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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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爸爸家的度假山莊打的招牌是「城市後花園,精神休憩地」,裡面一草一木都是為了讓客人放鬆的。閱讀

  結果現在,這休閒勝地里的氣氛緊繃得隨時要斷。

  觀景別墅成了黃局辦公室,底下的溫泉SPA室臨時當做了總調度室的聯絡站,電話一通接一通,不管是外勤還是後勤,一天一宿沒人敢合眼,全體熬成了兔子,唯恐事態進一步失控。

  「各地分局負責人都囑咐過了,」日落時分,肖征去給黃局匯報,少爺的頭髮還在休假,胡茬倒是積極,鬱鬱蔥蔥地冒出了一層,把臉圍得小了一圈,「原則不主動使用武力,絕不允許出現一例普通人意外傷亡。各地有條件的,現在都在趕製迴響音屏蔽器,我讓他們能發多少先發多少,先盡著山區和郊區農村之類樹多草多的地方。迴響音過於密集的地方——森林之類的,各區暴雨已經趕過去組織居民了。」

  黃局呷了幾口濃茶:「那兩位呢?還是聯繫不上?」

  肖征搖搖頭:「說好天黑之前回來,到現在沒有一點音訊——不光他們,現在整個碧泉山分局都掉線,好像是所有通訊信號被屏蔽了,運營商都在檢修,我已經讓臨近的分局派人過去了。」

  「往好處想,」黃局安慰道,「要是只有碧泉山分局失聯,咱們現在鞭長莫及,得有多擔驚受怕啊,現在知道那兩位已經過去了,大家至少能放心一點。而且他們這時候突然去碧泉山,必是有什麼發現。」

  肖征剛想說什麼,虎牙不小心碰到了嘴裡的潰瘍,酸爽得他倒抽了口涼氣,眼淚差點沒下來:「黃局,到底怎麼才能跟您一樣,一直往好處想啊?」

  「等你年紀大了就好了。」

  等你年紀大了,就知道光陰不可流轉,過去不可挽回,失去的東西永遠不會回來,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全是平生星星點點的傷心事。

  除了不看不想,梗著脖子往前走,還能怎麼樣呢?

  「辦法總比困難多嘛,小同志。」黃局從旁邊小冰箱裡摸出一瓶敗火的涼茶扔給他,「平時我們要防範泄密,但秘密這東西一旦泄了,也就是覆水難收,咱們就得做別的打算。鏡花水月蝶是醜聞,出了事,現在後果必須由我們承擔,咱們現在還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挽回局面。」

  肖征艱難地咽下涼茶,感覺這玩意就是一瓶稀釋過的藿香正氣水,又苦又澀,生產出來純為報復社會,他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好吧,現在各地應該算是控制住了,本真教沒那麼多人,除了妖言惑眾,也翻不出花樣來,總不會比現在局面更差了……」

  平倩如眉毛上沾著火星,熊熊獵獵地跑了進來:「黃局!肖主任!有緊急情況!」

  肖征:「……吧。」

  黃局憐愛地看了看一臉木然的肖征,從兜里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給他,問平倩如:「怎麼了,什麼緊急情況?慢慢說。」

  平倩如嗓子劈了:「迴響音變調了!」

  赤淵——

  遙望大峽谷的一處山坡上,枯樹被柔軟的藤蔓纏住,半個山上鋪天蓋地,都是綠蘿葉。

  一個人從濃密的綠濤里「析」了出來。

  羅翠翠以前只有指甲、頭髮等能化成綠蘿藤條,此時,他整個人卻都已經半植物化了,也說不好是人身上長了藤,還是藤條里結出了個人。

  綠蘿下垂的藤條將他的五官也拉得往下跑,臉變了形,活像已經吊了幾千年的喪。

  「他們現在全境通緝我呢吧?」羅翠翠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你說我這點特能,平時除了剪幾支綠葉給捧花當陪襯,狗屁用沒有,還得留下能量檔案,讓他們方便追蹤。嘿,還不如你們什麼都沒有的呢。」

  一雙軟底的皮鞋踩著滿地枝葉,「沙沙」地朝他走過來。

  羅翠翠沒回頭,叫破了身後人的身份:「是吧,鞏主任?」

  來人掀開綠蘿簾,從林間走了出來。

  他看著有六十來歲,戴眼鏡,容長臉,瘦高個,斯斯文文的,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相貌不壞,只是一對法令紋又深又長,刀砍出來的似的,一路延伸到下巴上,將他下半張臉切分得明明白白,平添幾分酷厲之色——這竟然是傳說中一直離奇昏迷的前任善後科主任,鞏成功。

  鞏成功既是鏡花水月蝶事件的參與者,又是「受害者」,直到他憑空在一打精英們眼皮底下失蹤前,異控局裡都認為他當初攪合這件事,是受一部分位高權重的外勤引誘,後來昏迷,也是某些怕他泄露秘密的特能幹的。


  都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誰也沒把他當過正經反派。

  畢竟鞏成功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能有多大能耐呢?

  總不過是貪婪了些,藉機給自己斂點財,用蝴蝶瞞報死亡人數這餿主意肯定也不是他想的——後勤頭上又沒壓著「十五人」的高壓線,他何至於呢?

  「檔案算什麼?就以羅兄你現在的特能水平,我不信他們循著那舊檔案能找到你,」鞏成功說著,低頭看自己伸出來的雙手——只見這個「普通人」掌心裡居然有微弱的電光閃過,鞏成功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中,陶醉地深吸了口氣,「等赤淵徹底解封,我也就快不是『普通人』了。」

  赤淵大峽谷周圍的群山已經被變異植物纏滿了,里三層外三層地注視著赤淵深處、那隱形的祭壇。夜涼下來,昏星染上血色,密林蒸出薄薄的水汽,林瘴似的。

  赤淵大峽谷安靜極了,全世界的植物都在瘋長,只有這裡不動不搖地保持著原貌,仿佛平靜的颱風眼。此時晚霞消散、星光漫天,赤淵大峽谷上方仿佛有暗紅色的光華流過,帶著遠古神鳥氣息的封印系在守火人身上,嚴絲合縫地壓制著蠢蠢欲動的地火。

  一道白影從霧氣里走出來,峨冠博帶,輪廓清秀,正是異控局大樓里,那個自稱「妖王九馴」的白影。

  「九馴」遠遠地朝羅翠翠和鞏成功一點頭,張手抓住一團風,那風捲起周圍的濃霧,旋風似的在他掌心裡打著卷轉了幾下,不等滾大,赤淵裡就冒出一道火光,撞散了那團氣流。

  「朱雀骨封三千歲高齡,到如今只剩強弩之末,還是這樣凜然不可犯,厲害。」「九馴」縮回手,舔了一下手背上的灼傷,笑了,轉向羅翠翠,「我的『碧濤大聖』,還能再給他們加把火嗎?」

  羅翠翠綠油油的臉上習慣性地露出個討好的笑容:「我的本行。」

  他其實並不只會拍馬屁和划水。作為善後科的老資格,精神系大能畢春生調來之前,迴響音機操作都是由他主擔的。迴響音看似簡單粗暴,其實頗有技術含量,畢竟誰也沒有天魔那種壓倒性的精神力。

  要想把人的記憶修正好,需要很多場外引導、很多四兩撥千斤的技巧,有時甚至要在一個目標身上耗十天半月,反覆加強暗示,小心調整,才能讓目標平安回歸正常生活,不留隱患。

  非常耗心血。

  不過後勤麼,這點心血不算數很麼。畢竟他們只是在人家外勤的英雄們衝鋒陷陣之後,灰頭土臉跟著打掃戰場的「清潔工」。

  羅翠翠胸口打開,裡面居然有一台微型的迴響音機,一頭牽著血管,另一頭牽著無數綠蘿藤蔓,他像個專業的樂隊指揮,閉上眼,輕輕地撥動調整著迴響音機上的音頻。迴響音波通過綠蘿藤傳到地下,再藉由植物們交錯的根系,將那些信息擴散到四面八方。

  迴響音繚繞在每個人身邊,濃稠地從人們不設防的七竅湧入,勾引著人心裡晦暗難明的念頭。

  特能人在恐懼,普通人也在恐懼,夾縫中的人們更是無所適從。

  迴響音會激起人的共鳴,羅翠翠身為操控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生在一個偏遠的縣城裡,九歲覺醒特能,那會兒異控局初立,特能人篩查系統沒有建設完備,沒有人發現這株小小的綠芽,也沒人帶他去醫院。

  在漫長的少年時期里,沒有人教過羅翠翠什麼是特能、怎麼控制他與眾不同的身體,在學校里稍微跑兩步,身上就會長葉子。他以為自己是怪物,不敢讓人知道,只穿麻袋一樣寬鬆的衣服,從來不敢挺胸抬頭,長了葉子,他就躲進廁所里,偷偷地剪,怕極了,就剜自己的肉,用小刀往外刨那些芽,傷口常常發炎流膿,混著葉子裡的腥味,他聞起來總是像具腐屍。

  異類是沒法好好生存的,他惴惴不安地揣著自己的秘密,被人呼來換去地欺負取樂。

  直到他在外地打工時被醉酒的小流氓打劫,捅了一刀,要不是身上的葉子捆住傷口,可能就死在那天了,他用葉子兜著腸子,爬到醫院,撿回一條命,因禍得福,他終於被特能組織發現了。

  他本以為從此苦盡甘來,他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堂堂正正地做個人了。可是沒想到在自己組織里,他還是邊緣人。

  植物系太多了,除非是特別出類拔萃、或者兼具其他譜系的能力,否則很難出頭。何況就以他那點天生微弱的特能,根本就進不了安全部。普通人不把他當人,特能人不把他當特能。有一次換工作證,他們乾脆錯把他的身份錄成了普通人。

  多可笑啊,假如他是個普通人,那么半輩子的痛苦憑什麼呢?


  迴響音是一種媒介,一些特別敏銳的精神系特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感覺到的就是「嗡嗡」的雜音,沒法分辨裡面傳播的信息內容,大腦則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被迴響音影響,因此所產生的一切想法,都好像是自發的。

  只有善後科的解析設備能分析出迴響音的內容。

  黃局問:「不慌,先給我這外行講講迴響音,變調是什麼意思?變成什麼了?」

  「它現在的主要基調變成了激發恐懼和焦慮,簡單說,受迴響音影響的人們會不由自主地去搜索『異控局』和『特能』的消息。」平倩如抹了一把鼻子上的熱汗,迅速在平板電腦上打開了幾個最熱門的搜尋引擎和社交媒體,「搜索關鍵詞後,我們把當下最熱門的信息依次用解析器排查了一次,解析器反應最大的就是迴響音的『共鳴點』——共鳴點可能是一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信息,是釋放迴響音的人配套設置的,聽見迴響音波的人,點開這些『共鳴點』後,會本能地相信自己看到的,並且將裡面的信息內化為自己的想法。」

  「方才善後科的同事篩查出了兩個共鳴點,其中一個說,三千年前人族封印赤淵,就是為了剝奪所有非人族的力量,把非人族都變成老老實實的奴隸;另一個說,這些特能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別被他們一時表現騙了,『特能』怎麼會為了保護普通人對付『特能』?他們明明是自導自演,自己當壞人,再自己去抓,好名利雙收。」

  「壞了,東川的月德公那事……」黃局一激靈,「能聯繫相關平台,清理掉這些做過手腳的內容嗎?」

  「一直在清理,」平倩如說,「清不過來,共鳴點隨時可以造,刪掉舊的對方會發新的,反而是我們挨個排查要花時間。就算您有辦法給所有人斷網斷電,他們還可以將大街上的小GG設成共鳴點,甚至讓人們口耳相傳……」

  「黃局,」肖征從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抬起頭來,白著臉,「可能來不及了。」

  月德公和他的徒子徒孫們為了盈利,先給人下咒,再自己裝大師過去「解」,被異控局從蓬萊會議上直接逮走。肖征做事很紮實,逮捕月德公的時候證據條分縷析,幾乎沒給月德公們留狡辯的餘地。因此這時,這些紮實的證據、內部保密文件流傳出去,也就越發顯得觸目驚心。

  「但是月德公自己違法犯罪,跟我們有半毛錢關係?」肖征毛了,「他都已經被依法逮捕歸案多長時間了,還是我們風神的人大老遠跑過去抓的,憑什麼他的鍋也要我們來背?」

  「要不,我們發個官方聲明吧,」平倩如弱弱地說,「反正現在都已經這樣了,與其半遮半掩,讓別人瞎猜,還不如我們自己把月德公事件的前因後果說清楚……」

  「說得清嗎?」黃局看了她一眼,「丫頭啊,你可別忘了咱總部大樓是怎麼炸的。」

  沒人說話了,劣奴躬伏法陣就在異控局總局大樓里,這是不爭的事實。裡面的內情複雜得他們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法對外解釋。還有雷霆那駭人的本真教徒比例……在外人看來,分明就是他們自己一邊演反派,一邊充英雄,一不小心玩砸了。

  就在這時,露台上傳來「嘩啦」一聲輕響,神經敏感的肖征立刻按住腰間秘銀槍,一回頭,只見一隻紅眼的大烏鴉優雅地站在露台上。它居然不怕這一屋子人,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羽毛,翅膀扇了掛在露台上的一串風鈴,敲門等人請它進去似的。

  平倩如:「這烏鴉……怎麼這麼有氣質?」

  肖征愣了幾秒,忽然想起盛靈淵那神秘的傀儡術,連忙拉開露台的玻璃門,把烏鴉放了進來。

  烏鴉矜持地飛到了黃局的辦公桌上,四下掃視一圈,它周身冒出了水波似的黑霧,一層一層地浮起了文字:「這鳥快不行了,給它拿點水和食。」

  字是端端正正的手寫簡體字,但在不影響閱讀的情況下,個別字有多畫少筆的現象。

  眾人顧不上體會一隻烏鴉自稱「這鳥」是什麼新時尚,一通人仰馬翻地查烏鴉的主食,又投餵它,這跨省長途飛行的信使總算是活過來了。

  肖征敬畏地抬頭看著站在高處的烏鴉:「您是……盛前輩嗎?」

  烏鴉用對鳥來說過於緩慢的姿勢點了下頭,身上黑霧的字變了:「碧泉山有異,通信阻斷。」

  過了一會他自己覺得不對,又換了種更現代的說法:「沒有信號。」

  肖征連忙用最簡短的話把當下情況描述了一遍。

  烏鴉仔細地側耳聽完,然後傳話:「別慌,此迴響音未必能立竿見影,否則對方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平倩如小心翼翼地解釋道:「意思是說,迴響音只能讓人有某種傾向,並不能立竿見影地給人洗腦,除非迴響音機背後有強大的精神系特能。但是我見過的最強的精神系特能也有一定影響範圍,全國——乃至全世界範圍,對所有人使用精神壓制是不可能的。」

  在東川的時候,盛靈淵曾經藉助迴響音,用自己的精神強行壓制所有被納入迴響音範圍里的人,幾分鐘之內就讓人們恍恍惚惚地忘了來龍去脈。一個是因為「魔通六欲」,要按照當代特能譜系分,天魔本身就是最強的精神系。再一個,也是因為事發時正好是深夜,實際看見的人不多,而且半夜三更騎著個大骨架從天上飛過去實在太離奇,對於悖離常識太遠的事,好多人就算親眼見了,也只會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讓他們遺忘很容易。

  但這一次的迴響音背後顯然沒有這樣強大的精神力,而世界上也絕對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能同時給數以十億的人洗腦——把地球變成個大洗衣機也不行——所以對方才需要先炒熱輿論,一步一步地曝出異控局的內部資料,先勾起人們的懷疑,再輔以暗示性極強的迴響音,潛移默化地讓特能和普通人對立。

  「稍安勿躁,」烏鴉周身的黑霧寫道,「我們或已摸到此事背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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