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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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走出正院,阿梨默不出聲跟在李玄身後走。

  李玄目光直視前方,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古井無波,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但阿梨也屬實懶得猜了,只微微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下。

  七八月的天越發的熱了,走到世安院的垂花門處,阿梨額上已經出了些薄汗,白皙的面頰上微微有些潮紅,倒是李玄,看著冷冰冰的,像是丁點都沒被影響到。

  走到垂花門的地方,李玄忽的停下了步子。阿梨反應不及,險些撞到他的背上,堪堪穩住後,疑惑望向李玄,「世子?」

  李玄轉過身,仿佛只是隨口「嗯」了句,沒說話,只微微垂下眼,看著阿梨。片刻,抬起手,碰了碰她白皙細膩的側臉,淡聲問,「很熱?」

  阿梨不明就裡,老老實實回話,「嗯,奴婢很小便怕熱」

  「嬌氣。」李玄的眼神落在阿梨身上,淡聲道,說的雖是訓斥的話,可語氣里聽不出半點不虞。因為隨後他又道,「要取用冰,讓人去我的份例里取。」

  頓了頓,似乎又覺得阿梨一貫規矩,未必敢開口,索性便道,「算了,明日起,讓人給你送去。」

  阿梨聞言高高興興答應下來。

  李玄方才的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她又怕冷又怕熱,某種意義上,確實嬌氣得厲害。但她向來覺得,人生在世,做什麼要為難自己,別的事情上不能隨心所欲,吃穿住行上怎麼能委屈了自己?

  大抵也是從小沒人疼,慢慢地、慢慢地,就學會自己疼自己了。

  阿梨抿著唇,露出個溫然的笑,道,「謝世子。」

  李玄「嗯」了句,仍舊站在垂花門內的陰涼處,看上去沒有繼續往前走的打算。

  阿梨不解,但也沒多問,只規規矩矩站著,等李玄先走。

  李玄卻沒了動作,片刻,仿佛只是隨口一問般,道,「方才見你同鍾小姐說話,聊的什麼?」

  他其實想問,鍾宛靜為難你了麼?但這般問,難免有些不合適,惡意揣測一個同他沒什麼干係的女子,這同他的原則相悖。

  阿梨卻被問得一頭霧水,猜不出李玄的想法,只簡單複述了鍾宛靜同她說的話,「鍾小姐同我說,她家中有個小妹妹,閨名也喚梨兒,覺得很巧,便同我說了幾句話。」

  說罷,她便發現,李玄神情似乎是放鬆了些。

  阿梨越發想不明白,李玄莫名其妙問這樣一句,究竟是什麼意思,但緊接著,李玄的下一句,叫她一下子明白了。

  李玄沉默了一會兒,忽的問她,「那你覺得鍾小姐性情如何?」

  阿梨聽了這話,一瞬間心裡有點懵。她知道,鍾宛靜是李玄未來世子妃的人選之一,但打聽未來妻子的品行,有一百種乃至一千種法子,李玄卻選了個最讓人匪夷所思的。

  他問一個伺候他一年多的通房,鍾宛靜的性情如何。

  阿梨想,我能說什麼,說你眼瞎心盲,千挑萬選,選了個表面端莊溫和,實則心思狠辣的?

  即便說出口了,李玄再問她,你怎麼會這麼覺得,她又該如何說?大理寺給人定罪,都要確鑿的證據,她有什麼證據?僅憑付鶯娘那一件事,在付鶯娘挨打的那件事上,鍾宛靜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愉快地看了個熱鬧,末了還「好心」勸慰了發火的李元娘。

  更何況她說鍾宛靜不好,李玄便會信麼?

  妄議未來的世子妃,等鍾宛靜一進門,隨便找個由頭,都能折騰死她。

  到時候,李玄會為了她一個通房,同自己的新婚妻子反目嗎?

  縱使男人眼下對她算得上寵愛,阿梨卻不會真的被這點寵愛沖昏了頭腦,榻上說的情話,能算真話麼?

  自然不算的。

  阿梨抿著唇,露出個安安靜靜的笑容,仰著臉,望著李玄的眼,道,「鍾小姐很和氣。」

  李玄定定看了阿梨一眼,看不出她眼裡有其它的情緒,明潤的眸子裡,澄澈得仿佛能一眼望到底,他終是點了頭,「那便好。」

  二人回到世安院,阿梨回到自己的屋子,立馬深吸一口氣,覺得心裡累得慌。

  一想到這樣的日子,要熬幾十年,阿梨便覺著頭疼心累,叫雲潤取來她的帳本,看著上頭日益上漲的數目,心裡才稍稍安寧了些。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唯獨攥在手裡的銀子,和自己的一顆心,才是最靠譜的。


  翻過一遍,她便叫雲潤收了帳本,正這時,香婉走了進來,朝阿梨屈了屈膝,道,「主子。」

  阿梨問她怎麼了。

  香婉一笑,用揶揄打趣的眼神,看了眼雲潤,道,「倒也不是旁的,世子爺身邊那位谷侍衛長,這幾日來找了雲潤好幾回了,只是不湊巧,回回都沒見成。」

  阿梨聽得一怔,再看雲潤,見她臉紅得跟滴血似的,小聲朝香婉道,「你在主子面前胡說什麼呢,我同他才沒關係!」

  這幅少女懷春的模樣,阿梨哪裡還猜不出,只是,谷峰究竟是什麼時候盯上雲潤的?難不成是在蘇州的時候?

  瞧著雲潤羞赧卻沒有半點嫌惡的神色,阿梨心情不自覺好了些,朝她道,「還不去見一見,谷侍衛平日裡是隨世子爺出門的,忙得很,萬一有什么正事要同你說呢,快去。」

  雲潤還是很聽主子的話的,雖臉紅得不像話,還是一步一挪出去了。

  雲潤出去後,阿梨便問香婉,「他們何時開始的?」

  香婉笑著回話,「自打主子您隨世子爺回蘇州後,沒幾日,谷侍衛便來了一回,雲潤躲著不見。奴婢起初還以為是谷侍衛糾纏雲潤,要替她出面罵那不知好歹的登徒子,不曾想,雲潤拉著不讓去。奴婢這才看出來了,雲潤也不是全無心思。」

  阿梨聽著,面上露出溫柔的笑,等雲潤紅著臉回來後,便叫她過來。

  雲潤紅著臉過去,立馬解釋道,「主子,我才沒同那個木——谷侍衛有什麼,先前在蘇州送君山遇山匪那一次,他救我時,不小心弄破了我的衣裳,我都說了,不用他還,他非不聽。他就只是來還衣裳的,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說完,便發現主僕兩個的眼神,都落在她懷裡抱著的糕點盒子上,頓時啞口無言了。

  阿梨到底顧忌小姑娘臉皮薄,收回視線,忍著笑點頭,「嗯,我們雲潤說得是,什麼都沒有。」

  又對香婉說,「你日後也不許提了。」

  香婉憋著笑,也道,「是,奴婢不該編排雲潤同谷侍衛的,日後再不提了。」

  這事便這麼裝聾作啞輕輕揭過了,阿梨面上不提,背地裡卻翻了帳本出來,偷著給雲潤準備嫁妝的禮單。

  她是說過的,等香婉和雲潤出嫁,她這個主子,是要給嫁妝的,自然得提前準備起來。

  如果說,她把雲潤香婉當成親人,可能顯得矯情了些,但事實上,她心底多多少少是把她們當自己的小妹妹的。

  剛來世安院的時候,她心事重重,怕李玄不喜歡她,怕世安院的人敵視她,怕侯夫人不滿意,怕這怕那,白日裡總是溫溫柔柔的,夜裡卻不大睡得著。

  李玄來她屋裡歇的時候還好些。李玄起初在她這裡過夜時,還端著世子爺的架子,平躺著睡,後來便愛側過身,抱著她睡,溫暖的胸膛緊緊貼著她,暖得她沒心思去琢磨那些有的沒的。

  但李玄不在的那些日子,是香婉和雲潤陪她熬過來的。

  她們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丫鬟。

  .

  日子不緩不急地過,倒沒再生什麼事端,除卻付鶯娘尾七那一日,阿梨關上門,沒同任何人說,私下給她燒了紙錢。

  另一件事,便是鍾宛靜不知怎麼了,倒似真的同她十分投緣般,主動邀她出門。

  照說,以阿梨的身份,是不該也不能隨意出門的,但鍾宛靜身邊還有個李元娘。

  李元娘去同侯夫人一開口,侯夫人便點頭允了,還特意叫她過去,囑咐道,「元娘身子重,在邵家也沒個人說話,你去了正好同她說說話。」

  阿梨只好溫順應下,出了正院後,坐了李元娘的馬車,隨她出府去。

  李元娘三月孕期滿了,已經坐穩了胎,只是平素出行還是小心謹慎得很,馬車裡鋪著厚厚的毛毯,怕磕著碰著,傷了腹中的胎兒。

  李元娘上了馬車,撩了帘子,朝阿梨道,「你同我同乘一輛,上來吧。」

  說罷,便掀了帘子。阿梨不大明白,李元娘不是一貫不喜歡自己的麼。

  她小心上了馬車,坐下後,馬車緩緩動了起來,李元娘似有些怕熱,嫌馬車裡悶,叫丫鬟半撩了帘子透透風。

  一路無話,阿梨也只默不作聲,馬車經過一處時,忽的停了下來,丫鬟出去問話,片刻後回來了,對李元娘回話道,「回主子,前方有巡捕營的大人在捉拿犯人。」


  巡捕營負責京中治安,同負責皇宮治安的禁軍相比,品級低了些,但實權卻不小。

  即便是李元娘,也不敢仗著身份,大咧咧說要闖過去,只煩悶把杯盞往桌上一放,臉色不大好看。

  好在沒耽擱太久,不多時,前面的路便通了,前邊的馬車緩緩走了,他們的馬車也緩緩動了起來。

  因著李元娘嫌悶,丫鬟一直半撩著帘子,馬車外的聲音,輕易便能傳進來。

  方才捉犯人的巡捕營官兵們還未撤走,正在給那犯人戴上厚重的鐐銬,一邊渾不在意聊著天。

  「薛兄弟方才好身手啊!你瞧瞧,這一身的腱子肉,硬邦邦的,難怪上回那小娘們一瞧了你,眼睛都直了,捧著銀子眼巴巴要同你春風一度。艷福不淺啊,怎麼我們就沒這樣的桃花運……」一個年長些的官兵拍著薛蛟的肩,羨慕地打趣他。

  薛蛟還未說話,另一人卻替他開口了,「老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能跟人小薛兄弟比嗎?!叫嫂子聽見了,小心又被趕出來,四處借住,兄弟這回可不幫你了!」

  那叫老吳的官兵面上掛不住了,道,「我那是讓著你嫂子!娘們還不都是那麼點心眼,我嘴上說一句,就跟灌了陳年老醋一樣,酸得喲!不過,你嫂子這個人,除了心眼小,別的挑不出毛病。我一個大男人,不跟她計較。」

  薛蛟只噙著個淡淡的笑,漫不經心聽著身邊人吹牛吵鬧,直到長他幾歲的副隊長拍拍他的肩,笑著喝那幾人,道,「你們幾個!少說兩句,人小薛可沒答應,你們自己羨慕歸羨慕,別壞了我們小薛的名聲!人可還沒成家呢!」

  薛蛟才慢聲開口,道,「家中已經替我定了親,是個小醋罈子,我可不敢對不住她。她惱了,我還得哄。」

  幾人都一愣,旋即老吳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們剛剛都笑我,合著小薛兄弟才是真正的怕媳婦兒。」

  薛蛟似是毫不在意,唇邊只帶著笑。

  他是怕,但不是怕別的,他是怕他的小梨花掉眼淚,也不知道阿梨是不是水做的,哭起來眼淚流不完。

  他從前不過逗她一下,她便哭得厲害,鼻尖通紅、眼尾通紅、濕漉漉的濃黑睫毛上都掛著淚,模樣可憐極了,真是可憐又可愛。

  若天下有什麼神仙術法,能把人變小,他便是花重金也要學了來,用再他的小梨花身上,日日將阿梨放在心窩口。

  無論去何處,時時都帶著她。

  .

  「粗鄙不堪!」李元娘冷哼一聲,面上滿是嫌惡之色,呵斥著叫丫鬟放下帘子,旋即回過頭,卻發現她面前坐著的阿梨,臉色慘白,似是受了什麼驚嚇一樣。

  到底是哥哥的人,李元娘也不敢太過,皺了下眉頭,便問阿梨,「你怎麼了?要是不舒服就說。」

  阿梨強抿出個笑,只是看上去還是有些可憐,她搖搖頭,道,「回大小姐,奴婢還好。」

  李元娘不放心朝她看了眼,再次道,「不舒服就說,別到了鍾家再鬧出笑話來,給三哥丟臉了。你記住,你是我哥的人,代表著他的顏面,行事要謹慎。」

  阿梨壓根沒心思理她,只點頭極其敷衍應下。「是。」

  李元娘這才轉過臉,不再理睬她了。

  馬車內再度恢復安靜,阿梨慌亂攥著自己的袖子,攥得緊緊的,仿佛試圖從這個動作中,得到一點點的慰藉,哪怕只是極其微末的一點。

  薛蛟出獄了。

  難怪薛母許久不來找她,她還天真的以為,是上回自己的話奏效了。現在想想,大概是兒子出獄了,薛母顧不上來找她的麻煩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想起薛蛟,她還是怕得厲害。

  她怕極了他的喜怒無常,怕極了他的捉弄戲耍,但最怕的,還是劉三的死。

  阿梨還很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和現在一樣熱的夏天,很尋常的一天。薛母拆了過冬用的被褥,叫她在院裡洗乾淨曬了。

  她蹲在井邊,費力搓洗著,雖然熱,但沁涼的井水,帶來了一絲的涼意。

  劉三進來了,阿梨以為他是來找薛蛟的,因為平日裡,薛蛟同附近村落的潑皮無賴都熟識,同他們四處混跡,這個劉三也是其中之一,薛母還為這事說了薛蛟好幾回。

  阿梨沒在意劉三,也不願同他說話,只說了句,「薛蛟不在家。」便自顧自埋頭繼續搓洗。

  接下來的事,便成了阿梨曾經的噩夢,劉三朝她撲過來,薛蛟推門進來,撞了個正著,他怒不可遏,臉色陰沉得嚇人,把劉三的頭按在木盆里,胰子的泡沫從他的口鼻灌進去。


  劉三死命掙扎,薛蛟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腦袋上,一下一下,拳拳入肉。

  木盆里漸漸有紅色的血漫延開,起初只是淡紅,漸漸就變得鮮紅無比,就像是村里殺豬時接血的木盆,滿滿的一盆,濃重的血腥味,夾雜著一股噁心的尿騷味。

  然後,劉三徹底沒了動靜。

  薛蛟活活打死了劉三,就像殺豬倌宰豬一樣順手。而前幾日,阿梨還看到他們勾肩搭背,一副好兄弟的模樣。

  有鄰居聽到動靜過來,進門便被這場面嚇得跑了出去,大聲喊人。

  薛蛟才鬆開手,朝她走過來,起初想碰她的臉,卻忽的縮回了手,回到井邊,慢條斯理洗淨了手上的血跡,回到她身邊,帶著血的臉上露出個笑,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面頰,輕聲道,「別害怕。」

  然後,他又輕輕笑著道,「小梨花,等我回來。」

  再後來,薛蛟被捉,薛母怨她惹是生非,劉家逼著要銀子,薛母便把她賣給了牙婆。牙婆帶她去了侯府,換了衣裳,管事領她去給侯夫人磕頭。

  她在侯府留了下來,一直到今日。

  如今,李玄要娶妻,選的人是面慈心狠的鐘宛靜。薛蛟出獄,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阿梨牙齒輕輕打著顫,漸漸從骨子裡生出一股寒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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