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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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王的消息傳至涪城,李憲已經是蹙緊了眉心,他實在不解李熾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理解為何他非要與大燕對著干!

  嘉峪關起兵只是權宜之計,那是因為李繼已經撕破臉皮率先開戰,而玄甲軍只能化守為攻。但這一路南下以來,李熾絲毫沒有想要公布遺詔的心思,他就像與大燕有什麼血海深仇似的,對燕軍絲毫不手軟。

  可他才是李氏嫡系血脈,是昭烈帝嫡長孫,如今在鳳閣台上頤指氣使的太子不過才是鳩占鵲巢的贗品!李熾到底哪裡來與大燕這麼大的恨意?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一路殺回大燕都城!非要殺了那無辜的四千名將士!

  他這樣做,除了徒增殺戮和無辜性命,使得民心盡失外,有什麼益處?

  或許是有的,不過就是讓全天下的人都認識到他這個「叛臣賊子」有多麼殘暴,不過就是殺雞儆猴,讓後世口誅筆伐,被史官「青史留名」。

  為了兒女私情影響大局,為了一個女人不惜用自己的名譽和未來做賭注!

  李憲恨鐵不成鋼地注視他。

  「占據涪城、城陽,就已經占據大燕近三分之一的江山,此時是公布先帝遺詔最佳時機,若真的等到藩王勤王,燕軍陡增數十萬軍隊,你拿什麼跟他們爭?」

  他的玄甲軍不過二十幾萬,耗損之後,能夠上戰場的也不足二十萬。若加上錫林現今占據城陽的北伐軍,那也不過三十萬左右,不說如今郭自忠手中主力軍已經多達三十萬,就是李紹手中的軍力就足以低過北伐軍,如果那些藩王要來強插一腳,他這麼多年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到時候,他有何顏面去面對先帝?

  李憲冷著一張棺材似的臉,咬牙切齒地勸誡,「昭諫,如今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你要知道你的肩上是將全副身家性命托在你肩上的將士兄弟!是先帝的心血!你不能如此任性!」

  他們才是天理昭昭,是河清海晏,是正統!

  但李熾現今所做的每一筆,無疑不坐實了他「狼子野心」的污名。

  「那又如何?」

  那雙深邃的黑眸中染上了一層霧氣,李熾冷冷地掃視李憲,厭煩地轉過頭去。

  「本座做事,輪不到雍王置喙。」

  能讓他們留在涪城,已經算他「尊老愛幼」,已經是他能力之下最大的容忍。

  誰也沒有說話,兩相僵持著,等李憲抬眼望他時,卻欲言又止。

  日暮偏陽散落在地,透過窗欞鏤空將他籠罩,李熾就斜靠在側堂偏椅上,在暖意澄澄的夕陽下,卻顯得如此落寞孤寂,像是受了重傷舔舐傷口的獸,蜷縮在唯一的光亮之下,沐浴著稍縱即逝的溫暖。

  平靜,孤寂,毫無生機。

  得知玉璽就在雨松青手中後,他太心急了。

  他認為普天之下所有女人都會傾盡全力的輔助自己的男人,會傾其所有為他鋪路。

  可她好像不是。

  她有自己的立場和信念,也有自己的堅持,不是一個將一切都委身於男人的女人。

  正如她所說,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也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失去自己的靈魂,放棄自己的世界。

  不是攀岩而生的凌霄花,也不是依附他人而生的牽牛花,她自己便是一顆臨立人間的青竹,任由風吹雨打。

  李憲有幾分懂她,又有幾分不懂她。只是悔恨於當時把李熾的身份告訴了她,直接導致她的離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兒女情長,不過是漫長人生中一味調味劑,可有可無,但在昭諫看來,卻比他的命更重。

  李憲深嘆了一口氣,眼神帶著悲愴和遺憾,「我知你怨我,也知你不願見我。但服務你是我的職責和使命。你的前途命運關係著大燕的興盛落敗,也關係著先帝的心血,若被他人奪了江山,我萬死難辭其咎。」

  「說的冠冕堂皇。」

  李熾諷刺地看著他,「你與趙雲成又有何區別?為了所謂天下,為了所謂一個主子,用盡手段,趕盡殺絕。個個都認為自己忠心耿耿,認為自己肩上擔負著天下。」

  「用忠心來掩飾自己的私慾,維護一家之姓的天下。」

  李憲見鬼似的看著李熾,瞪大了嘴,「你……你!」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說,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黎民百姓不需要政客,不需要利己主義的門閥世家,若是可以,百姓甚至不需要皇帝。」


  「這天下,不是什麼李家王家周家的天下,也不是什麼藩王世家的天下。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坐在皇位上的人姓甚名誰,不重要,是不是誰的子嗣,也不重要。」

  「前遂會亡,大燕也會亡,乃至於以後的所有朝代都有將亡的一日。這不是當權者無能,也不能怪罪在哪一代人的頭上,這只是歷史而已。」

  這個皇帝,李繼來做可以,李紹來做也可以,甚至姓王姓李,他都不在乎。

  他命中帶煞,為大燕安定,昭烈帝不惜混淆皇室血統狸貓換太子,以盼來日河清海晏,天下昇平。可是這天下還是亂了,還是淪陷戰火之中。李承意還是會死,成華帝還是會中風癱瘓,皇權還是會旁落,太子還是會與太后奪權,所有的一切還是會安照既定的命運運轉,他還是會反。

  昭烈帝便是節度使出身,他知道節度使的權勢和不可控,所以他置藩王而棄節度使,認為血緣能成為中央和地方凝固的紐帶。可是隨著藩王越多,已經成為尾大不掉詬病,這也是李繼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削藩的原因。

  李繼的問題,便是既想著贏得藩王的支持,又想收回藩王實權。

  這條路,註定會走入窮巷。

  但他不怕,當著叛臣賊子的罵名,他就敢將藩王這一個制度趕盡殺絕,徹底廢除,連帶著大燕建設支出所制定的不合理和與世家大族妥協的制度,他都要一一剷除。

  夏風吹出了涼意,吹得窗紗幔帳搖曳飄逸,吹得湖水泛起漣漪點點,吹得他的瞳眸中殺意騰騰。

  挖出腐肉必定痛徹心扉,他也要他們嘗嘗,他今日的滋味。

  ……

  ……

  成華二十三年八月,隨著藩王們陸續入朝,燕都腹地一時間聚集了各地軍馬,隨著內閣最後一輪擬票批紅,總數二十一萬人馬從藩王地方上調來的府軍隨著謝安的一聲號令,浩浩湯湯的前往了瀾江以南,與郭自忠的燕軍,李紹的京畿軍形成了三軍聯合包圍的局面。

  對於他們來說,只有大燕存在,他們這個藩王才有得做,只有這天下還姓李,他們才能安然自得。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有擁護李繼,他們才能繼續過好日子。

  而這個道理,是李熾打在金川門外時,李憲才幡然悔悟。

  此話尚且不提。

  時間到了成華二十三年八月底,中秋之後的涪城並沒有多顯露出過節的氣氛,百姓們挨家挨戶的緊閉門窗,生怕戰火會波及到自家。

  涪城臨江,是繼錫山之後抵禦外族的第二道國防線,所以涪城的城牆格外厚重,瞭望,烽火,通訊的驛站甚為完備,防禦工事在大燕境內也是數一數二。且玄甲軍又不是單獨的占領了涪城這一座城池,在涪城身後,還有一處同樣極為關鍵的樞紐被北伐軍所占,兩座城遙相呼應,足以自給自足。

  且城陽與北境互通有無,李熾手中還有數十座邊疆城池,個個都是大燕的門戶關鍵,儼然成了一個小型的玄甲軍版圖,且遠遠超出了一位藩王所占有的城池。莫說現如今的李熾想要成王,就是他想要稱帝也是有底氣的。

  可是他的心思,似乎並不是成為這小小的土皇帝。

  他的目光,直指大燕燕都。

  而正當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注視著涪城戰役的時候,另一個劃破時代的事件也正在誕生。

  自古奇人出生,必有異象。

  成華二十三年的中秋第五日後,看著仍然高懸在天際的滿月,智言再一次演算推演,得到的結果,令他久久不敢回神。

  「子時三刻……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是天命所歸啊!」

  他身旁兩位弟子紛紛蹙起了眉,「師祖,現在還是亥時一刻……」

  子時未置,他所言又是何意?

  ……

  郡守府內,執掌明火的軍隊全數嚴陣以待在主屋兩側,靜聽著內屋裡的喧譁和爭執。

  「本座不同意!肅招歷,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什麼叫剖腹取子?這與殺雞取卵,舍母保子有什麼兩樣!

  青青還活著,她還是活生生有知覺有痛覺的!

  他等了兩個月,等到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活生生的剖腹,用刀劃破她的身體才能取出孩子,他腦袋裡突然就浮現了殺羊宰豬的模樣,血淋淋剖開身體,一層又一層割開血肉……那得多疼?


  她最怕疼,就是手腕被不小心被割了一道口子都會懨懨不樂的要他哄,現在卻要活生生將人剖開。

  就算是昭獄的酷刑也沒有如此令人膽寒的刑罰。

  李熾抱著雨松青,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小心翼翼挪動了她的身子,雙眸嗜血,「我要她,我只要她的命,其餘的我不求,也不要。」

  他的手輕輕覆在她的凸起的復上,面色幾乎猙獰。

  這裡面是他與她的孩子,是流淌著他們共同血脈的孩子,他怎麼會不想要,可是他沒有選擇,沒有退路,兩者擇其一,他只會選她。

  「轟——」

  外間似乎有什麼炸開了,緊接著,是顫動天地的震動聲,房屋在發顫,屋內的陳設「叮叮噹噹」砸向了地面。屋外傳來斥候撕心裂肺地喊叫聲,幾乎喊啞了。

  隨著他的喊叫而出,緊接著,涪城四周的城牆上,瀾江旁,密集如螞蟻般的燕軍朝涪城襲來,攀牆的攀牆,達雲梯的搭雲梯,廝殺的吼叫聲響徹了整個靜謐的盛夏末尾。

  不過那個斥候連李熾的面都沒有見到,差點被燕暮一腳踹到了牆上,這爺板著個臉,眼風殺過去,「鬧什麼!攻城就打,朱燃與張冉兩位將軍坐鎮,還怕燕軍攻城不成!」

  外面的爭執傳入李熾的耳朵里,可是他沒心思去管,黑鐵般的身子擋在雨松青前面紋絲不動,仿佛早就把千軍萬馬忘之腦外。

  肅招歷頂著汗,不慌不忙的讓蘇葉收拾器皿,「她要活,這是唯一的辦法。」他看定李熾,「剖產生子,並非奇談,古書典籍中曾經也有記載,母子全虞的也有,更何況……我曾與她親手替前遂一位宮女剖腹生子,全天下再無一人能有我熟悉。」

  那還是在三十多年前,宮中侍女有孕,那姑娘又急又怕,用錦帛裹住自己的肚子,以至於生產之時難產驚動了一室的宮人。當年她入宮不過一年,不懂宮內侍女有孕是大忌,只顧著人命,提出了剖腹生子的法子。

  「只要嚴格消毒,縫合傷口,剖腹生子也並不是什麼難事,肅大夫,您可助我一把?」

  當時情急,她所使用的只是太醫院普通剜傷口的刀皿,不夠鋒利,也不夠精銳,但她下手卻極穩,神色從容,絲毫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的姑娘該有的沉著。

  「她已經有宮縮之相,何況我會讓她服用麻沸散,若今日不能產子,李熾,你就等著一屍兩命吧。」

  的確是拖不得,她雖然昏睡著,但額上已經布上了層層密汗,眼瞼睫毛不停顫抖,只是握著她的手,李熾就已經感受到她的疼痛。

  「青青……」

  李熾目光如炬,耳邊不停地傳出炮火和廝殺的鳴叫聲,他終是狠下心來,「你有幾分把握?」

  「七分。」

  得到他的首肯,預備好的所有物什齊齊端了上來,被褥,熱湯,棉墊,收腹壓力帶,止血鉗和手術刀……多到李熾眼花繚亂,也漸漸放下心來。

  此時有穩婆僵著脖子,結結巴巴道:「大將軍,女子生產,您還是避一避吧。」

  時任女子生產,哪裡有丈夫陪同的?

  更何況,她們已經清楚,今日這場生產不同於往日,定是血淋淋,男子見了未免不好。

  李熾眼眸幽冷,斷然否決,「我不走,我就在這裡陪她。」

  穩婆為難的看向肅招歷,而這位老人更是個不怕事大的,他看也不看李熾,哼哼,「別管他,就讓他看,看人家是怎麼出入鬼門關給他生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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