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小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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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5章 小朝廷

  李諭心裡明白,不少滿清貴族現在對民國政府不怎麼待見,反而有許多人對日本心生好感,希望藉助日本人的力量搞事情。

  可惜他們壓根不知道日本人心裡想的是什麼。

  你想要的是利息,人家盯著的可是你的本金。

  李諭叫上呂碧城,來到嚴復府邸,問問他有什麼好主意。

  嚴復對他們兩人向來歡迎,高興地迎進來,吩咐左右備茶。

  廳中還有一名德國人,嚴復給李諭介紹:「衛西琴先生是音樂博士,一直崇拜中國文化。」

  衛西琴自然聽過李諭,握手道:「院士先生你好!」

  「你好。」李諭道。

  這時候在國內,尤其是京城,德國人已經相當罕見。

  嚴復說:「衛西琴先生專門來探索中國文化,此前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發現中國人從服飾、建築,到教育、音樂正處處盲目模仿西方,中國的固有文化與精神卻無處可尋,也無人可問。他非常失望地離開上海遠赴日本,最近剛剛再次來到京城。」

  李諭好奇道:「衛西琴先生,您認為中國的固有精神與文化應該是什麼?」

  衛西琴說:「孔孟之道,絲竹之音,垂腰之辮,古典神秘。」

  李諭說:「您的意思是,中國就活該落後,不應該前進,而要保持你們心中的樣子?」

  李諭語出驚人,衛西琴微微一愣,「但拋棄歷史不就是拋棄自我?」

  「您的話我聽不懂了,」李諭說,「按您的意思,你們不也拋棄了歷史?中世紀的教廷統治哪,把女人隨便當作女巫放到火刑架上哪?我是不是也該認為你們必須保持愚昧無知才行?」

  「院士先生,你的話太重了!」衛西琴有些不高興。

  「衛西琴先生,我想伱根本不夠了解中國文化。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也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最大的特點是包容,而不是某個標籤。」李諭鏗鏘有力地說。

  衛西琴氣鼓鼓道:「我還知道一句中國話,道不同不相謀!嚴復先生,我先告辭了!」

  嚴復有些尷尬,把他送出大門後,回來對李諭說:「疏才啊,衛先生是真的喜歡中國文化,他還專門寫了一本《中國教育議》,要我來翻譯。」

  這本書是嚴復的最後一本譯著。

  李諭說:「想搞中國教育,還得中國人自己。我覺得蔡元培先生從德國回來後,要比一個德國人更懂。」

  「敢這麼斥責洋人的人,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嚴復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李諭說:「我在想如何見到醇王。」

  「見他幹什麼?」嚴復感覺有點奇怪。

  李諭說:「醇王府的管家要賣幾幅唐宋元時期的字畫,全部出自《石渠寶笈》,價值連城,最令人不快的是他想賣給日本人。」

  「日本人?」嚴復嚴肅起來,「確實要重視。不久前,外交部孫寶琦總長告訴我,日本方面通過新任公使日置益突然遞交文書,列舉了多達二十一條要求,每一條都堪稱盛氣凌人,毫無底線。」

  「二十一條?!」李諭驚道。

  「怎麼,你知道?」嚴復問。

  「我,我不知道……」李諭連忙說。

  「無妨,早晚都會知道,」嚴復說,「日本人的要求太過分,二十一條大體分成五號,前四號對滿、蒙、山東以及在華企業提出了眾多更加苛刻的要求;而第五號更令人髮指,竟然要求民國政府聘用日本人擔任各大重要部門的顧問,並且要求合辦警察,等等此類,視我國之主權如無物。」

  李諭自然知道這些條款,小鬼子的心思表現得太急切,幾乎明晃晃亮出了刺刀,並且擺明就是逼著中方簽訂。

  李諭問道:「總統府什麼態度?」

  「態度?」嚴復冷哼道,「整個總統府都氣炸了,外交總長孫寶琦和陸軍總長段祺瑞差點要動手打人。袁大總統都對從北洋時代就跟隨自己的日本顧問坂西利八郎憤憤道,『日本國本應以平等之友邦對待中國,何以時常竟視中國形如豬狗!』」

  李諭心想,袁世凱倒是明白最基本的道理,不敢直接做賣國賊。

  不過他可能還不知道,這位坂西利八郎可是日本第二代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的老師。


  李諭只能說:「日本人到底怎麼想的,現在大家一定清楚了。」

  「太清楚了,」嚴復說,「但日本人詭計多端,他們跳過國會,直接面承了總統。」

  日本人自然是想借袁世凱想要復辟的心理,表示支持,利誘他同意。

  不過福禍有時候就是難料。

  袁世凱因為「二十一條」和復辟導致大半生所作所為全部付諸東流,但此後顧維鈞等人卻發現了日本人的百密一疏。

  ——就是因為日本人自作聰明跳過國會,直接找袁世凱,顧維鈞等人才能在和會上挑明是日本人脅迫所為,並且沒有得到國會承認,繼任政府不再承認。

  李諭說:「如果覺得不好處理,可以『偷偷』地公開到報紙上,讓日本人面對輿論壓力。」

  嚴復說:「孫總長有同樣的想法,只盼屆時英美可以出手斡旋。」

  李諭攤攤手:「儘可能拖吧。」

  嚴復說:「對了,這兩天孫總長與一眾官員要去紫禁城見遜帝宣統,聽說醇王也會到,說不定你能見到他,其他時候見醇王的確不容易。」

  李諭說:「多謝嚴師告知。」

  ——

  在歐美同學會成立的時候,李諭就見過孫寶琦。

  孫寶琦對李諭同樣尊重。

  「正好,你陪同我去內廷吧,」孫寶琦道,「那裡不同於已經歸民國所有的前朝,比三大殿還要難進入,已經算作皇帝後宮。」

  「真是太幸運了。」李諭說。

  心想,自己上輩子去過好多次了。

  但此時確實不同彼時,內廷中隨處擺放有大量貨真價實的寶貝,多到太監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去。

  現在內廷是個獨立小朝廷,孫寶琦作為民國外交總長,要時不時聯絡一下感情,不管怎麼說,遜帝對滿洲還是有影響力的。

  由於保和殿北邊用高牆擋住,眾人從紫禁城北門,也就是神武門進入。

  這種入宮方式對李諭他們來說沒什麼影響,但對於皇親國戚來說簡直就像侮辱,所以能不進出就不會進出。

  迎接他們的是內務府大臣世續:「諸位,皇上正在毓慶宮讀書,大家隨我來吧。」

  到達毓慶宮後,孫寶琦首先進去向溥儀鞠躬道:「皇上萬福金安。」

  一旁的梁鼎芬突然跳出來,指著孫寶琦的鼻子罵道:「你是誰?你是哪國人?」

  孫寶琦一愣,沒有接上話。

  梁鼎芬接著說:「你忘了你是孫詒經的兒子!你做過大清的官,你今天穿著這身衣服,行這樣的禮來見皇上,你有廉恥嗎?你是一個什麼東西!」

  「問得好!你是個什麼東西!」另一位遺老勞乃宣也來勁了。

  孫寶琦張張嘴,淡淡說:「不錯,不錯,我不是東西!我不是東西!」

  真是無語,在外頭受日本人的氣,在紫禁城內廷還要受遺老的氣。

  果然民國時期最不好當的政客類型就是外交家。

  李諭和梁鼎芬有過好幾次見面,梁鼎芬此前是張之洞的重要幕僚,但大清滅亡後,卻堅定地要做「孤臣」。

  幾年後,梁鼎芬做了溥儀的老師。

  他現在是小朝廷的「崇陵種樹大臣」,專門負責給光緒的崇陵種樹。這個官聽著有點意思,而梁鼎芬一干就是三年,竟然種了數萬棵樹。

  勞乃宣更是遺老典範,發誓不做民國的官,張勳復辟時跳得異常歡。

  李諭進來時,連忙對他們兩個笑道:「不用問了,在下是中國人。」

  李諭好歹當過帝師,兩人對他還算客氣。

  梁鼎芬說:「你也來看看皇上的功課。」

  李諭看到屋中的案几上放著一個景泰藍的小罐,盛著三十六根一寸長的乾草棍,與貴重的瓶體非常不相稱。

  梁鼎芬對李諭說:「這個叫做寸草為標,康熙爺留下的規矩。」

  李諭問道:「什麼意思?」

  梁鼎芬說:「康熙爺說過,宮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丟失。為此他專門放了幾根草在宮中的案几上,叫人每天檢查一次,少了一根也不行,是為寸草為標。」

  「原來為了幾根草可以這樣大費周章,不想讓它丟很容易,」李諭端詳了一下,接著戲謔道,「但康熙帝的乾草棍一根都沒有丟失,長滿青草的土地卻不知道少了多少。」

  梁鼎芬和勞乃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孫寶琦則暗暗稱喜,感謝他給自己出了口氣。

  一眾民國官員其實都沒給溥儀磕頭,也沒有必要磕頭,梁鼎芬和勞乃宣只能對領頭的孫寶琦發發火,沒有什麼實質作用。

  溥儀的書桌上擺著的全是傳統儒家經典,從《孝經》到《朱子家訓》之類,另外還有《全唐詩》和《乾隆御製詩》,——咱就說這兩本詩集放在一起,真是太有反差感了。

  李諭問道:「按說該認數字,還有加減乘除了吧?」

  勞乃宣說:「不學不學!學那些做什麼?」

  「光緒帝在位時就學科學。」李諭說。

  「那又怎樣?學到了什麼,對治國有什麼幫助?不還是這個樣子?」勞乃宣說。

  這種狡辯李諭竟不知道怎麼回辯,主要他不懂科學,說了也白說。

  一直到1922年,溥儀仍然沒有學過加減乘除,更不可能知道物理化學。

  14歲才多了個英文課,但只念了兩本英文書,一本是《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一本竟然是翻譯成英文的《論語》……

  ——他的英文是出了宮又好好學的。

  反正這時候的宮廷教育出了很大問題,遠遠落後於宮外的一眾新式學堂。溥儀十六七歲時仍認為國內是「同治中興」,每個老百姓都有一桌子菜吃,算數水平超不過100。

  後來進宮的英文老師莊士敦感嘆中國的皇室貴族用不著算術,因為一切都有人替他辦了。

  他同時又非常驚嘆於中國人的珠算,在沒有計算器的時代,簡直牛炸了。

  ——不過他發現貌似擅長這些技術的又都是伺候人的。

  過了一會兒,醇王載灃到了,此時的他顯得一身輕鬆,精氣神比當攝政王時候都好。

  載灃是來看溥儀功課的,一年只有少數那麼幾次。

  行過家禮後,溥儀拿著書開始念,但念了幾句就念不下去。

  載灃也有些緊張,打斷說:「好,好,皇上好、好好地念,念書吧!」

  說完他就走出了毓慶宮。

  全程連兩分鐘都不到,比李諭和孫寶琦都短。

  出了毓慶宮,他的神色又輕鬆下來。

  載灃終究是選擇放下了。

  李諭連忙走上前:「醇王。」

  「李諭先生。」載灃說。

  李諭直截了當道:「醇王,您的大管家要把畫賣給日本人山中定次郎,不知道我能不能截個胡,價格提高最少兩成。」

  載灃問:「你為什麼要買?」

  李諭說:「我就是不想讓日本人得到罷了。」

  現在日本人難為民國政府和袁世凱,小朝廷其實看著還挺爽的。

  載灃想了想說:「如果你是以美國基金會的名義購買,我就贊成。」

  李諭聽出來了,他還是沒完全放得下面子,作為皇室成員把畫賣給平民不太情願;好在他主動給了李諭一個台階。

  李諭說:「好吧,反正都一樣。」

  載灃又說:「另外,我想請教你幾個關於天文學的問題。」

  「天,天文學?」李諭有些不可思議。

  「還有數學,我現在最愛看的書就是天文書以及數學書,」載灃一板一眼道,「沒想到天文學與數學有如此多關聯,我正在研究牛頓的天體力學定律,但我看不懂他是怎麼推導的,如果你教會我,我就讓管家把畫賣給你。」

  這種問題對李諭來說簡直是小兒科:「輕輕鬆鬆!」

  反觀內廷里的種種,李諭搖搖頭,有的人就是不能早點看穿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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