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珠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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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的火炬將整個壓抑昏暗的樹林照得通亮,猶如一條條火龍般穿越在林間。

  滿山的人,幾乎看不見盡頭。

  趙雲成連躲都沒辦法躲。

  「先生……咱們………怎麼辦?」有人催促著趙雲成,「四面八方都是玄甲軍,根本突圍不了!」

  怎麼辦……

  趙雲成恨不得撕碎了宋婉清!

  這個蠢女人,自己想死還不算,非要拽著他一起死!

  不是說這幾日郭自忠就要聯合李紹發起總攻嗎?

  不是說李熾還在昏迷嗎?

  況且現今的涪城前後夾擊,左右圍攻,這玄甲軍居然還能突出重圍?如此堂而皇之的傾巢而動?

  這群廢物果然攔不住!

  雖說兀涼與大燕如今暫時停戰,但是兀涼人對於李熾的玄甲軍有著本能的害怕。他們當中很多人曾經都是烏蘇爾的部下,被北伐軍從南打到北,差點沒被一鍋端。如今看著殺意騰騰地烏壓壓一群人,害怕油然而生,幾乎是喪失了思維。

  趙雲成為了低調行事,所帶的兀涼軍也就百來人,吳辭和古蘭朵聯手殺了十幾人,現在有行動能力的也就幾十人。就算是在場的御林軍還是兀涼軍加起來還不夠李熾一口吞的,根本就是螳臂當車!

  而比起慌張失措的趙雲成,宋婉清倒是顯得格外的冷靜。

  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期待。

  她期待著與他見面。

  就算是死。

  半山腰上沸騰起來了,幾條火龍迅速地往懸崖上移動著,一襲墨色甲盔的黑影以極快地速度飛馳,他胯下的駿馬似乎也趕到了主人的急切,飛快的交換著馬蹄,一絕騎乘。

  「找到她!」

  「將軍!」

  「趙雲成!」

  冷眸一眯,李熾立刻識別了趙雲成的位置。下一刻,他手上的配劍像是有自己的靈識般架上了趙雲成的脖子。

  「她在哪裡!」

  盛怒之下,李熾甚至控制不了自己握劍的力度,長劍輕而易舉的劃破了趙雲成的脖子,再近一步,必死無疑。

  朱燃飛快從林間躍出,目光快速掃視整個懸崖,最後落在了李熾的身上,神情嚴肅,「將軍!不能殺!」

  是不能殺。

  他當然知道不能殺!

  可是他沒見到她。

  李熾一瞥一言不發的趙雲成,額上青筋急切浮動著,渾身怒意幾乎要到了失控的邊緣。

  「本座沒有耐心!」

  利刃出鞘,隨著銀色的光線划過半空,一隻手臂徑直飛了三四丈,鮮血像是燃料般噴射而出,滾落在地上。

  「啊——」

  「我的手!我的手!」

  「李熾!你……你!」

  趙雲成幾乎痛得昏厥,失了力氣倒在地面翻滾,口中撕心裂肺地痛呼。而冷劍從他身側再次插來,李熾半蹲在地面,挑起他的下巴,灼目中只剩下了戾氣。

  「本座不想重複第二遍。」

  鮮血從半截面的手臂染紅了地面,趙雲成顫顫巍巍捂著肩膀上的血洞,報復似的狂笑著,「她死了……她死了!」

  「哈哈哈,李熾,你來晚了!就在剛才,那個女人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你說什麼?」

  一陣寒意從後脊爬上咽喉,他捏著趙雲成的脖子,眥裂厲聲,「你再說一遍!」

  「我說她死了!她寧肯死都不願意交出玉璽,李熾……她如此忠於前遂,寧肯玉石俱焚,你就是個笑話——」

  耳膜中傳來鑽心的疼痛,李熾像是被人卸了力氣般差點倒了下去,嘴邊立刻溢出了一條血痕。

  他用手一抹,嘴邊卻溢出了更多血。

  「將軍!」

  朱燃立刻去扶住他,卻被李熾揮手一甩。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想要站起來,可是身體像是被千鈞重擔壓住,就算用盡全身力氣也一次又一次被扼制。

  生平第一次,他腦袋一片放空,心臟急切下墜,連眼神都不能聚焦。


  沒有力氣,沒有目的,甚至不能呼吸。

  雨水澆灌他身上,肩膀上的血水順著手腕滴在地面,他將全身力氣矗立在插入泥地的配劍上,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

  從雨幕中走來一個身著青衣的女子,她似急切又喜悅地迎來,青裙逶迤,一手打著一把同色的傘,靜態寂然。

  隔著大雨和雨霧,李熾看不清眼前的人,目光凝視在她的衣裙和髮髻上,鬆動了緊蹙的眉眼。

  「青青?」

  此刻的風雨比當年更大,塵霧隔紗,繚繞在眾人心中,就連朱燃都驚了一驚,目不轉睛。

  李熾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任由著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距離自己不足一丈的距離。

  日思夜想的人就這樣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用著從未有過的神情注視著她,仿佛普天之下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宋婉清被李熾的眼神鼓舞著,越走越近。

  就算是替身又如何,她既然能做李繼的替身,也能做他的……

  只要,他看見她。

  「昭諫……我……」

  「哐——」

  「站住!」

  雨幕中的身影,足足像了七八分,就連那柔聲輕呼的嗓音都夾雜著與她類似的語氣。

  可是不是她。

  李熾的氣息在此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冷峻的側臉仿佛透著萬丈深淵的寒氣。像是一把急切吸血的鋒利冷刃,想要撕碎他所看到的一切。

  用這種低劣的贗品來侮辱他的青青,用這種齷齪的手段來設計她。

  「昭諫……是我啊!」

  宋婉清佯裝鎮定往後退,避開抵在她脖間的冷劍,天塌了一般。

  他真的不認識她了……

  也真的要殺了她。

  油紙傘散落在一旁,宋婉清努力地睜開眼,視線之內是一片模糊,唯獨李熾一身凌冽地立在她面前,用著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眼神注視著。

  「啊——」

  在她往後退的那一刻,染著血色的冷劍瞬間劃破了宋婉清的臉,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痕映入眼帘,宋婉清尖叫一聲,胡亂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你……你……」

  可他的眸比雷電還滲人。

  「什麼東西,也敢髒本座的眼。」

  他面無表情地示意朱燃,「別讓她死了。」

  懸崖邊的足印很凌亂,往下探去,除了沉沉的霧氣和淅淅瀝瀝的雨水,幾乎是一片黑暗。

  玄甲軍一隊隊地往山下去,李熾的心也在一點點沉沉墜落。他拖著沉重的身子探了探,捻起地面上的腳印和劃痕,沉思片刻後,將目光轉移在朱燃的身上,然後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從懸崖邊一躍而下。

  「大將軍!」

  ……

  ……

  轟隆——

  青藍色的雷電再一次劃破天際,在幾次震耳欲聾的雷聲之後,天際居然漸漸升起了幾顆忽明忽暗的星宿,星宿旁邊,是一盤不能讓人直忽視的血月。

  血月當空,熒惑守心,此乃天下大變。

  「熒惑犯星,戰不勝,一主亡,火犯星,天子絕嗣,火舍星,天下兵,火守星,大人易政,主去其宮。」

  凝視著天際,智言手中的佛珠倏然而斷,他雙手合十,按壓其心中那一股不安的預兆。

  「血月現,氣數盡,邪氣旺,怨氣盛,山河悲鳴,天下動盪。」

  雙相併現。

  今夜……之後,天下不寧。

  直到第二日下午,朱燃才尋吳辭手中的箭弓繩找到了李熾。

  出身錦衣衛,他與李熾,吳辭身上隨時都帶著箭弓繩,只要找到合適的崖壁射入,此繩足以令人懸墜在崖壁之上。

  可是,那繩索就算再有韌勁也不能承受得住兩個人的重量。

  看著李熾陰寒的神情,朱燃幾次欲言又止,這件事情到現在他都不敢告訴他。

  他與李熾相識數十年,從他們開始上戰場起他就一直在他身邊,他見識過他落魄至極的模樣,也見證過他無上榮譽。少年時的李熾,是一把鋒銳無比的劍,火熱似朝陽;成年之後的他,心思深沉,喜怒無常;可現在的他……朱燃不知道用什麼來形容。


  如同失去理智的孤狼,全身都是危險的意味。

  已經藏不住殺意。

  朱燃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幾乎是連勸帶哄,「將軍,已經一日一夜了……您先去歇息吧。您才醒來,身上還有傷,內力也沒有恢復,還有大事等著您處理……」

  「大事?」

  一日一夜沒有說話,彼時的聲音沙啞至極。

  李熾抬眼看著他,眼圈泛著紅,「本座的妻子墜崖了,你跟本座說大事?」

  他的眼睛太凌冽,朱燃艱難地埋下了頭。

  「屬下失言。」

  這處崖壁其實並不寬大,只是雙峰之間密林無數又極為陡峭,若是沒有在崖壁附近看到人,那定然是箭弓繩根本就沒有辦法勾射到崖壁上,便直接墜入了地面。

  百丈高空墜下,怎麼可能生還呢?

  這個答案,在場所有人幾乎心知肚明,卻無人敢直接明言。

  與此同時,古蘭朵拖著沉重的身子趕到了懸底,將當日之事事無巨細的告知李熾。

  他還頂著那日被鮮血染紅泥濘的衣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崖底。

  身為兀涼大皇子,手握功績與權勢,他一生不馴服於任何一人。可他此生,唯愧對兩人。

  一則是他的母親,二則,便是她。

  這女人很惜命,當年在循夢山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喪命於此。

  她不僅珍惜自己的性命,也珍惜其他人的命。

  就算是兀涼人,她也願意替他們包紮治療,照顧傷員。似乎在她眼中,並沒有什麼敵我之分。

  古蘭朵當年諷刺她婦人之仁,可她卻說,她承諾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救死扶傷,不辭艱辛,沒有敵我之分。

  就是這樣一個極為珍重生命的人,卻跳了崖。

  她不是為了自己,他知道。

  可古蘭朵仍然紅了眼眶。

  「她為何說同心蠱能解?」

  李熾不解地抬起頭,看著古蘭朵比自己更加嚴重的傷勢,心底隱隱約約浮現一絲不安。

  他立刻撩開袖口用小刀在自己手腕劃了一個口子,古蘭朵卻毫無反應。

  心臟從荒蕪之地割裂開來,一種無法言語地疼痛肆意穿梭在身體裡,他腦袋中突然閃現一種不可言語的荒謬。

  「她……又是如何解的?」

  「找到了!」

  「大將軍!朱大人!找到他們了!」

  轟——

  李熾和古蘭朵毫不猶豫地往跑過去,可就在李熾即將到達那一處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只隔著林葉荊棘,他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他的腦海里陡然浮現出當年他用雲塞谷交換她時,她非要與自己拉鉤的笑臉。

  「你要是在騙我,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也記起出徵文昌那夜,她縮在自己懷中迷迷糊糊道:「阿熾……不要瞞我,不要騙我……」

  「我不接受任何為了我好的謊言。」

  ……

  從記憶深處撕裂開來,李熾站在原地,仿佛一切都靜止了。逐漸清晰的回憶在腦海中梭巡,帶著他的七情六慾,埋葬在那些泛黃的片段。

  他的手開始顫抖,皮膚,經絡,骨骼猶如被放逐般酥散,緊握的雙拳沒有力氣,雙腳似被千重枷鎖困住。

  他其實一直在騙她。

  他留趙雲成一命,自認為有朝一日有可用之處,卻不想這把雙刃劍會刺向了她。

  他大錯特錯。

  李熾一直以為,憑她那般果敢的性子,定是恨慘了自己。

  而不是……為了他,選擇死亡。

  這是一個被茂密的樹林遮掩略著帶坡度的岩壁死角。

  滾落在崖底的兩人緊緊相依,纏繞在吳辭手中的繩索攬住了雨松青的腰,他將自己當做肉墊,在繩索斷裂之時死死護住了雨松青,而他幾乎是當場死亡。

  顱外頭骨都摔破,褐色的血液已經乾涸,手卻仍然緊緊護住她的腹部,而青青的手,也死死地保護著。


  這個場面簡直在李熾預料之外,一種無法言語的疼痛超越了思維和意識,狂風驟雨般朝他奔襲而來。

  「她……」

  她有了身孕……

  「撲——」壓抑在胸口的瘀血幾乎在一瞬間噴出,耳邊響起無數擔憂地聲音,可是他聽不見,李熾幾乎是當場就跪在了地面,慢慢地爬到了雨松青身邊。

  「青青……」

  任由嘴邊的鮮血滾出,高大頎長的身形一瞬間頹敗無力,李熾張皇失措地將她一點點抱在懷中想要焐熱她冰冷的身體。

  「雨松青!」

  在場眾人無一人敢言語,全部將頭低低埋著,看著他們的神跌落神壇,像一個尋常丈夫那般渴求著妻子醒來。

  「別動她。」

  人群中深處傳來一道老又有力的聲音,眾人的目光齊齊看過去,只見一位白髮鶴顏的老人緩步走來,他的身後是一位年紀大約在十八歲上下的少年,一老一少出沒在重兵把守的崖底,毫不避諱地站在李熾面前。

  老人看著李熾懷中的女人,眸中黯然,看著李熾的神情更是閃過一絲複雜。

  「你若想讓她徹底死,可以搖晃得再厲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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