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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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梨這天到底是吃上了糍粑,軟糯香甜,沾了綿密的細白糖,咬一口還粘牙,她卻吃得頗有胃口。

  從前在薛家的時候,逢年過節的日子,會有貨郎挑著擔子挨家挨戶叫賣,什麼都賣,但屬糍粑之類的吃食賣得最俏。平日裡再節儉的婦人,到過年的時候,都會從兜里掏出幾個銅板,買一碗糍粑,讓自家孩子甜甜嘴。

  薛母也不例外,但買回來了,自是沒她的份,怕她偷吃,還要特意鎖進柜子里,等薛蛟回來了,才端進他的屋子裡去。

  但薛蛟打小不愛吃甜食,嫌膩歪,總也一口不吃,最後還是便宜了阿梨。

  薛母嘴上埋怨,但到底拗不過兒子,邊滿臉不高興遞給阿梨,邊說「早知你不吃便不買了,這都浪費了」,但她到底疼兒子,等過了年,見別家孩子都有,怕委屈了兒子,便又去買。

  阿梨現在想想,並不怨恨薛母偏心或是其它,倒有點羨慕薛蛟。

  這世上無論多刻薄的父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都恨不得捧出一顆心來,見不得他比旁人少一丁半點。

  阿梨吃了糍粑,便有七八分飽了,糍粑不易消化,她便在屋裡走圈。

  正走著的時候,李玄推門進來了,他大概是在正院那裡用的晚膳,今日侯府設宴,滿京城的夫人貴女來了大半,李元娘也特意回家替自家兄長相看嫂子了。

  李玄見她在屋裡轉圈,愣了一下,才道,「什麼這麼好吃,叫你都吃積食了。」

  阿梨臉上一紅,挺丟臉的,但李玄坐下後,仍舊看著她,似乎等著她開口,她便也只好老老實實說,「今日膳房做的糍粑,師傅做得極好,軟糯香甜,我嘴饞,便多吃了些。」

  說罷,上前替李玄倒茶,捧了茶盞過去,想叫李玄忘了這事。

  李玄倒是接過了茶,卻沒如她所願忘了這事,喝了一口後,接著她的話,笑道,「這樣好吃?正好我方才沒吃幾口,叫膳房再送一份上來。」

  阿梨只好如他的願,叫人去膳房傳話,等糍粑上桌後,李玄也只吃了幾口。

  他一貫不喜歡吃甜食,今日不過是看阿梨這樣喜歡吃,便賞臉嘗幾口,很快便擱下筷子了。

  李玄放下筷子,阿梨便放下打了一半的絡子,叫人進來收拾碗筷,弄好了,又要繼續方才的活。

  李玄卻忽的開口,「今日在屋裡做什麼?」

  阿梨不解,李玄什麼時候管過她在屋裡做什麼了,自己不出去給他惹事不就行了,但依舊輕聲答話,「白日裡閒著無聊,便把先前在蘇州做到一半的袍子取出來了,不過我繡的慢,只繡好了衣襟上的雲紋,怕是還要不少時間,才能做好。」

  這袍子還是阿梨答應李玄的,先前在路上,馬車晃晃悠悠,自然不能做針線。如今回了府里,就找不著理由一拖再拖,只好每日取出來做一會兒。

  李玄聽罷,眼裡溫和了些,抬手握了阿梨的手,看了眼她有些發紅的指尖,不經意揉了揉,溫聲道,「不著急,慢慢做。只當個消遣便是,什麼時候做好了,我再穿就是。」

  他倒不缺這一件錦袍,但阿梨頭一回主動說要給他做,他便也多了幾分期待,總也惦記著這一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做好的袍子。

  「還做什麼了?」李玄又問。

  阿梨溫溫柔柔道,「練了會兒字,傍晚膳房送了寒瓜來,我吃了一瓤,清甜多汁。」

  她實在扯不出別的了,總不能說自己隔著老遠聽戲班子為李玄未來妻子唱的戲吧?

  那……那聽上去也太可憐了些。

  阿梨編不出了,反過來問李玄,「世子白日裡做了什麼?」

  李玄被她問得一愣,以為阿梨醋了,但看她神情,並瞧不出旁的情緒,心中不知什麼滋味,就道,「白天去了大理寺,回來後,便陪著客看了出戲。沒什麼特別的,喧囂嘈雜得很,不如你這裡清靜。」

  阿梨心道,自然不清靜。

  李玄最怕吵鬧,但那滿院子的夫人貴女,個個都把他當金龜婿,能清靜就怪了。但她也不接話,只裝作感興趣模樣,問大理寺是不是同刑部一樣。

  李玄先前在刑部任職,蘇州案子辦得好,如今便升任了大理寺少卿。以他的年紀,任大理寺少卿,是極為榮耀體面的,足見陛下對他的看重。

  為著這事,武安侯都特意去了正院一回,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再看侯夫人,滿臉的喜意,連柳姨娘故意找事都懶得計較了,真正叫揚眉吐氣了一回。


  「有相似之處,都是定案,刑部懸而未決的案子,或是牽涉甚廣的大案,便要移交大理寺審。」李玄簡單解釋了一番,另又說了些律法上的規定。

  阿梨聽不大懂,只邊聽邊點頭,極給李玄面子。等他說罷了,便笑盈盈望著李玄,哄道,「世子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李玄再沉穩,也是男子,哪有不喜歡被喜愛之人敬仰讚揚的,聞言唇邊噙了點淡淡的笑,一時倒把先前的不快忘得一乾二淨。嘴上卻還謙虛道,「我這算不得什麼。如今的首輔蘇閣老,當年而立之年便入了內閣,同他相比,我還遠不足。」

  蘇這個姓氏,莫名有那麼點耳熟。阿梨想到先前在蘇州遇到的那位將軍,後來李玄告訴她,那位將軍也姓蘇。

  不過朝堂那麼大,兩人未必是一家人,說不定只是碰巧而已,而且李玄大概也不喜歡她提起外男,阿梨索性便不去問了。

  只輕輕笑著道,「在我心裡,自然還是世子厲害。」

  李玄說她沒見識,可唇邊的笑意,卻暴露他的真實情緒。

  阿梨見他心情不錯,又道,「我還有件事想求世子。若是方便的話,我想出府回家一趟。」

  通房哪有回家的道理,即便是妾室,出府都得主子同意。但這等小事,李玄自然不會不點頭,道,「行,明日叫管事替你備禮,難得回家,小住幾日也無妨。」

  「我回家多少不合規矩,還是一日便夠了,省得惹人非議。」阿梨忙婉拒,她又不是真的要去薛家。再者,若是去幾日,李玄定然會叫她帶上侍衛,更加麻煩。

  李玄聞言,只覺得阿梨體貼細緻,處處守著府里的規矩,心底有些心疼她,卻也點了頭,嘴上淡道。

  「也好。日後會有機會的。」

  他想,阿梨如今的身份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倒不如日後做了側室,自己陪她風風光光回鄉探親的好。

  二人說罷話,便上了榻,靜靜歇下。

  第二日章嬤嬤沒送避子湯來,大抵是李玄同她特意吩咐過了。

  阿梨最怕吃藥,尤其從蘇州回來後,避子湯似是換了個方子,也不從正院賞了,都是章嬤嬤親自熬了端來,但味道卻比原先還苦些,阿梨實在有些怕,能少喝一回,也是好的。

  用了早膳,阿梨便帶著香婉出門了,因為要去辦事,所以帶了性子穩妥的香婉,留了雲潤在府里。

  坐上了馬車,馬車從後門出來,離了侯府,一路不緊不慢地走,很快到了薛家所在的村落外。

  香婉掀了帘子出去,對車夫道,「馬車不用進村了,就在這裡下。」

  馬車停下,兩人下了車,又同車夫約好了時間來接,車夫就趕著馬車走了。

  等馬車沒了影子,阿梨卻沒朝村里走。她今日不是來薛家探親的,為的是替付鶯娘完成她的遺願。

  付鶯娘既然信得過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她失望了去。

  按著付鶯娘信上所給的地址,阿梨帶著香婉來到了京郊一處巷子外,巷子頗深,好在一邊一戶,問起來也方便,沒一會兒便找到了地方。

  甜水巷三十二戶。

  宅子看上去很舊,整條巷子都在京郊,住的也都不是什麼富裕的人家,但面前的這扇門,顯然比旁人家的更破些,叫人有些懷疑,這種一推就開的門,究竟能不能防賊。

  不過,這種地方,未必有小賊肯來光顧。

  阿梨上前,輕輕敲了敲門,老舊的門咯吱一聲,便自己敞開了大半。

  香婉抬著聲問,「有人在嗎?」

  好一會兒,才有個瘦弱佝僂的老人家,顫顫巍巍走出來。老人家雖然瘦,看上去身子骨倒還好,只是走路慢了些。

  老人眯著眼看她們,阿梨便主動問她,「老人家,您認識付鶯娘嗎?」

  出乎她的意料,這老人家聽到這名字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一臉的茫然。

  這時,旁邊鄰里警惕探出個腦袋,揚聲道,「姑娘找誰啊?老人家糊塗了,你同她說不清的。」

  阿梨忙同她打聽消息,「那這家可還有別人?」

  鄰居大娘瞧了瞧阿梨兩人,柔柔弱弱、漂漂亮亮的,看著並不似壞人,才道,「她兒子去得早,就還剩一個兒媳婦了,這會兒在外頭給人洗衣裳吧,估計快回來了。老人家糊塗,她兒媳得回來給她做飯。」


  阿梨謝過大娘,在屋外等了會兒,老人家似乎真的糊塗得厲害,任由門大開著,自顧自坐院裡曬太陽。

  不多時,老人家的兒媳便回來了,阿梨一眼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婦人同付鶯娘生得極為相似,尤其下唇,更是一個模板刻出來般,只付鶯娘一向笑盈盈的,嘴角是上翹的。婦人則一臉苦相,嘴角是向下的。

  這婦人應當是付鶯娘的阿娘。

  阿梨看著她身上穿著的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人也面黃肌瘦、瘦削得厲害,猜想付家的日子應當過得不大好。

  阿梨主動喊她,「嬸子,我受人所託,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說罷,從袖子裡取出荷包來,遞了過去。

  婦人怔怔接過去,臉上神情木訥,似是還反應不過來,直到低頭看了眼青色荷包,忽的渾身打顫,沖了上來,抓住阿梨的手,不住的問,「是青青嗎?青青,你都長這麼大了?你肯原諒娘了?」

  阿梨被她抓的手腕生疼,卻沒推開發瘋似的婦人,只輕聲道,「您認錯人了,我不是青青。」

  婦人見她不肯承認,急得滿臉通紅,一疊聲道,「青青,娘知道你還怨娘,你不肯認我沒關係,回家吧。你之前給你奶看病的銀子,沒花完,娘都給你攢著呢,你一個女兒家,要嫁人的,娘攢了給你當嫁妝。娘跟奶不用你養,娘自己能幹,娘去給人洗衣做飯,養得活自己……真的,娘不拖累你,你回家,找個好人家嫁了好不好?」

  阿梨搖頭,「您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青青。」

  婦人怔忪著,慢慢鬆開手,再看了看阿梨的臉,也意識到自己大概真的認錯人了。

  阿梨輕聲道,「那荷包和裡面的東西,是付——是青青叫我交給你的,您收好,別丟了。那我這就走了。」

  阿梨要走,婦人愣了一下,追上來了,哀求著道,「姑娘,替我跟青青說一聲,叫她回來,哪怕只讓我看一眼也好。當初家裡過不下去了,她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了,我是真的沒辦法,才讓人帶她走的。她怨我,恨我,我都活該受著,但至少回來讓我看一眼吧。」

  說著,眼淚就湧上來了,哽咽著道,「我十月懷胎生的女兒,一口奶一口奶餵大的孩子,十幾年了,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我還有幾年能活啊,讓我看一眼也好啊,這孩子怎麼會這麼心狠啊……」

  阿梨只聽著她的哭訴,沒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付鶯娘不肯同婦人相認,連見一面都不肯,那她便不會違背付鶯娘的遺願,一丁半點都不會透露。

  只是,「投井自盡」、枉死於深宅大院的付鶯娘,和一輩子都活在愧疚之中、只有死的那一刻才能解脫的婦人,到底哪個更可憐些?

  阿梨說不上來,但她並不覺得付鶯娘心狠。

  有些事本來就是不能輕易原諒的。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走出甜水巷時,剛過中午,阿梨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氣,將心裡那些消極的情緒發泄出去,對一臉難過的香婉笑道,「尋個地方用午膳吧。難得出府一回,想吃什麼,今日你主子我請客。」

  兩人尋了個京中有名的館子,用了頓午膳,回了和車夫約好的地方,沒等片刻,馬車便來了。

  阿梨帶著香婉上了馬車,便一路順利無事,回了武安侯府。

  .

  同一日,薛母在衙署監牢外焦灼來回踱著步,隔一會兒便朝緊緊閉著的大門看一眼,神情緊張,嘴中不住念念有詞著。

  終於,緊閉著的監牢大門猛地打開了,日光穿過監牢大門的縫隙,照進黑黢黢的監牢內,照在污濁不堪的地面上,一股腐爛陰沉的味道,仿佛從裡面緩緩淌了出來。

  一個男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那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骨肉勻稱,成年男子的模樣,穿著算得上整潔的囚服。黑髮垂散在肩背,膚色比尋常女子更為白皙,毫無血色的冷白面頰上,五官俊朗,卻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那種端正君子的俊朗,帶著幾分邪氣。

  男人走出來,看見守在門外的薛母,眸子裡波瀾不驚,他勾起唇,肆意露出一個張揚的笑容,含著笑,朝薛母低聲道,「娘。」

  薛母怔愣片刻,撲上去,抱住兒子結實的身子,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蛟兒……娘的兒子啊……」

  獄卒早見慣了這種場面,換做平日,興許還會不冷不熱說上幾句,「出去了便好好改過自新之類」的話,但不知為何,獄卒見了薛蛟,竟有幾分忌憚。


  獄卒只瞧了眼,便關上了監牢大門,隨著監牢大門關上,那一抹光也被牢牢擋在門外,監牢內又重新恢復了平日裡的死氣沉沉。

  薛母沒哭太久,不多時,便止住了眼淚,取出帶來的包袱,拆開,取出乾淨清爽的衣裳,遞給兒子,「快穿上。娘也不知道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能想著你的模樣做,試試合不合身。這身囚服晦氣得很,快丟了它!」

  薛蛟一笑,渾不在意脫了囚服,露出肌理勻稱的上身,穿上薛母遞過來的衣裳。

  薛母替兒子理了理衣襟,眼裡含著淚道,「袖口短了些,等回家了,娘再給你改一改。」

  薛蛟道好,擁住薛母瘦削的身子,笑著道,「娘,別哭了,兒子出來了,就不會叫你們吃苦了。到時候也叫娘享享富貴人家的清福」

  薛母聽得感動,要領他回家。

  薛蛟任由薛母牢牢拽著他的手,母子二人上了驢車,一路回了薛家。

  薛蛟進門,緩緩環視整個院落,似是有些懷念,可到底沒看到自己心心念念了數年的人,心底有些失落,問薛母,「娘,阿梨呢?」

  薛母面色一僵,想敷衍過去,含糊道,「她不在家。」

  薛蛟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還在家中時,便是出了名的腦子靈活,即便入了獄,在裡頭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一眼便看出薛母的心虛,順著她的話追問,「那她什麼時候回家?」

  說著,眉眼間聚了點寒意,面上卻笑著玩笑道,「總不至於我不在家幾年,你便將她嫁人了吧?」

  薛母心虛,硬著頭皮同兒子抱怨,「你是不知道,阿梨那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如今過上好日子,便瞧不上咱家了。她入侯府幾年,風光了,便不認我這個嬸嬸了。你還問她做什麼,要不是她,你也不會受這麼多哭——」

  薛蛟一口打斷她,「娘,我說過,那事同阿梨沒關係。」眼中陰鬱道,「是他該死,死在我手裡,算是便宜他了。」

  說罷,又盯著薛母問,「什麼侯府?阿梨怎麼進的侯府?」

  薛母被問得沒法子了,騙又騙不過去,只得老實道,「當初你被捉入獄,劉家要我們賠銀子,否則就要去衙門找官老爺鬧,說要叫你一命換一命。我沒法子,只好讓人送阿梨去了侯府,換了些銀子。不過,她如今在那侯府也風光了,當了什麼世子爺的屋裡人,日子過得比大小姐還舒服,也不算委屈她了。」

  薛母說罷,連頭也不敢抬了。

  她心裡清楚,自家兒子對阿梨那丫頭是什麼心思,可她才不要這樣的兒媳,簡直就是喪門星。

  薛蛟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寒著聲問,「哪個侯府,哪個世子,娘,你說清楚。」

  薛母囁喏道,「就是武安侯府。」

  說罷,便見薛蛟扭頭就走,薛母撲過去抱著他,邊哭邊道,「你這是做什麼啊?!那是侯府,是我們這種小老百姓得罪得起的麼?!娘知道你喜歡阿梨,但……但她已經不是清白之身了。」

  薛蛟猛的轉身,看薛母哭得悽慘可憐,兩鬢也已經斑白,滿是寒意的臉上神色稍緩,淡聲道,「娘,你聽我說,阿梨清白也好,不清白也罷,我都不在意,我要的是她這個人。眼下我的確什麼都做不了,但總有一日,我要接她回家的。我不管從前如何,往後我要你把她當成兒媳對待。您要是不答應,我今日就去闖了那侯府。」

  薛母怕得要命,怎麼捨得眼睜睜看兒子去送死,忙哭著道,「你這是做什麼啊,為了個女人,你連娘都不要了嗎!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說著,看薛蛟要抽出袖子,只得妥協大哭著道,「你別去!娘答應就是了!娘答應你!」

  薛蛟這才停下步子,面上厲色散去,神情溫和了些,輕輕攬著母親的肩,替她擦眼淚,邊道,「好了,別哭了,娘。阿梨當你兒媳不好麼?我保證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到時候你就在家高高興興抱孫子,享清福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操心。」

  薛母被兒子這樣好聲好氣哄著,心裡早就軟了大半了,但多少拉不下這個面子,只扭開臉,故作惱怒道,「反正我是管不住你的。你非喜歡阿梨那丫頭,我捏著鼻子認她做我的兒媳就是了,別說其他的來哄我了,什麼享清福,我這輩子就是操心的命,生了你這麼個不讓人消停的兒子。」

  嘴上這般說,可還是不捨得兒子吃苦,扭頭就去廚房做飯了。

  片刻後,薛家煙囪飄出一股炊煙來,遠處傳來犬吠的聲音,寧靜祥和的村莊,正在迎來夜幕。

  薛蛟站在院裡那株梨樹下,摸了摸梨樹枝幹,眼神似在盤算著什麼。

  他是從爛泥里爬出來的人,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但他的阿梨不一樣,他要風風光光的把阿梨接回來。

  那是他的小梨花啊……是他的。

  .

  阿梨回到府里,當夜,李玄來她屋裡了。

  他進來時,阿梨剛從內間洗漱出來,濕軟的發垂在背後,水珠子成串往下滾,沁濕了她雪白的裡衣。

  今日服侍的是香婉,見世子爺來了,忙抓緊用帕子替阿梨擦頭髮。阿梨亦溫順朝李玄一笑,屈了屈膝,道,「世子等我片刻,先坐下喝口茶吧。」

  李玄頷首,在圈椅上坐下,卻沒去拿留在阿梨屋裡的書,側頭看著香婉替阿梨擦頭髮。

  換了幾條帕子,總算是擦得半幹了,阿梨便讓香婉退下去了,自己過去,給李玄解衣襟扣子。

  李玄今日穿一身圓領金絲蜀錦雲紋的錦袍,月白的袍子,襯得他面色如玉,氣質清冷貴氣,阿梨替他解著扣子,便見他微微垂著眉眼,神情中略有一絲慵懶,就那麼望著她,燭光下,五官清冷雅致得叫人看得發怔。

  阿梨心道,李玄的長相,算得上是她見過的男子中數一數二的了。即便他不是世子爺,只是個販夫走卒,或是貨郎屠夫,怕也能引得狂蜂浪蝶。

  這般看來,李玄也有靠臉吃飯的潛質麼。

  阿梨心裡默默編排著尊貴的世子爺,手上的動作卻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苟,替他脫了外裳,又服侍他換了身舒適的常服,兩人才坐下了。

  李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才問阿梨,「家中可好?」

  阿梨哪裡知道薛家好不好,卻只眨眨眼,便張嘴道,「奴婢家裡一切都好。」

  「那便好。」李玄看著也像隨口一問,並未深究,隨即便取了書來看。

  阿梨閒著無事,便在一旁纏線圈。她很喜歡這樣打發時間,一圈圈地纏,一圈圈地繞,不用費什麼心神,簡簡單單的,好像整個人都沉下來了。

  一個線圈纏完,李玄便起身了。

  他昨夜剛在這裡歇過,雖然兩人只同床共枕歇了一宿,什麼也沒做,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會做什麼落下口舌的事情,今日沒留下過夜。

  他今日過來,怕也是見她回家了,來問一句的。

  阿梨送他出去,熄燈睡下,次日起來,舒舒服服用了頓早膳,吃的年糕湯,咸口的,她一貫愛吃。

  用了早膳,章嬤嬤便進來了,道,「侯夫人請您過去。」

  侯夫人傳她,自然耽誤不得,阿梨很快收拾好了,朝正院去了。

  正院前幾日熱熱鬧鬧的,又是設宴,又是唱戲,人一走,又冷清下來了。

  阿梨邊跟著帶路嬤嬤朝里走,邊想,難怪侯夫人想給李玄娶妻了。侯夫人同侯爺感情疏離,夫妻二人就差形同陌路了,侯夫人全部的心思,怕是都放在一兒一女身上。大小姐李元娘如今是嫁人生子,一切順利,侯夫人自然替兒子操心。

  再者,侯夫人怕也急著抱孫子了。

  阿梨進門,便見侯夫人坐在上首,正側頭同嬤嬤說著話,見她進來了,便笑著朝她招手,「過來坐。」

  丫鬟搬了繡墩來,阿梨坐下,陪著侯夫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

  倒沒說別的,提的是李元娘,李元娘出嫁帶去的嬤嬤回來說,大小姐孕吐得厲害,來同侯夫人取取經,看如何才能止吐。

  侯夫人到底是過來人,說得頭頭是道,看那樣子,仿佛恨不得把女兒接回府里養胎。

  說罷,朝阿梨笑笑,拍拍她的手,搖頭感嘆,「一個兩個都不讓我省心。」

  這話阿梨當然不能接,便只笑著道,「夫人說笑了,大小姐和世子都是孝順的人,大小姐有福氣,定是能平平安安誕下麟兒的。」

  侯夫人聽了這話,笑著搖頭道,「你這張嘴啊,說什麼都這般貼心,也難怪三郎中意你。便是我,也願意留你陪我說話。」

  說著,侯夫人似乎是想起了從前的舊事,追憶道,「三郎打小便規矩板正,從不似那些沒出息的,同丫鬟廝混在一處。我原想著,在素馨素塵里挑一個開臉,她們年紀大些,也伺候了三郎幾年了,做事穩妥,興許曉得他的心思些。後來見了你,倒想不起她們了。現在想想,當初我沒選錯人,你是個乖的,伺候三郎伺候得極好,懂規矩、有分寸、守本分,謹小慎微,從沒叫三郎煩心過。」


  阿梨豈敢受侯夫人這樣的贊,乖順謹慎道,「這都是奴婢該做的。」

  侯夫人淡淡笑,繼續道,「你不曉得,三郎這人看上極好說話,實則骨子裡是最挑的,入不了他的眼的,一輩子都入不了。入了他的眼的,他能護一輩子。選世子妃也是如此,嘴上只說要個寬厚純善的,可總也不見他點頭。這好人家養出來的姑娘,既能做得主母,哪一個不是寬厚大度的?阿梨,你說是吧?」

  阿梨心裡明白了點侯夫人的意思,面上溫然笑著點頭,「夫人說的是。」

  侯夫人又拉著阿梨說了會兒話,便露出點疲態,阿梨見狀識趣起身請辭,退了出去。

  她人一走,再看侯夫人,臉上哪還有半點犯困的意思。

  嬤嬤給她斟茶,便道,「夫人何須這般拐彎抹角,何不直說便是。薛娘子再得世子爺喜歡,也只是個通房,連妾都不是。要奴婢說,世子爺若真喜歡得緊,哪有不給名分的道理,可見也並不上心。」

  侯夫人搖頭,「她到底是我看著長大的,多少有些情分,何必叫她面上難看。阿梨這丫頭一貫聰慧,我一點,她便明白的。」

  她這般說著,心裡卻想。

  誰說三郎不上心的?他就是太上心,才會選妻都忌憚著阿梨的存在,怕那未來的世子妃傷了他心尖上的人,才百般挑選,但凡那些貴女露出丁點驕縱,便相不中。

  名分?三郎哪裡是不肯給名分,分明是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越上心,才越會這樣小心謹慎。

  如今看來,到底是親生父子。武安侯一顆心牢牢系在柳姨娘身上,甚至到了寵妾滅妻的地步,她的三郎呢,則把一個小小通房看得重之又重。

  只是三郎到底理智得多,雖看得重,卻沒失了分寸,遮掩得叫旁人瞧不出他的異樣,但身為母親的侯夫人,豈會真的不明白。

  .

  日子一天天的過,天氣愈發熱了。

  李玄白日裡去大理寺,夜裡則依舊如從前那樣,隔三日來阿梨這裡宿一夜。

  世子妃的事,到底是有些眉目了,阿梨每回去侯夫人那裡,總能聽她提起幾個名字。

  其中一個,便是鍾宛靜。

  那次府里看戲,李元娘帶回來的那位其貌不揚的鐘小姐。

  據侯夫人說,人選都是李玄自己挑的,只是還沒定下是誰。不過,定下來也是遲早的事。

  阿梨聽後,心裡登時沒底了,旁的人不說,那位鍾小姐,她是親眼見過的,根本不是好相與的人。

  可這事輪不到她插嘴,侯夫人不許,李玄也不會聽她的話,更何況,侯夫人只差耳提面命地直白提醒她,別壞了李玄的親事。

  阿梨沒那麼天真,以為自己一句話,便能讓李玄改主意,即便侯夫人不說,她也不會把自己看得那麼重。

  沒幾日,阿梨又見到了那位鍾小姐。

  阿梨去正院,正好遇上李元娘和鍾宛靜同侯夫人說話,她一進去,李元娘轉開臉,全當做沒看見她。

  一旁坐著的鐘宛靜卻十分和善同她笑著。

  阿梨給侯夫人行禮,下人搬了繡墩上來,阿梨坐下了。

  侯夫人同大小姐難得見面,自然親親熱熱說著話,有李元娘在,侯夫人自然眼裡沒了阿梨。

  阿梨也不覺尷尬,只默默坐著,一旁的鐘宛靜,卻忽的主動同她說起了話。

  「你叫阿梨是麼,那日我們見過,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

  阿梨意外於她的主動,謹慎答話,「奴婢記得小姐。」

  鍾宛靜卻一笑,「叫什么小姐,我見你覺得頗為面善,我家中有個妹妹,小名便叫梨兒,最愛吃梨子。這般說來,我們倒有些緣分。」

  阿梨微微笑著應承她。

  這時,嬤嬤撩了帘子進來,道,「世子爺知道大小姐在,過來了。」

  這話一出,阿梨便發現,一屋子的女人,全都頓時轉移了注意力,坐在她對面的鐘宛靜,更是眼睛一亮。

  李元娘自是歡喜無比,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就要起身,被侯夫人一句話給訓了,「還不快坐下,都有身子的人了,還這般莽莽撞撞的。」

  李元娘著急朝嬤嬤道,「快請三哥進來。」

  嬤嬤出去了,片刻,李玄進來了,他今日穿一身鴉青的常服,面上是如平日裡般的沉穩自持。

  他進來後,發現屋裡有外女在,微微蹙眉,嚴厲的眼神,落在滿臉歡喜的李元娘身上。

  李元娘被兄長看得一怵,下意識有些心虛,是她叫人去請兄長來的,鍾姐姐難得來一回府里,她到底還是想撮合二人的。

  只是被這樣一看,頓時就心虛了,不敢開口說什麼。

  李玄沒久留,只同母子倆說了幾句話,便避嫌似的,同侯夫人請辭了。

  他起身後,朝阿梨看了一眼。

  阿梨明白過來,也跟著起身,朝侯夫人屈了屈膝,跟在李玄身後出去了。

  兩人身後的鐘宛靜目光靜靜落在二人身上,眼裡不知在打算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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