才得此殊榮。

  門口諸人不論知情與否,皆恭敬拜見。

  謝淑頭回進京城、入皇宮,不太習慣這般隆重恭敬的禮儀,瞧著婉轉含笑的阿嫣、堅毅慈愛的伯母時卻仍覺親切無比——在魏州的時候,她就對爽利決斷、剛柔兼濟的武氏頗為佩服,後來謝瑁出事,她時常帶著小侄兒謝奕去跟武氏那裡玩,感情也頗深厚的。

  兩處見禮,俱自歡喜。

  阿嫣穿著鮮麗宮裝,目光緊緊落在謝淑身上,看到她身段又竄高了些,艷艷紅妝下,眼角眉梢憑添堅韌。而徐秉均守在雁屏關晝夜等待,原先白皙清雋的玉面被風沙吹成了古銅的色澤,目光卻比從前更為堅韌。

  從前那個乖巧聽話,又極愛維護姐姐們的弟弟終歸是長大了,如梧桐挺拔,峭壁陡立。

  近兩年的時光,實在難熬之極。

  而謝淑這明艷笑容的背後,大約也吞下過許多的苦楚。

  阿嫣心疼極了,拉著謝淑的手往太液池走,明明是為久別重逢而欣喜含笑,眼圈卻不知為何覺得酸熱,悄然紅了。

  旁邊謝淑很快覺出了這細微的變化。

  她也清楚阿嫣為何紅了眼睛。

  兩隻手悄然握緊,她輕扯了扯阿嫣的衣袖,「好容易回來,你可別招我哭。」

  「哪有。」阿嫣自是高興的,暫且不去想別後苦楚,只勾出笑意。

  謝淑亦將心頭情緒壓下,讓語氣輕鬆些,「對了,你不是送來了好些話本,要給我解悶麼。那元哲總懷疑裡頭藏了密信暗語,每本都要搜羅過去,幾乎都快翻爛了。倒是他手下有個女官慧眼識珠,常來問我借書,還刊印了賣,賺的銀錢分給我不少。你且說說,這些銀錢該給誰?」

  「還有這種事?」阿嫣覺得有趣,想了想道:「不如送去萬善堂吧。我當時怕你不夠看,讓人各處搜羅,也不好說是出自誰手。如何,選的書可還滿意?」


  「這還用說,滿意極了!」

  謝淑挑了挑眉梢,「閒著的時候,我就靠這些書續命,有些翻了三四遍都不膩。」

  旁邊武氏聽了,不由笑道:「你原就眼神兒不好,那隻小黑狗蜷在腳邊都看不到,隔得遠了,還能把燈柱認成人影兒。若還這麼扎在書堆里,看壞了眼睛可怎麼好。」

  這一說,眾人難免都笑起來。

  從前謝淑眼神兒差,確實在府里鬧了不少笑話。

  謝淑也跟著笑,口中卻道:「伯母您不知道,我如今眼神兒好著呢。」

  北梁那地方地勢廣袤,她除了看書解悶,也常會在元哲派的人監看之下,到國都周遭走走。登上高台時,望著南邊家鄉的方向,她能懷抱小黑一連坐好幾天。那樣極目遠眺久了,眼神兒竟也慢慢恢復,尤其夏日裡碧草如浪,綠茵茵的落在眼底,看久了也會覺得很美。

  時日一久,看東西竟也漸漸清晰起來。

  所以那天在雁屏關外,隔著極遠的距離,她第一眼就認出了人群里的徐秉均。

  而後目光所及,戀戀不捨。

  這也算是她去北梁後意料之外的一份收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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