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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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讓他們勿躁,但我現在有點燥。��兩道人影飛快地從碧泉山間掠過,此時的碧泉山,居然連宣璣這種在岩漿里泡澡的火鳥都感覺到了熱——也不是氣溫已經達到了煉鐵的地步,而是他好像變成了會出汗、會中暑的凡人,甚至熱得有點心慌,「我現在算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說空調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了。」

  盛靈淵腳步一頓:「前面有陣法?」

  「嗯,暴雨的保護陣。異能古墓里常常有未知危險物,為了避免普通人誤入,外圈會有保護陣……嘖,比赤淵祭壇那個隱藏陣粗糙多了。」宣璣伸手一捻,手裡就出現了一把火焰色的羽毛,自動紮成了個羽扇,他拎在手裡一通狂扇。

  「當時怎麼發現這裡的?」

  「地震,」宣璣說,「地震引發了劇烈的異能波動,據說當時整個異控局的異能監控網絡差點過載,結果如臨大敵地挖開,在底下查了好幾個月,什麼技術手段都上了,就找到一堆磚頭瓦塊。地震過後,異常的特能反應也很快平靜,暴雨結案報告上說,可能是因為地質條件特殊,撼動了地脈的緣故。當時的後勤負責人是鞏成功,但我倒覺得不用過度解讀——我這個前任資格老,外勤經驗豐富,大事兒一般都經他手。碧泉山下古墓是空的,這結論是暴雨單霖親自簽的,那麼多外勤在場,鞏成功就算想掩蓋什麼也難。」

  當代人的陣法都是生搬古術,在盛靈淵這陣法祖宗看來漏洞百出,宣璣幾句話的功夫,他已經破開了外圍法陣——眼前密林消失,一片人為清理出來的空地憑空出現。

  露出了挖開過的古墓入口。

  盛靈淵眯了眯眼,大步朝入口走去:「也許他沒有掩蓋什麼,而是『帶走』了點什麼——進去看看。」

  「你說附身?」宣璣追上他,「話說回來,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當年那幼小的身軀……」

  盛靈淵:「閉嘴。」

  「世界上最後一隻朱雀身,」宣璣從善如流地改口,「到底被誰拿走了?這事是陳太后和丹離主導的,要是陳太后不知道內情,那就只有丹離——但他偷藏人家身體幹什麼?聽著怪變態的。」

  盛靈淵看了他一眼:「我也挺想問問的。」

  宣璣:「……」

  哦,對,這變態事他自己也幹過。

  「沒有我用朱雀血養著你的身體,你再出來就變成沒身體沒記憶的殺生機器了。陛下,您現在體體面面站在這,還香噴噴的,到底是因為誰?得便宜賣乖。」宣璣理直氣壯地將他眼神里的揶揄懟了回去,隨後又一皺眉,「可丹離又是要幹什麼?我那個早產的原身但凡還能用,我也不用在劍里長大。再說,就算他真有辦法讓朱雀族死而復生,為什麼不把身體還給我?」

  盛靈淵斂去了笑意,沉默片刻,他斟酌著說:「其實還有一個人。」

  「誰?」

  「孟夏。」

  「丹離的影人?那不就相當於是丹離本人嗎?」宣璣問,「世界上有自由意志的影人只有江州那一隻吧?」

  說話間,他倆已經進了簡單封住的墓口,高溫把地下的濕氣一股腦地蒸出來,讓人一時喘不上氣來。

  盛靈淵頓了頓:「我其實一直有個懷疑……她真是丹離的影人嗎?你記得她的樣子嗎?」

  宣璣一皺眉,還真讓他問著了。

  孟夏是丹離的侍女,丹離生活能自理,帶著個侍女,基本是個年幼的人族繼承人當保姆的。尤其逃難那會兒,他倆身邊到處是臭烘烘、傷痕累累的衛兵,只有她永遠是乾淨溫暖的,永遠能「變出」食物和換洗衣服。那幾年,她幾乎扮演了小殿下半個母親的角色——之所以是「半個母親」,是因為她就像個絕緣的物件,身上帶著結界似的。她也會跟人說話,話不多,但聽著有條有理的,可是與她交談,莫名沒有「交流」的感覺。

  時至今日,除了她十分細心周到外,提起這個人,宣璣並沒有任何正面或者負面的情緒。甚至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

  「丹離為什麼要留別人的影人在自己身邊?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瘋病又重了嗎?再說……失主的影人都是危險源,多少有點精神問題,主人死後十年,不神神叨叨的影人我還沒見過。如果我沒記錯,直到你跟丹離翻臉,她也還挺正常的。」宣璣想了想,「也有可能這就是丹離的特殊喜好啊,比如他就喜歡沒有存在感的透明人,特殊的能力是不讓別人記住她。」


  盛靈淵脫口說:「不會。」

  「嗯?」

  盛靈淵餘光飛快地瞥了宣璣一眼。

  從小耳濡目染,丹離成功地把他培養成了自己的翻版。盛靈淵忌憚自己的老師、憎恨他,卻也越來越像他……甚至是一些微小的習慣和喜好。盛靈淵總覺得,假如丹離也會有世俗之情,應當會像自己一樣,喜歡熱烈一些、更有生命力的人,而不是個安靜如魂的影子。

  「你記不記得天上白玉宮那個時間長廊的光幕里,有過影人的歷史。」盛靈淵生硬地岔開話題。

  「嗯?關於影人來自南明谷?」

  「不錯,影人是被朱雀逐出南明谷的,畢生不得自由——除非重新得到朱雀族人的庇護。她恰好與朱雀一族關係匪淺,或許是因此才能保持甚至。」盛靈淵緩緩地說,「不管孟氏是誰的影人,丹離死後,在地脈眼上亂竄的肯定是她。」

  「等等,你之前說,孟夏是在赤淵落網的!」宣璣聽到這,忽然「啊」了一聲,「我那時候天天圍在你身邊當背後靈,依稀有點印象,戰後在赤淵附近布防的大法陣不是丹離做的。」

  盛靈淵一挑眉。

  帝師丹離是一代陣法大家,人族中無有能出其右。戰後在赤淵附近布陣的重任,本該由他來擔,但他藉口年老體衰,居然給推了。

  「他提議從四方徵調數百人族修士,集中到京城,親自考校了一回,最後有二十五位人族高手脫穎而出,聯手用陣法困住了他。丹離認輸後,上書給這些人求了官爵,便將赤淵防事交了出去。」

  宣璣飛快地說:「年紀大了不親自幹活,至少也做監工吧。丹離是個操心勞碌命,能過問的都要過問,怎麼就在這麼大的事上大撒把了?你倆歸根到底,不就是因為赤淵翻臉的嗎?」

  盛靈淵的腳步輕輕敲打著墓道鬆軟的地面——朝堂上的事,三言兩語很難說清,他和丹離裂痕始於巫人族,徹底恩斷義絕於「千歲」,到了建赤淵陣的時候,已經只剩下粉飾的太平了。

  昔日的師徒當時像繞著鬥獸場轉圈的猛獸,在你進我退之間微妙地互相試探角力。赤淵大陣的建設權當然不是丹離主動交的,是他奪過來的。

  只是……丹離這一處小局面輸得確實很有風度,後來也沒在這上面搞什麼文章來噁心他。

  宣璣當時剛失去劍身,神智也不太清醒,作為一個渾渾噩噩的旁觀者,他反而能從更抽象的角度開腦洞:「你想啊,孟夏把清平司暗衛溜得全國跑也抓不住她,不就是因為她對丹離那點手段門兒清嗎?最後在赤淵被捕,恰恰是因為丹離沒參與過赤淵守陣。你覺不覺得這就像丹離在那故意留了個她不知道的『後門』。」

  影人孟夏逃亡四年,最後在能困住丹離的法陣群里落網,到底是冥冥中有巧合,還是……這二位在鬥法?

  宣璣感嘆:「這要是真的,這對『佳話』可也太塑料了。這讓我以後還怎麼快樂地欣賞小姑娘們嫖丹離?」

  盛靈淵回過神來,笑罵道:「什麼跟什麼,你積點德!」

  「話說回來,」宣璣問,「陛下既然懷疑,就應該有懷疑的對象吧?如果她不是丹離的影人,會是誰的?」

  「丹離深知影人之害,確實不可能隨身帶著別人的影人,」盛靈淵說,「如果……那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人,半血朱雀的帝姬綰緋。」

  「你……」宣璣強行把差點脫口說出來的「你媽」倆字咽了回去,「啊?」

  盛靈淵倒沒覺得有什麼,他從小就對親友沒期待,幼年時對母親的一點期待早被陳太后掐死在襁褓里了,提起生母跟陳述前朝歷史似的:「他們那個年代,妖族貴族幾乎人人蓄養影人,很多貴族不止養一個,更有離譜如九馴的,養了幾百個。丹離是帝姬用『大明光祭』賦生的,神像賦生的丹離和獻祭人應該是契約關係,如果是這樣,那綰緋帝姬留下的影人很可能是個……怎麼說呢?類似『監工』吧。」

  「如果是這樣,那丹離直接對孟夏下手,就相當於是祭文違約?」

  「唔,」盛靈淵態度頗為謹慎地點點頭,「她作為影人,在主人死後能保持神智,說不定也和大明光祭有關……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不一定對。在所有祭文中,大明光祭是最特殊的一支,據我所知,此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成過這麼一次,除了當事人,世上大概沒人敢說自己懂。」

  說話間,他們倆已經來到了細窄的墓道盡頭,墓室頗為狹小,裡面的東西已經作為文物搬走封存了。沒有棺槨——棺材也是人才有的風俗,妖族不講究這個,倒不奇怪——只有一個八角形的小小祭台,上面空無一物,沒有屍體。


  沒有屍體是正常的,大妖快要隕落的時候,大概能有八百雙眼睛盯著盼著,等著分屍體。除非墓里有等閒破不開的厲害機關與陣法,不然一般情況,屍體都存不了多久——尤其這種心大架在地脈眼上的墓,早不知道被人刨過多少次了。

  古墓的牆壁和地面被好好地保護起來了,牆角貼著仍在運行的能量監控設備……設備上的數字平穩地跳著,顯示此地無事發生。

  「障眼法?」宣璣伸手捋過光滑的八角祭壇,不太確定地問盛靈淵。

  他沒有挖墳拿屍體下酒的喜好,對這些地下手段向來不太精通。

  盛靈淵在八角祭壇周圍轉了兩圈,徒手在祭壇上畫了個複雜的銘文。祭壇上的塵土瞬間隨著森冷陳腐的氣息湧起,又被盛靈淵撣開,只見空白的祭壇上露出了古老的法陣銘文。盛靈淵半跪下來,仔細描摹過陣法上的紋路。魔氣與陣法上的氣息狹路相逢,在盛靈淵指尖撞出一串針鋒相對的火花,每一筆都分外熟悉——是丹離的風格。

  但不是丹離的筆跡。

  丹離是個擺碗筷都得對齊了桌子縫的人,滿朝上下,論奏表工整,沒有比得上他的。法陣上的銘文筆跡卻很暴躁,有些地方幾乎像亂刀砍出來的。

  「可如果她是那個……公主的影人,那為什麼是個女的?除了斷袖,影人一般是異性啊。」宣璣蹲在旁邊,看了看那法陣,「我好像沒聽說過她老人家男女通吃。」

  「影人是女人有什麼稀奇,」盛靈淵古怪地笑了一聲,「沒準臉都是照著她自己長的……只是失去主人的影人面貌會模糊,沒人注意到而已。」

  宣璣愣了愣:「你是說……她自戀啊?」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有的人喜歡和自己互補的,有的人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也有的人誰也不愛,只愛自己,歷史上確實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雙胞胎。

  「那……她留下的影人,其實也可以等同於是她自己留在人間的化身了吧。」宣璣蹲在他旁邊,盯著那些半懂不懂的陣法,抓了抓頭髮,「那……是不是也能算她照顧過你了?」

  盛靈淵聞言漫不經心地應道:「自然,刀劍盔甲之類尚且要上油養護,何況好不容易煉出來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時,當然得煩她打理。」

  「不是的,」宣璣說,「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膽小,晚上被你噩夢驚醒總鬧,你給我哼過不少哄小孩子睡覺的童謠小調。」

  盛靈淵哪記得這些雞毛蒜皮:「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

  宣璣哼出了一段小調。

  他音色低沉,有翼族都有一把好嗓子,不自己瞎發揮的時候,哼出來的歌像某種格外深情的弦樂,突然把人最久遠的回憶都拉了回來。

  「你都是從哪聽來的呢?」宣璣輕聲說,「侍衛們醉了才長歌當哭,哭起來不是這個調,總不會是丹離哼的。」

  盛靈淵面無表情地一記手刀,乾淨利落地將陣法上一處銜接點截斷,陣法上噴出一點清淺的白煙,他神色有些冷,沒吭聲。

  「你從小也沒在陳太后身邊,挺大了才見她第一面,但你一見她,就把她當母親。」宣璣說,「在那之前,你『母親』的概念是從哪來的呢?」

  盛靈淵早熟,內斂,對外人,他很小就學會了喜惡不外露,只有和劍靈吵架的時候才能冒出一點珍貴的孩子氣,連寧王這個親哥也不親。可他常常會偷偷瞄著陳太后,有一次走在陳氏身後,宣璣發現他居然故意絆了一下,為了抓她的手。

  那是宣璣這輩子唯一一次,見他用這樣笨拙的姿勢接近過什麼人。

  但陳氏只是居高臨下地教訓了一句「人君當穩重」,就冷淡地甩開了他。

  從那以後,盛靈淵再也沒有「冒失」過。

  宣璣:「靈淵……」

  寫滿了銘文的八角祭壇徹底分崩離析,石板「咯吱咯吱」地扭動旋轉起來,片刻後,底下露出了一個地道。

  「這假墓室做得真糙……以及小璣。」盛靈淵負手鑽進地道里,帶著點揶揄說,「孟夏是妖族帝姬影人的事只是你我推斷,有沒有影子還不知道,怎麼你都唱起『母子情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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