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卦不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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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涪城

  郡守宅院裡,氣氛較之從前有些許不同。

  主屋內亮如白晝,兩側全是披甲執銳玄甲軍。個個肅穆莊嚴,目不斜視看矗立在院落四周。

  清輝下花影重重,清涼的晚風攜帶者濕潤的木蘭香,時至子時,萬物俱靜,唯剩院落中央那一抹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玄色黑影。

  他的寬闊肩頭略微傾斜,鬆弛的披膊墜護腕叮叮噹噹,頎長的身影在月光下搖搖欲墜。

  李熾幾乎是近三天三夜沒有闔眼。

  山崖到涪城,不到三十里的路程,他們走了一整個白晝。

  涪城外燕軍叫陣已經不知道是幾波了,可他依舊沒有一絲半點開戰的意味。

  或者說,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裡。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院內,就像是被人勾走魂魄的行屍走肉。不肯說話,不肯飲食,不肯睡覺,就乾耗著,也不知道他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贖罪。

  朱燃悄然走來,小心翼翼遞了一碗參湯。

  「將軍……至少喝一口,吃一點,萬一夫人……她醒了,您又倒下了。」

  「她活著麼?」

  抱著她,貼近她的額頭,那時候的雨松青已經全身冰冷。別人沒看見,可是他看得仔細,在她左後腦勺有一塊凹陷下去的血洞,一攤褐色的鮮血就滯留在她的發間。

  她合著眼,一如往常般沉睡在自己的臂彎內,可他知道,她永遠醒不來了。

  肅招歷縱使醫術再高超,能死而復生嗎?

  看著她眉眼間沒有了生氣,想著她懷著身孕卻被人設計逼迫,為了自己……為了他甘願以命換命,李熾手背上的血管猙獰的膨脹著,痛得彎下了腰。

  在燕都之時,他曾經因為一句玩笑話跟她起爭執,她只笑著環上了他的肩脖,用一雙晶亮的眸子看著他。

  「你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獨活。」

  當年他輕嘆一聲,有幾分震撼,但也只以為是小姑娘一時興起。

  「吱嘎——」

  房門終於開了一條細縫,蘇葉看著眼前這個被稱為亂臣賊子的「閻王」,他後怕得一縮腦袋,生怕與這個「惡名遠揚」的大將軍對視,往後退了好幾步,才佯裝鎮定。

  「大將軍,師父讓您進去說話。」

  ……

  ……

  月光被烏雲遮掩,投入窗欞的光線越發黯淡,李熾鼓足勇氣跨入了門檻,下意識地去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先恭喜大將軍,你的同心蠱已經解了。」肅招歷含怒注視,帶著恨意和厭惡,看得李熾心裡一緊。

  他開門見山,忍住微微升起的怒火,「枷鎖已除,如今,您只管馳騁沙野,江山社稷美人霸業,再也無後顧之憂。」

  「肅大夫!」

  李熾垂下眸攥緊了手心,低斥一聲,「若我死,能讓她安然無虞,千千萬萬次我都願意。」

  「空口無憑的話誰不會說?」

  肅招歷冷哼一聲,「這天下兒女,愛到濃時,一句輕貓淡寫的承諾又算得了什麼?」

  他重重嘆息了一聲,從喉間溢出的呼吸都在憤恨。

  「唯獨她,唯獨她當做了真!」

  排山倒海般的斥責,肅招歷說得擲地有聲。

  「她蠢,她當然蠢!」

  「世人只知道你為了她傾城相換,只知道你為了她做了許多荒唐不經的事。可誰又知道,她為了你幾次三番陷入險境,名不正言不順的在你身邊受人鄙夷,為了你生兒育女,甚至不惜以命換命!」

  「趙雲成設計喝醉了酒的兀涼人闖入她的營帳,想要逼她拿出玉璽,若不是古蘭朵,恐怕她當年就得死在循夢山!你又為何殺不得他!」

  「臭和尚幾次三番對她譏諷,恨不得將她掃地出門。你的那位所謂的皇叔,更是認為她是褒姒妲己之流!他們都曾逼她拿出玉璽,恨不得殺人越貨……李熾,這些事情你不清楚嗎?」

  八九十歲的高齡了,仍然聲高氣壯,這一席話說出來連氣都沒有喘一下。

  可他不覺得解氣,就算這個被人視作天神的男人沉重痛苦地快要死去般頹敗,他也不覺得解了恨意。

  「李熾,你何必愛她,你不配愛她。」


  ……

  舊夢神遊,肅招歷借著屋內光暈瞥著被床簾遮掩的雨松青。

  「她不遠千里拖著身子趕到霧虛崖,等來的卻是你的懷疑和斥責,你又知否,當年那個孩子為何會胎停?」

  「怦……怦……」

  李熾乾涸充血的咽喉發不出一點聲音,紅透了的眼圈滾出一滴熱淚。

  「茯苓酒傷身,你喝了多少年?她讓你戒酒,你又聽了幾分?」

  李熾心如刀絞,重重地咳出了一團血污。

  他有千萬句話想說,可是喉間猶如被人扼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是他……

  都是因為他……

  頭頂上老者的聲音漸入平息,他冷冷地下了最後通牒。

  「幻天同心幻影乃一蠱所生,只有幻天死,同心才能解,換句話說,只有她死,你們才能得以平安……」

  「我總以為還有破解之法,總以為還有時間……可是她居然會如此決絕。」

  肅招歷闔眼,無語凝噎。

  若非他輕易將尋找雨松青的香囊交給了索圖,他們也不會找到她;若不是他當年沒有多此一舉在羊皮紙上下能追尋她的香料,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就好像她曾經說過的多米諾骨牌,連鎖反應一旦開始,無法結束。

  命運如同設定好的劇本,她無法擺脫,也無法改變。

  她卦卦不得生。

  「青青……」

  萬千言語都只化作呼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若繡花針密縫在他的心口。

  李熾閉上眼睛,心臟似被人拽在手中。他從不肯求神拜佛,可此刻他祈求上天,祈求神明,只要她沒事,他寧願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換,什麼皇權,霸業,江山。社稷他通通都不要了。

  他還沒有給她一場婚禮,還沒有給她做一雙新的鞋。

  李熾喉內抑著血,從骨髓里冒出一陣一陣似乎被人碾壓的疼,毒藥一般鑽入每一條神經細縫,疼的他血液逆轉。

  很多年以前,他都認為自己生來便是冷血無情的人,一生都不會有凡塵俗子的情緒。

  父親身死他沒有哭,母親自刎拋棄他一人他也沒有哭,就算當年跌入泥潭人人喊打,他也沒流過一滴淚。

  但今天,他跪在她塌邊,泣不成聲。

  她就像是禮物一般出現在他的二十四歲,像是撼動雪山的暖陽,長滿花卉的原野,讓他的愛生生不息。

  那是一種只是淺嘗,便能深入骨髓的心緒。

  還未待他覺察,便已經落下眉梢,紮根開花。

  他想從懷中拿出那支玉蘭紫翡,可雙手不住顫抖,這雙執掌千萬軍馬,號令天下的手,差點沒有拿穩那一支細細的小簪子。

  「我愛你……」

  他愛她啊。

  可她再也不會回應他。

  而此時,榻上的人似乎是感應到什麼,突然傳來一陣輕微如波瀾的呼吸,驚得李熾弓起了身子,呼吸發緊。

  「幻天囚禁了她的魂魄,也保了她一命。」

  肅招歷沉沉嘆了一聲。

  「我當年也認為幻天蠱不過是可以令人假死的辦法,只要能讓她在李輝面前矇混過關,只要能保住玉璽不落入他人手中,就有辦法將她喚回……可惜我錯了,她昏睡了整整八年,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昏睡了整整八年,生不如死。」

  「而幻天蠱太怪,我至今不知道它運行規律。所以她活著也好,走了也罷,我都沒有辦法再將她喚醒。」

  「她怕孤獨,怕被人遺忘。」

  卻總要被囚禁在無邊黑夜中。

  因為他,她鼓起了勇氣重新愛上一個人。

  因為愛,她有了再次面對死亡的勇氣。

  肅招歷眼中噙著水漬,偷偷抹去,看著這個一次次被命運打敗卻倔強不服輸徒弟,不只是愧疚還是遺憾。

  「如果按照她的話來說,因為倒地之時沒有直接摔在地面,而是從地面彈起時二次挫傷導致顱骨凹陷骨折。所以她的顱內有些微出血,雖說出血量不大,但是顱骨內因為血管爆裂,顱內腦脊液滲透到了腦膜層……能不能醒,看命。」


  就算痊癒了,也會伴隨癲癇和腦挫傷等後遺症,無法根治。

  雨松青雖然稱他一句師父,但他們之間的醫術卻是相互學習的過程,他教會她銀針術法,她讓他了解另外一種醫療體制。

  「不幸中的萬幸,胎兒沒有收到波及。」

  握著她的手一緊,李熾剛想詢問,卻被肅招歷低壓的聲音打在了谷底。

  李熾不懂醫術,卻也知道她如今的處境不過是從一個危險轉移到另一個危險中,連肅招歷都覺得棘手的問題,他又能怎麼辦?

  「若……等她身子好一些,不要孩子……」

  「李熾,等不了,五個月尚能引產,若是六七月,引產下來的胎兒甚至能哭能動,她也不能承受這樣的猛藥,你又敢再一次餵她喝下墮胎藥?」

  不敢……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霧虛崖時的痛還在警醒他,若是親眼看見血淋淋的胎兒,他至此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兩害相權取其輕,肅招歷並沒有立刻回答他,「我再想想,等我再想想。」

  ……

  ……

  成華二十三年的六月,是註定要載入史冊的日子。

  譬如被郭自忠和李紹前後夾擊的玄甲軍三度迎戰燕軍,借用地勢圍魏救趙,攪和得燕軍後方自亂陣腳,將本牢牢掌控在燕軍手中的城陽被從錫林趕到的北伐軍打得措手不及,拱手讓人。

  譬如叛臣李熾親率五萬玄甲軍迎戰郭自忠的十五萬燕軍,以最極端以少勝多的法子打開了大燕北防最後一道防線。城陽失守,涪城也沒有打下來,燕軍被迫南下與玄甲軍隔江而守。

  正當所有人都覺得李熾會一口氣攻打過江,在滄州於燕軍決戰的時候,玄甲軍悄然停下了南下的步伐,緊閉涪城,嚴守瀾江以北所以地區,儼然成了想要劃江而治的趨勢。

  此戰,燕軍與玄甲軍都損傷慘重。

  後世有人分析,按照李熾當時的打法,其實若在緩一緩,便也可以避燕軍大軍的鋒芒,用損傷更少的方法打破這個南北夾擊的僵局。

  一如反常。

  有野史雲,是因為當時其妻重傷昏迷又即將產子,他必須痛擊燕軍得以喘息,將被動化為主動;又有人云,當時戰局已入白熱化階段,以攻化守的玄甲軍必須修整,否則,當玄甲軍至亥下時,被九名藩王合擊時根本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戰爭局勢瞬息萬變,連失兩城的消息並未引起百姓多大的轟動。真真正正讓所有人都恐懼和詭異的是李熾將嘉寧縣既不是敵人也不是叛徒的四千名聯合宋婉清參與圍堵碩山的守軍殺了個精光,當著大燕郭自忠的面,隔岸而斬。

  碩山之上,又發生了什麼?

  沒有知曉,也沒有人敢打探。

  一月之內,瀾江兩岸血流成河,遺骸遍地。

  後世有云:十年不飲瀾江水,十年不吃瀾江魚。

  天下輿論霎時激起千層浪,議論紛紛,將矛頭直指李熾。說他殘暴的,說他狠戾的,甚至曾經對李熾還抱有幾分期望的百姓在得知後,又開始偏向了朝廷。

  此舉盡失民心,得不償失,可只有李繼知曉他是為了什麼。

  被宋婉清背刺一把,李繼心頭本來就憋著怒意,如今看著悠然自得置之身外的吏部尚書,他心頭的火愈發旺盛。

  當年與宣太后爭勢的時候,這些文人尚且還有點用,可如今面對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除了不停地在他耳邊念叨,一句有用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此法是打大燕的臉,打朝廷的臉!

  對於他來說,民心有何用?

  有一說一,敢做敢殺才是李熾做事的準則。

  李繼氣得拿不穩手中的奏摺,看著烏壓壓不敢說話的諸位臣子,「咚」地一聲將御案上的陳設摔了個四分五裂。而殿下的臣子們除了「撲通」「撲通」跪了一地不敢言一句。

  李繼冷冷地盯著跪在其間的一人,唇峰輕啟。

  「宋尚書,你有何看法?」

  被點名的宋安慶打了個冷戰,沉思再三。

  「殿下,若論打仗謀略,大燕除封疆之外,還有一名與他旗鼓相當的將軍。」

  眾人目光朝他聚集,除了封將軍,還有誰?誰敢與李熾並齊?

  「當年武南一戰,謝老太公三次突圍營救先帝,其嫡長子謝成便是當年跟隨老太公出征營救先帝的功臣,也是如今的常州郡守。」

  謝老太公勇武,嫡長子肖父,若非他們一家乃前朝舊臣,謝家恐會更上一層樓。

  「謝家……」

  李繼斟酌了幾分,沒有立刻應承,他走到大殿中央,負手而視,下令。

  「傳孤旨意,召封疆,謝成入京。此外,通傳諸位藩王,自今日起,全部入京述職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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