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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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魏鸞醒來時,腦袋裡隱隱作痛,似是宿醉未醒。閱讀

  天光早已大亮,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陌生的雕花大床,圍著繡滿桃花的蜀錦帷帳,質地清麗貴重,一看便是女子閨房。錦被從手臂滑落,她覺得身旁有人在動彈,忙往旁竄了竄,將那毛茸茸腦袋上的錦被揭開,便見周驪音整個人幾乎埋在被窩裡,躲開亮光睡得正香。

  魏鸞愣了愣,這才想起昨晚那場大醉。

  十數年裡,她是頭回喝那麼多酒。

  在這如畫山巒、清澈湖波之間,興許是因好友久別重逢而高興,興許是為周驪音和盛明修蒙著陰雲的前路擔憂,興許是覺得她和盛煜往後也會有許多未知之數,就著熊熊篝火和飄香的烤肉,她不知不覺便喝了許多。

  連昨晚怎麼回來的都忘了。

  不過表姐妹倆很久沒一塊兒睡著說話,周驪音這睡懶覺時蒙著被子避光的毛病還是沒改,也不怕熱被子捂得腦袋犯暈。她小心翼翼地將錦被挪開,從床尾爬下去,趿著軟鞋將外圍兩層極厚的遮光簾帳取下金鉤,而後走到外間,推窗望外。

  依山傍水之處,清晨的氣息格外清冽。

  滿院被秋陽照得明朗清新,嬤嬤見她醒了,便命人進去服侍。

  魏鸞昨晚醉得昏沉,就著侍女摻好的溫熱香湯沐浴半晌,漸覺神清氣爽。待出浴擦乾後歡好衣裳,外間的周驪音總算時醒了,盯著惺忪的一雙眼睛,被嬤嬤攙入內室。而後梳妝打扮,擺上早飯。

  綠菜青脆,熱粥糯香,周驪音也沒管盛煜,只管讓魏鸞品嘗。

  沒了外人杵著,正好說體己話。

  從魏鸞在曲園的處境,說到京城的近況,周驪音刻意避著章家的事,得知章皇后與周令淵近來無恙後,便未多問。魏鸞則就勢問起盛明修的事——不出所料,當日盛明修追出去,原本是想把話說得更清楚,卻不忍心看周驪音在困境裡獨行,毅然陪她來此散心。

  這段時日裡,也幸虧有他陪伴,周驪音才不至於他鄉落寞。

  明山麗水足以暢懷,亦激起詩畫興致。

  周驪音從前纏著盛明修學畫,原是找由頭跟他相處,並非真心鑽研。到得此處,鎮日閒而無事,又有絕佳山水在跟前,不免觸動興懷,當真用心學了起來。因惦記著京城裡那位驚才絕艷的師父,周驪音還修書與時虛白,邀他前來此處。

  只是信送出去沒多久,尚未得到回音。

  魏鸞見她有了寄託,心中稍安。

  想著兩人的前程,遲疑片刻後,終是道:「三弟如此選擇,其實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也正因此,才見得真心,不枉你從前厚著臉皮,見天往曲園和書院跑。但是長寧,京城裡的情形不必多說,你倆身在其中,往後何去何從,哪怕不用此刻決斷,還是得心裡有數。」

  「我明白。」周驪音輕輕嘆了口氣。

  晨光灑遍,照在曲折迴廊、水面湖石,亦拉出細長的影子。她在京城外穿得隨意,鶯黃錦衣下是一襲月華裙,裙身淡若玉色,細密的褶子裡卻藏了嬌麗的紅,行動間若隱若現,活潑靈動。她的臉上也不見過多的擔憂愁苦,反倒顯出坦然。

  「先前他故意冷過我兩回,後來我才想明白其中緣故。其實他想得比我遠。」

  「那你呢,如何打算?」

  周驪音輕咬唇瓣,坐在池畔鵝頸靠椅上,取了魚食丟入池中。

  紅艷艷的鯉魚圍過來,攪動水波。

  周驪音的心底亦有波瀾翻起。

  在初識盛明修時,她其實並未想太多,只覺這少年玉面瓊姿,生得實在好看。甚至生出戲弄之心,拿酸辣湯去欺負他,又故意拿公主的身份叫他跑腿。那段時日當真是無憂無慮,盛明修於她而言,便是念念不忘的驚艷少年,抱臂站在光影婆娑的樹上,散漫颯爽。

  於是便生追逐之心,不曾考慮旁的。

  如今她卻不得不正視藏在暗處的坎坷——

  盛聞天是父皇信重的禁軍將領,盛煜更是父皇手裡所向披靡的利劍,從興國公奪爵流放、太子妃被廢軟禁,到鎮國公父子入獄,步步向章家緊閉。而深宮之中,她的母親,出自章氏的皇后,卻死死地攀著章家的大樹,執迷不悟。

  以父皇的性子,既已宣戰拔劍,絕不會中途而廢。

  朝堂上種種爭執糾斗,都付於盛煜之手。

  到得最後……


  周驪音數番勸說章皇后無果,自知難以扭轉大局,擔憂為難之下,才躲到此處靜心審視,實在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後果。但不論母后與皇兄最終會如何,這番爭鬥過後,仇怨定會更深。兇險之中,不管是章皇后有恙,還是盛煜受損,兩家都會勢不兩立,竭力反對。

  路的盡頭有陰雲密布,周驪音已漸漸看清。

  她望著蕩漾水波,自在鯉魚,輕聲道:「這件事,我想過很多回,不怕你笑,前陣子還特地去了趟廟裡,尋高僧請教——他們站在世事外,常能看得清楚。後來我就想,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想得太遠又束手無策,何必困在其中。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魏鸞沒太明白。

  周驪音唇角浮起淡笑,「就像人到百年,最終都會死。難道因為這,我就不敢往前走,甚至舍了跟前的種種美好?跟他也是如此。哪怕盡頭是懸崖,眼前的路我仍想與他同行,往後才不會後悔。」

  她垂眉擺弄絲帶系成的蝴蝶,神情似是自哂,「說句狠話,倘或我過兩年就死了,等不到那道懸崖。卻因害怕無路可走,早早地捨棄了他,豈不是太過可惜?」

  「胡說什麼呢!你定會好好的!」

  周驪音一笑,「別急嘛!話雖不好聽,理卻如此。再過陣子我會稟告父皇,啟程回京,哪怕幫不上大忙,也得竭力勸著母后。而至於他,便如詩里說的,不如惜取眼前,哪怕只偷得一點點時日,也是好的。」

  這般情態,倒有點苦命鴛鴦的架勢了。

  不過看得出來,周驪音是考慮過後果,並非任性胡鬧。

  魏鸞暗暗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但願往後能柳暗花明。」

  ……

  相似的言辭,也從盛明修口中說了出來。

  今晨盛煜醒來得早,因嬌妻不在身旁,便起身練劍。客舍外景致極佳,他難得閒暇,不自覺便散步出去,到湖畔山腳轉了半晌,回來的途中碰見盛明修,兄弟倆便一道用飯。盛煜雖未如從前般強橫阻撓,卻仍說了顧慮,問盛明修的打算。

  盛明修的回答,也是惜取眼前。

  這樣帶了幾分佛家禪意的言辭從盛明修嘴裡說出來,著實讓盛煜驚訝。

  ——畢竟在他的心裡,盛明修仍是張狂飛揚的少年,有蓬勃朝氣,會頑劣堅韌,卻未經世事歷練。便是偷藏春宮圖那樣的事,也得他幫著背黑鍋隱瞞,尚未磨出足夠的擔當。卻原來那樣散漫不經的張揚少年,也會有這樣通透收斂的時候。

  盛煜為之訝然,拍了拍弟弟的肩,未再多說。

  兄弟倆用完了飯,盛明修猜得到那兩位應是懶睡未起,先帶著盛煜,到昨日未踏足的地方看風景。日頭生得老高的時候,周驪音所在的莊院才開了門,因管事說盛公子帶客人遊玩去了,姐妹倆遂選小船,到湖上漂著散心。

  等盛家兄弟歸來,剛好是午飯時分。

  小姐妹棄了船登岸,魏鸞瞧著迎面而來的盛煜,只覺青山秀水之間,這男人身姿頎長,肩寬腰瘦,倒真有文武兼修的清雋風姿。原就暢快的心緒,在看到這悅目身板時愈發高興,她雙眸間盛著笑,盈盈上前挽住他手臂,道:「夫君難得有興致閒遊,這風光很好吧?」

  「比京城好。」盛煜淡聲,泓邃目光覷著她。

  魏鸞覺得這目光頗古怪,不由摸了摸臉,「怎麼,我臉上有東西?」

  雙眸清澈瀲灩,神情微懵,似一頭霧水。

  那隻纖弱手臂卻纏著他,姿態親近而溫柔,與昨晚的嫌棄驅趕迥異。想必宿醉之後,她是半點都不記得昨晚的胡鬧。盛煜想起她當時附和著周驪音,笑嘻嘻說「慢走不送」時的得意狠心模樣,恨得牙痒痒。

  但他終不能跟喝醉的人計較。

  遂朝盛明修叮囑了聲,趁著午飯尚未齊備,攜魏鸞到湖畔商議。

  歸州這邊並無大礙,隨州的查探卻還需操心。盛煜不好逗留太久,便問魏鸞如何打算——若她想多留住一陣,盛煜便在隨州事畢後,來楓陽穀接她回京。若她放了心不再擔憂,便可與他同往隨州,在玄鏡司的官署住兩日,而後北上返京。

  魏鸞琢磨了下,決定不打攪這對苦命鴛鴦。

  因湖畔清澈如鏡,忍不住捲起裙角,蹲在一方青石上,伸手去探,口中道:「若夫君不嫌麻煩,我便去隨州瞧瞧。否則,夫君專程來回,未免麻煩。對了,三弟那邊……」她的聲音微頓,以目徵詢。


  盛煜不自覺也蹲了下去。

  「他既來了,等功德圓滿自會回去,懶得管他。」

  這分明是默許盛明修陪伴周驪音了!

  魏鸞心中大悅,笑意愈濃。

  盛煜屈指輕扣她額頭,「就知道傻笑。」

  「就是覺得夫君總算肯通人情了。」魏鸞的手指在清澈微涼的水裡游弋,忽而想起什麼,拿手捧了水,猝不及防灑向盛煜。那位縱有機敏過人的應變,也沒想到魏鸞會拿水偷襲,衣上登時被灑了不少,愕然抬目,見魏鸞又去掬水,忙起身閃開。

  魏鸞樂不可支,愈潑愈勇。

  盛煜晃悠悠地閃躲,故意咬牙板著臉,「想翻天了?」

  「我這可是好意。夫君走南闖北,該知道在有些地方潑水可是消災祈福。」

  這強詞奪理的小驕蠻!盛煜無奈,沒撲上去阻止她,也沒逃離太遠,等她玩得盡興了,才穿著半濕的衣裳端然而歸,被盛明修瞧新奇物件似的盯了許久。

  ……

  後晌,夫妻倆辭別周驪音,策馬回到客棧。

  留守在客棧的盧珣遂將玄鏡司遞來的消息稟明——派去查探的主事姓譚,原也是敏銳得力之人,這回親赴隨州,雖大致圈定了在歸州住的地方,卻沒能摸到旁的有用消息。這兩日正緊鑼密鼓地打探,卻未有佳音傳來。

  盛煜聽罷,倒是神情如舊。

  愈是藏得深,便愈有可能釣出大魚,這種事急不得。

  遂命他們隱匿行蹤,切勿打草驚蛇,次日便帶了魏鸞等人,馳往那個叫豐城的地方。

  豐城並非歸州的州府所在,卻因水路通暢,是客商往來必經之地,市井頗為繁榮。離城池數里外的官道旁,兩側的村落里百姓富足,氣象蓬勃,時常可瞧見綿延的高牆宅院,崢嶸的翹角飛檐,自是許多大戶人家的住處。

  盛煜並未急著進城,先去譚主事等人棲身的地方。

  比起玄鏡司在城裡的官署,這地方頗為隱蔽,藏在地勢頗高的山腰。屋舍外雖有林木遮掩,走出百餘步,卻是處眼界開闊的山脊,站在那裡,可俯瞰歸州城內外,遠近情形一覽無餘,周遭若有動靜,輕易便能發覺——很適合玄鏡司的人藏身。

  魏鸞很自覺地沒去攪擾他們談正事,只跟染冬四處走走。

  山脊左側是城池桑陌,右側則是起伏的峰巒。

  魏鸞漫無目的地走,見著遠處有一方突出的岩石,極適合登高遠眺,便同染冬過去。登上石面,清爽秋風中果真視野開闊,近處色彩交雜的荊棘叢,遠處漸漸轉紅的楓林,若隱若現的道觀,足可馳目騁懷。

  她的目光徐徐掃過,最後停在一處山坳。

  那山坳不算稀奇,矚目的是座七層高的白塔,被高大的松柏環繞。白塔旁邊是兩座佛寺,殿宇披金,檐角高聳,陽光下甚是奪目。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魏鸞愣了愣,想起這種熟悉感覺的來處,心裡猛然狂跳起來。

  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捂在胸口。

  目光越過白塔寺廟,再度打量周遭的高山險峰,想像自己若站在山坳里,會看到怎樣的畫面。藏在腦海深處的淒涼記憶漸漸與眼前的景象重疊,她望著那座高聳的白塔,心跳愈來愈疾,就連喉嚨都覺得乾燥起來。

  她得去山坳里一趟。

  唯有站在那裡,她才能確認,這處山坳究竟是不是那個亂箭鋪天而來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蟹蟹快樂小羊666和錦衣的地雷喲~mu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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