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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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面風過,盪起漣漪細紋。

  盛煜策馬矗立,目光落在湖畔戲水的少年男女,明淨秋陽下,只覺恣肆而暢意。仿佛世間紛擾皆被四周聳立入雲的峭壁奇峰擋住,此間只剩明媚適意,自在歡快。盛明修這臭小子,便是對堂妹都常擺出不耐煩的臭臉,此刻卻頗有縱容之態。

  那場面如一記銅錘,輕輕敲在盛煜心上。

  讓他生出種很古怪的感覺。

  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兩人在一起。

  頭回見著時,是在曲園的霜雲山房,他才從玄鏡司的衙署歸來,因章家斬殺拔出了玄鏡司的諸多暗樁,而憤怒含恨。瞧見兩人舉止親密,甚至鬼鬼祟祟地當著他的面私相傳遞,怒氣湧起時,徑直叫走盛明修,將客人撇在廳中。過後,還跟魏鸞吵了一架。

  再次碰見是在街市上,兩人跟著時虛白去採買筆墨,他再度揪走盛明修。

  然而此刻,盛煜竟生遲疑。

  心裡不知為何,隱隱他不該闖入打攪。

  否則便像是拿刀劃破機上錦繡,拿筆塗污斑斕畫卷,甚至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這心思並未流露於神情,是以在旁邊的魏鸞看來,盛煜這會兒臉龐微繃,面無表情,修長乾淨的手指緊緊握著韁繩,沉默寡言的姿態,著實令人忐忑。她有點怕盛煜待會行事過於強硬,鬧得不愉快,便往他那邊靠了靠,低聲道:「夫君,夫君?」

  「嗯?」盛煜終於回神。

  魏鸞竭力擺出和善的神情,與他商議道:「我與長寧許久沒見,這次貿然趕來,也未跟她打招呼。京城裡帝後鬧僵,父子反目,她夾在中間,因覺得難過才來此處散心,好容易能高興些,待會見了面,別鬧得太僵,好不好?」

  艷艷秋光籠在她的臉龐,風拂動鬢邊碎發。

  黛眉之下,那雙眼裡喜悅與擔憂交雜,說話時甚至輕輕咬了咬唇。

  盛煜眉頭微動,淡聲道:「行。」

  ——似乎答應得勉為其難。

  魏鸞得了他承諾,心裡卻鬆快許多,遂不再管他,夾動馬腹徑直往前奔去。馬蹄濺起碧草下濕軟的泥,寶珠瓔珞般彩繡的裙角被風揚起,逆風疾馳時,臉上笑意愈來愈盛。

  ……

  遠處,周驪音原將目光鎖在玉面少年身上,將冰涼清澈的湖水潑散,濺起層層水花。某個瞬間,她覺得周遭似乎不太對勁,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識往遠處望過去,便見湖畔白沙碧草,有女子馳馬靠近,衣衫飄搖如御風而來。

  哪怕隔得遠看不太清眉眼,周驪音仍一眼認出了來人。

  她懷疑是看錯,揉了揉眼睛。

  冰涼的湖水沾在睫下,令視線有一瞬模糊,騎馬的女子卻愈來愈近,眉眼亦迅速清晰。

  姣姿麗色,神采飛揚,通身漆黑的駿馬之上,彩繡泥金的裙衫貴重惹眼,那張明艷的臉上漾滿粲然笑意——竟是許久未見的魏鸞?巨大的欣喜幾乎將周驪音吞沒,她霍然站起身,因蹲得太久,眼前金星環繞,身子晃了晃。

  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手臂。

  魏鸞已馳到了跟前,翻身下馬,口中歡喜道:「長寧!」

  「鸞鸞!你怎麼來啦!」周驪音三兩步跑過去,激動之下,徑直將魏鸞抱住,就地蹦了兩下,然後稍退尺許,比了比個頭,「裙子很漂亮!不過這陣子沒怎麼長高嘛,身子倒是圓潤了點,臉上也長了點肉,讓我捏捏。」說著話,徑直抬手揩油。

  魏鸞沒躲,任由她揉臉,只將周驪音打量。

  她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很輕易就能從身上臉上看出來。不過精神頭倒是好了許多,先前的鬱郁沉悶之氣消失不見,代之以燦爛笑容,這會兒又蹦又跳的,全不顧公主的端莊沉靜姿態,可見在這無拘無束的如畫山谷里,漸漸卸了枷鎖。

  魏鸞稍覺欣慰,攥住她肆意捏臉的手指,道:「原以為是來修身養性的,誰知性子更野了。早知過得這樣暢快,我也不用懸著顆心,怕你在外面吃苦,厚臉皮麻煩夫君帶我南下。」說著話,含笑睇向身後。

  盛煜緩緩縱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絢麗,他穿著蟹殼青的錦衣,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面投出依約倒影。

  周驪音笑容微斂,低聲道:「真是他帶你來的?」

  「不然我哪有膽子亂跑?碰見攔路的強盜土匪,誰招架得住。」


  「染冬呢,沒跟你來?」

  「在客棧呢,怕泄露你的住處,就我和他來的。」魏鸞湊過去,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待盛煜翻身下馬,到跟前端然行禮,便見周驪音虛抬手臂,笑吟吟道:「盛統領無需多禮,京城到歸州相隔數百里,有勞你護著鸞鸞。」

  「殿下客氣。」盛煜淡聲,竭力收斂著威冷氣勢,倒覺英姿清雋。

  旁邊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著實沒想到魏鸞會來找周驪音,更沒想到二哥居然也會來。

  父兄的肅然告誡言猶在耳,當初在京城向周驪音辭別時,他也想過這般決定意味著什麼。

  只是彼時少女神情寥落,心緒愁苦,盛明修見慣了驕縱張揚的皇家小公主,瞧著憔悴低落的少女,心裡針扎似的。身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當然猜得到皇室里的齷齪爭鬥,知道周驪音的痛苦處境,哪忍心看她孤獨離開?

  哪怕往後定會走向歧途,有緣無分,至少這段艱難孤單的路,他不願留周驪音獨自面對。

  斟酌過後,盛明修毅然留書離京。

  在楓陽穀的這陣子,陪伴開解周驪音之餘,盛明修也會時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實情,會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會面臨怎樣的責罰。

  會擔心,會愧疚,卻從未後悔。

  ——世上的許多事,本就如同魚和熊掌,難以兼得,端看如何取捨。哪怕再來十遍百遍,盛明修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此刻,他看著縱馬而來,巋如山嶽的兄長,驚訝、欣喜、忐忑,乃至親密被窺破的稍許羞澀,一瞬間涌了上來。他往前沖了幾步,既擔憂兄長責罵,又覺得問心無愧,遂正色斂袖,用少見的正經姿態行禮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著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偷偷溜出來,沒惹事吧?」

  這舉止語氣,迥異於盛明修預想中的冷淡不悅,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並無冷色,不由展顏而笑,道:「獨自在外面,誰敢惹事?二哥一路趕過來,該渴了吧,走,先去喝茶吃點東西。」

  說著話,不自覺地瞥了眼周驪音。

  周驪音恰恰瞧過來,目光相匯,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時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驪音也曾懷疑過,會不會是少年心性不定,不打算用心往來。直到他毅然陪她南下,伴她走過剛到楓陽穀時人生地不熟、遠離親友的那段時日,變著法兒討她歡心時,周驪音才篤定,她並未看錯人。是以哪怕盛明修並未明言,周驪音也推斷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緣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現,她還有一瞬的擔憂,怕他再次強行帶走弟弟。

  好在擔憂的事並未發生。

  她心緒極佳,彎如清月的眼裡堆滿了笑,帶魏鸞夫婦去歇息。

  ……

  兩人的住處離得不遠,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驪音身份貴重,自然是住最寬敞的。

  莊院清雅精麗,並無過多貴重裝飾,跟京城裡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異。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轉迴廊,站在雕花窗下,瞧著遠近的青磚黛瓦、玲瓏飛檐、曲橋煙柳,能叫人生出身在世外的閒逸之感。

  周驪音為著魏鸞在盛家的處境,照顧這盛明修的面子,並未計較先前盛煜屢屢作梗。進廳之後命人奉茶捧果,半點不擺公主的架子,只貼魏鸞坐著,熱情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則老實坐在兄長旁邊,跟他講瓜果茶葉的來處。

  待得午飯準備妥當,齊往敞廳用飯。

  不得不說,永穆帝給掌上明珠挑的這地方,著實美如仙境。

  滿坡景致自不必說,山腳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見底,緩緩流入平湖。莊院裡引溪水經過,水底挪來青苔鵝卵石,渾似天然。敞廳橫跨在溪面上,古樸的靠椅紋理天然,半點不飾朱漆,坐在廳中用飯時,還能瞧見偶爾有成群的小魚悠然游過。

  魏鸞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感。

  便是慣於殺伐冷硬的盛煜,在這般山水間,也多了幾分溫和可親。

  整個後晌,周驪音盡地主之誼,帶夫妻登臨高處,將滿谷景色看遍。而後命人搬了烤爐鐵架等物到湖畔,將片好的各色肉片、綠蔬瓜果、調料蘸醬盡數挪去,在細軟的沙灘上鋪了薄毯,生起爐子烤肉吃。


  ——在京城時,章皇后從不許她碰這樣「髒兮兮」的東西,這回來歸州,在盛明修的慫恿下嘗了幾回,竟漸漸沉溺。如今魏鸞來看她,便迫不及待地擺出傢伙事,也給她嘗嘗。

  夜色漸深,波光粼粼的湖畔,火光映照在年少的面龐,各自神采奕奕。

  架上肉片滋滋冒著油,飄出的香氣誘人饞蟲大動。

  魏鸞吃得很歡快。

  盛煜時常露宿在荒郊野外,沒少生活烤肉果腹,只是彼時能用的灑料極少,更無蘸醬。這回正兒八經地擺出場面,僕婦將一盤盤熱騰騰香噴噴的肉串端上來,吃得倒頗盡興。

  周驪音還備了酒,圍坐對飲。

  魏鸞在曲園時行事沉穩,姿態端方,跟周驪音玩鬧起來,卻仍不免露出少女心性,調侃戲弄之間,追逐罰酒,還拘了盛明修來裁決。三人都是朝氣蓬勃的年紀,多喝幾杯少了顧忌,哄鬧之間,笑聲隨風飄遠。

  剩下盛煜臨湖而立,瞧著墨色蒼穹、漫天星辰,回望身旁的熱鬧,亦浮起笑意。

  這趟來歸州,果真是對的。

  ……

  酒濃興盡,已是子夜。

  滿坡密林幽靜,偶爾有夜鳥的聲音隨風隱隱傳來,湖畔點著的篝火半明半滅,喝醉的人相扶而歸。魏鸞跟周驪音跟捆住了似的,抱著彼此不撒手,走得跌跌撞撞,盛煜無法,與盛明修左右扶著。

  到得周驪音住的院外,魏鸞仍不肯撒手。

  盛煜耐心哄她,「夜深了,咱們去客舍休息。」

  「不去!」喝醉的人兒面帶薄暈,燈籠光芒映照下,愈發嬌艷瑰麗,那目光朦朧懵懂,緊緊勾著周驪音的脖子,「我好久沒見長寧了,好久好久。對吧?」她往周驪音那邊靠了靠,半是撒嬌半是耍賴,「今晚我跟她睡,有好多好多話要說呢。」

  「咱們多住幾日,有話明日再說。先跟我回客舍,別攪擾殿下歇息。」盛煜徐徐誘之。

  魏鸞可不買帳,氣哼哼地嘟嘴。

  「才不會攪擾長寧,從來都是她睡熟了踢我!」

  盛煜從未見她喝醉成這樣過,無奈之下,只好改變說辭,「你喝醉了,身邊得有人照料。」

  這回是周驪音接茬了,「有我照料啊!屋裡好多侍女,夠用著呢!盛統領你好囉嗦,我又不會吃了鸞鸞,客舍就在那邊。喏——」她晃悠悠地抬起縴手,隨便指了個燈火明亮的地方,「快去吧,慢走不送。」

  「慢走不送。」魏鸞仰起臉,跟著笑嘻嘻地說。

  盛煜被她這笑臉兒噎住,生平頭回被人嫌棄驅趕,簡直束手無策。

  子夜風涼,掀動裙衫髮絲。

  照料周驪音起居的是永穆帝親選的嬤嬤,見一伙人在院門前糾纏了半天也沒個定論,又怕兩位姑娘身子弱,喝了酒吹涼風會傷及身體,雖知盛煜是個冷麵的閻王,卻仍緩步上前,屈膝道:「盛統領儘管放心,少夫人跟殿下是至交,奴婢定會盡心竭力照顧周全,絕不出半點岔子。」

  說罷,硬著頭皮命人扶公主入院。

  魏鸞死抱著周驪音不撒手,自然跟了進去。

  盛煜衣衫微擺,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

  ——眾目睽睽之下,他總不能強行將魏鸞搶過來,扛回客捨去。她喝成這樣,半點兒都不似尋常矜持冷靜,笑鬧間肆意任性,倘若因他的強橫哭鬧起來,可大事不妙。只是……在閨中密友跟前,他這做夫君的當真不值得半點留戀麼?

  盛煜明知她是喝醉了任性,心裡卻仍酸溜溜的。

  末尾,只好任由盛明修抱臂看戲,送他去客舍。

  作者有話要說: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

  今晚大家都很開心,除了老盛,因為——

  兩個月前的分岔路口,弟弟跟著周驪音走了。

  兩個月後的分岔路口,老婆跟著周驪音走了。

  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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