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我常風今日要做文官的敵人(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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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9章 我常風今日要做文官的敵人(萬字章)

  弘治帝將五人的供狀看了一遍。

  李東陽和常風跪倒在地,等待著皇帝對此案的決斷。

  弘治帝先說了對程敏政的處罰,這個處罰令常風和李東陽震驚。

  弘治帝道:「程敏政玩忽職守導致試題外泄。幸而只泄給了徐經一人。」

  「勒令程敏政致仕吧。」

  皇上要罷程敏政的官?

  怎麼可能?

  天下人皆知,皇上寬仁,倚重文官。程敏政以其出身、姻親、科場名次、仕林名聲,是朝中文官集團的核心成員之一啊!

  京官們閒來無事,預測誰是下一個入閣的人。最後的得出結論:九成是程敏政。

  然而這一回,皇上卻將前途無量的程敏政一擼到底?

  李東陽連忙求情:「稟皇上。程敏政有罪。但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至多罰俸或降職」

  弘治帝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朕知道,他是你的好友。你自然要偏私!」

  「偏私」二字的分量極重。

  李東陽連忙噤聲。這二字一出,程敏政他是不能保了。

  弘治帝問常風:「常卿,你說朕對程敏政的處罰妥當嗎?」

  常風答:「皇上是古今第一聖明的君主,萬歲萬歲萬萬歲。」

  答了,又好像沒答。評價了,又好像沒評價。

  年輕時,常風最看不起遇事只會喊「皇上萬歲」的萬歲閣老萬安。

  上年紀之後,常風赫然發現,有時候,空喊萬歲是一個絕對不會犯錯的穩妥之法。

  李東陽感到很奇怪:一向寬仁的皇上,這一回怎麼對程敏政如此嚴苛?

  常風心中卻有數:明白了。文官勢力這兩年日益坐大。皇上這是在借懲治程敏政,對文官集團略施打壓。

  弘治帝道:「朕聖明與否,自有後人評價。但程敏政,朕是一定要勒令他致仕的。」

  「就不要擬旨了。李東陽,你既跟程敏政私交不錯。就由你去說,讓他主動遞致仕摺子。朕會恩准。」

  弘治帝心意已決,李東陽無奈,只得拱手:「是,皇上。」

  弘治帝又道:「程敏政的家僕程旺、程忠父子,竟敢偷盜試題,賣予舉子。著實可恨!可惡!著錦衣衛立即將二人密裁,無需經三法司。」

  常風拱手:「臣遵旨!」

  現在,只剩下無辜的會元唐寅、買考題的第二名徐經沒有處置了。

  常風本來認為唐寅既然是清白的,就一定會平安無事,參加殿試。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說:「唐寅這人狂傲不堪。沒有一點讀書人的矜持、謙遜美德。」

  「杏榜還沒公布呢。他就自稱必是會元。這樣的狂生,怎麼配參加殿試,躋身金榜?」

  「擬旨,革除唐寅會元身份。永生不得再參加會試。只許為吏,不許為官。」

  這道旨意一下,唐寅的仕途盡毀!

  常風要為唐寅說情。

  常風道:「臣恭請皇上收回成命。唐寅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才學斐然。有本事的人自然就狂」

  弘治帝大手一揮,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斷了他的仕途也好。朝廷只是少了一名官員。大明會多一位名冠古今的才子。」

  常風愕然!

  有件事,常風不知道。

  弘治帝勤政,閒暇時喜歡看時人詩詞、書畫怡情養性,舒緩心情。

  內承運庫內專門有一個箱子。裡面裝的都是弘治帝五年來收集的唐寅詩詞、書畫。

  弘治帝.是唐寅的小迷弟之一。

  他痛下決心,斷了偶像的仕途,原因有二。

  其一,會試風波緣起於唐寅的狂人狂言。唐寅已經犯了讀書人的眾妒。

  程敏政僕人賣題的事,弘治帝並不打算公之於眾,以免仕林人心浮動,危害社稷根本。

  總要公開處置一個人,安撫天下讀書人。唐寅是最適合背鍋的。

  其二,看似是懲罰唐寅,可換個角度想,未嘗不是在保護唐寅。


  朝廷中的兩榜進士多如牛毛,少唐寅一個不少。

  才子一旦踏入朝堂,就會被殘酷的朝堂磨平稜角。

  大明會多一個庸碌的官僚,少一個獨步天下的才子。

  官場可以沒有唐寅,文壇不能沒有唐寅!

  常風聽了弘治帝意味深長的話,心中立即瞭然:啊,明白了。皇上是為了唐寅好啊。

  他立即高呼:「皇上聖明!皇上萬歲!」

  最後一個需處罰的人,是買考題的徐經。

  賄買會試考題,是板上釘釘的死罪。

  萬萬沒想到,弘治帝竟說:「徐經買考題之事,不宜公之於眾。此人跟狂生唐寅交好,想來亦是狂儒童子之類。」

  「也革除他的貢士資格,永不得再考會試。此生只能為吏,不得為官。」

  常風已經摸清楚了弘治帝的意圖:皇上這是要將科舉舞弊案冷處理!

  程敏政名義上是自行致仕。跟會試無關。

  程忠、程旺是錦衣衛密裁。密裁這兩個小人物,在京城中掀不起哪怕一絲漣漪。

  唐寅、徐經被剝奪貢士資格,斷絕科舉仕途。理由是他們「狂妄」。亦跟舞弊無關。

  李東陽心中大喜過望:妙啊!這樣一來,閹宦們想借科舉舞弊掀起大案的意圖便不能實現。

  雖然程敏政丟了官。但朝堂,還是我們這些文臣的朝堂!

  李東陽高呼:「皇上聖明!」

  弘治十二年的科場舞弊案,似乎畫上了句號。只是似乎而已。

  弘治帝明發了一道聖旨:經內閣、翰林院、錦衣衛重閱案卷,會試並不存在舞弊情事。諸貢士照舊參加殿試。

  會試第一名唐寅、第二名徐經狂妄,不配參加殿試。革除貢士資格,由其餘貢士按名次遞補。

  本科貢士的員額是三百人。去了兩人,三百零一名、三百零二名順利補錄入杏榜。

  可憐的常風!他是第三百零三名。

  也就是說,這次就差一個名次,便能會試拔貢。

  可能這就是命吧。

  落第舉子們見唐寅、徐經被剝奪了貢士資格,個個幸災樂禍,心理平衡了。也不再鬧事,各自踏上了出京返鄉的旅程。

  正值陽春三月。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唐寅和徐經騎著健騾,落寞的出了京城。

  徐經是咎由自取。唐寅卻是無妄之災,跟著他倒霉。

  以唐寅的才學,就算閉著眼睛參加殿試,把墨潑了臉上,臉滾答卷,也能拿個一、二甲的名次,混個進士及第或進士出身。

  但現在.他此生與科舉無緣。

  唐寅萬念俱灰,並不打算回江南。而是打算遊覽下北方的名山大川,見識下各地的女人。

  徐經心有餘悸,但又十分慶幸。這回是掉腦袋的罪啊,竟然死裡逃生。萬幸萬幸。

  徐經對唐寅滿懷歉意的說:「唐兄,這一回是我害了你啊。我對不起你。」

  說完徐經從袖中掏出了一張三千兩的銀票:「這筆銀子,權當我給你賠罪的。」

  本來徐經以為唐寅不會收,至少也會客氣客氣。

  沒想到,唐寅一把將銀票搶在手裡:「才三千兩啊!徐兄家財何止數十萬貫?多給兩千湊個半萬之數豈不美哉?」

  「你害了我,補償我是應當的!」

  徐經聽了這話,大喜過望:「有有有!唐兄稍等!」

  說完徐經打開了行李,翻找出了幾張銀票:「這是兩千四百兩。全給你。」

  唐寅道:「《詩經》之中,失意文人總假託『求好女』來抒發自己想要得到明君重用的政治抱負。」

  「我仕途已斷。此生就只能實實在在的求好女,寄情於勾欄,沉醉於美女。」

  「徐兄給我的五千多兩,我會盡數充為嫖資!」

  徐經忙不迭的作揖:「是我害了唐兄啊。」

  唐寅道:「罷了。一切皆是命數。」

  就在此時,一名騎士縱馬狂奔,來到了二人面前。

  騎士是錦衣衛的常屠夫。


  二人見到常風,嚇得下意識的一縮脖。

  該不會朝廷改了主意,要殺我們倆吧?

  徐經提醒唐寅:「唐兄,快跪下。」

  二人「噗通」跪倒在地。忙不迭的請求:「常大人饒命。」

  常風看到這滑稽的一幕,忍俊不禁。

  常風道:「二位誤會了。我此來,一是給你們送行。二是有人托我給唐先生贈一首送別詩。」

  說完常風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遞給唐寅。

  唐寅有些奇怪,什麼人的送別詩,值得錦衣衛的屠夫親自來送?

  他打開信箋,只見信中是一首五言送別詩。

  「離愁別緒隨風散,相思之情繞心回。送君赴別情難抒,相逢即是夢中游。」

  坦率的講,這首詩寫的很一般。在弘治朝第一才子唐寅面前,簡直就是學童水平。

  這首詩的署名更讓唐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署名:紀桂子。

  唐寅心道:我從未聽說過這人,更沒有交情。他為何要給我寫送別詩?還是錦衣衛的巨佬親自轉贈?

  唐寅自然不會也不敢想:當今皇上生母姓紀,原籍廣西。廣西,桂也!

  十四年前蔡侍郎府邸栽贓儲君的信,署的化名便是紀桂子。

  弘治帝很喜歡唐寅,想在他出京時贈他一首送別詩。詩寫完,卻不知道該如何署名。

  他想起了十四年前貴妃黨給他取的化名。乾脆署名紀桂子。

  唐寅問:「常大人,敢問這位紀兄是?」

  常風微微一笑:「在大明,仰慕唐先生的人有千千萬。他只是其中之一。你就不要追問了。」

  唐寅道:「時候不早了。學生告辭。」

  常風卻道:「唐先生。我辦案多年,遇到過無數人。」

  「我曾遇到過一個很有趣的人。姓石,名明月。」

  「他說過一句很有哲理的話。我今日轉贈於你。」

  「成功只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唐寅拱手:「受教。」

  常風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唐先生,後會有期!」

  常風一語成讖,果然後會有期。十幾年後,常風跟唐寅還會相逢。只不過,相逢的地點不是京師,而是南昌。

  弘治帝是一位明君。他斷了唐寅的仕途,大明多了一位名冠千古的風流才子。

  接下來的歲月中,唐寅寄情於勾欄,泄情於商女。成為了真正的風流才子唐伯虎。

  有明一代,才子之冠,應為兩人。一為唐寅,二為徐渭不是哪位名人說的,網絡小說作家胖可樂說的。

  徐經折騰出這樣的彌天大禍,回了家大病一場。隨後燒光了四書五經。並且在多年後立下家訓「徐家子弟,不得科舉。」

  過了八十多年,徐經的孫子出生。

  徐經之孫名弘祖,字振聲,號霞客。

  即徐霞客是也!

  那位倒霉的禮部侍郎程敏政,本來有著大好仕途,入閣只是時間問題。卻因會試舞弊,被勒令致仕。

  他受不了這麼大的心理落差,生了大病。沒多久就病死了。

  數日之後,常府。

  劉瑾和張永氣沖沖的找到了常風。

  劉瑾道:「小叔叔,您怎麼胳膊肘往外拐?本來您可以借著科舉舞弊案,狠狠打擊文官的勢力。」

  「您卻偃旗息鼓,讓大好機會白白溜走。」

  張永道:「常爺,我提醒你。我們這些宮中內官拿你當自己人。文官們卻從未拿你當自己人。只把你當成一個卑賤的皇帝家奴!」

  常風喝了口茶,笑而不語。

  劉瑾有些發急:「小叔叔。我們在文官當中也是有耳目的。你知不知道,文官們說你是害得程敏政丟官的罪魁。」

  「他們已將你視作敵人!」

  常風沒有接話,而是問:「你倆大中午跑我這裡來,吃飯了嘛?餓不餓?」

  「劉瑾,糖糖前幾日還說,許久沒見你想你了。我差人到郡主府,讓她過來,咱們自家人小聚一下,如何?」


  五十多歲的劉瑾有些傲嬌的說了一句:「不吃了。看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人,我沒胃口!」

  劉瑾作勢要離開。走到門口,又轉頭補了一句:「山西鎮守太監回京,給我送了兩斤特產牛皮糖。一回兒我派人給宛平郡主送去。」

  說完劉瑾憤然離去。

  張永道:「常爺,我也走了。送你一句話,做事得分清里外!」

  常風以前辦事,總是秦始皇照鏡子,贏上加贏。

  這回辦事,卻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文官們覺得常風害得程敏政丟官。

  內官們覺得常風胳膊肘往外拐。

  不過很快,內官們便會明白,常風的胳膊肘屬於弘治帝,從未拐向文官。

  三日之後,奉天殿早朝。

  文官們對弘治帝棄用程敏政極為不滿。

  皇上啊皇上,我們文官是朝廷的脊樑。您竟敢勒令文官的核心成員致仕?

  那就別怪我們對您不客氣了!

  蕭敬扯著嗓子喊了「議」。

  兵科給事中張弘至跳了出來:「稟皇上,臣有本奏!名曰《異初政事疏》。」

  科道給事中,乃是文官集團的喉舌、打手。

  張弘至上這道奏摺,是得到了文官集團高層的授意。攻擊的對象不是哪個大臣,而是弘治帝本人。

  大明的文官像極了一群瘋狗。狠起來,連主人都咬。

  弘治帝本來沒當回事,只說:「奏來。」

  張弘至代表文官集團,向弘治帝發起了攻擊。

  張弘至朗聲道:「皇上您登基之初,革除了五百名傳奉官。但近兩年,您又恢復了傳俸官的職位。此乃異初政一。」

  「登基之初,您驅逐宮內的妖道邪僧,殺邪僧繼曉。但近兩年,您又崇信佛道。此乃異初政二。」

  「登基之初,您罷免庸碌官員如首輔萬安、禮部尚書李裕。但近兩年,碌碌無為的禮部尚書徐瓊被屢屢彈劾。您竟不罷免他的官職。此乃異初政三。」

  「登基之初,每逢要制定國家大政。您總是找部院文臣們商議制定。但近兩年,國家大政您一人獨斷,從不找部院文臣商議。此乃異初政四。」

  「登基之初,您撤銷了六個地方的鎮守太監、監管太監。削內官之權。但近兩年,您又復向地方增派鎮守、監管太監。此乃異初政五。」

  「登基之初,內官們不敢乞求您的恩賞。但近兩年,內官屢屢向您討賞田地、外宅。您一一應允。此乃異初政六。」

  「登基之初,您提倡節約。讓光祿寺削減開支。從不動用太倉國帑充實內承運庫。但近兩年,您卻數次調用國庫銀充實內庫。此乃異初政七。」

  「綜上所述,臣不得不懷疑,皇上您已經忘記了勵精圖治,做一個賢君的初心。」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千古史書上,您恐怕會留下昏君之名!」

  弘治帝聽著張弘至對他的攻擊,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變得煞白,不住的咳嗽,喘粗氣。

  憤怒、委屈、悲哀,複雜的情感一股腦的湧上心頭。

  在極度複雜的心情下,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他不能因科道給事中直諫,遷怒於給事中。那樣他就中了文官的圈套,成了不納忠言、枉殺言官的昏君。

  弘治帝活活被氣得雙手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蕭敬大喊一聲:「張弘至,你大膽!你敢以言做劍,攻擊當今聖上?你這是刺王殺駕!」

  張弘至冷笑一聲:「太祖爺定下祖制,太監不得干政!蕭公公,在御門早朝之時,您只是伺候皇上的僕人。沒有權力參與討論政務。」

  「更沒有權力給我扣上刺王殺駕的大帽子!」

  常風徹底聽不下去了。見過欺負人的,沒見過欺負皇帝的!

  常風站了出來:「張大人,我乃錦衣衛世襲指揮同知。朝廷的從三品武官。我有權力在御門早朝時參與討論政務吧?」

  張弘至一愣:「你可以。」

  常風拱手:「稟皇上,張弘至所言七條皆是妄言!請皇上准許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一辯駁!」

  常風這是要替弘治帝出頭!

  弘治帝連忙道:「辯!」

  常風正色道:「皇上這些年一日兩朝,大小經筵,御前會議,批閱奏摺幾乎將全部的時間、精力都用在了理政上。整天繃緊了弦兒。」

  「恢復傳奉官,讓傳奉官往宮中進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找點樂子,緩解下疲憊的身心,這順理成章!」

  「你們這幫文官非逼著皇上當個沒有任何樂趣的木頭皇帝嘛!」

  常風嘴裡蹦出了「你們這幫文官」這樣的詞兒,這是捅破了窗戶紙:張弘至有後台,後台就是朝中文官集團!

  常風繼續說道:「皇上是一個有理想的明君,希望能夠讓盛世長存。」

  「他老人家還有無數利國利民的事情想去做。但這些年皇上龍體因勤政而欠安。」

  「就算是普通百姓,身體不好時也會找個寄託,求神拜佛,祈求長壽。」

  「皇上又沒像先帝一般,縱容妖道、邪僧在京中胡作非為!」

  「礙著你們這幫文官什麼事了?」

  弘治帝用盡力氣,喊了一聲:「說得好!」

  常風繼續義憤填膺:「人家禮部尚書徐瓊,只不過不跟你們這群人攪在一起,只做事,不結黨。跟白昂共同校訂《問刑條例》時,沒聽你們這幫文官指手畫腳。」

  「你們就把徐瓊污衊成了萬安、李裕之類的庸官?」

  「皇上用他就是不對?就是違背初心?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嘛?」

  禮部尚書徐瓊用感激的目光望向了常風。

  常風再道:「說皇上制定大政,不找文官們商量。笑話,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文官的天下!」

  「皇上治國,如果不能乾綱獨斷,什麼事兒都聽你們這幫文官的,那豈不成了文官的傀儡?」

  常風激動之下,言辭已經開始過火了。

  終於,他談到了內官的問題。

  常風道:「往地方增派鎮守太監、監管太監。是因為文官在地方上日益坐大。地方文官甚至有對朝廷大政陽奉陰違、敷衍塞責的苗頭!」

  「不往地方派太監看著文官,怎麼辦?」

  「蕭敬、錢能這樣的有功老宦,皇上賞賜千八百畝地,給他們養老。這怎麼出格了?又礙了你們文官的眼?」

  「我艸,你們文官里的尚書、侍郎年老致仕,皇上不一樣有豐厚的賞賜?」

  情急之下,常風嘴裡竟然蹦出了市井髒言。

  常風狂怒:「說皇上調用國庫銀充實內庫不對。你們這幫文官能摸著良心說話嘛?」

  「皇上登基之後,從不把內承運庫當成自己的私房錢。凡有戰事,總是拿出內帑充作軍費。」

  「凡遇到災荒,總是拿出內帑賑濟災民。」

  「這麼搞了十多年,內承運庫窮的連耗子路過都含著眼淚走。」

  「皇上賞賜有功大臣,連真金白銀都拿不出來了,只能象徵性的賜寶鈔。」

  「調用幾萬兩國帑,充實內庫怎麼了?難道皇上窮的叮噹響,你們這幫文官就高興了?

  常風將心裡話一股腦的說了出來。最後開始用魔法打敗魔法,用儒家的倫理綱常打擊文官。

  常風高聲道:「難道你們文官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你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嘛?」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綱常,都被你們就著酒肉咽進了肚,拉進了茅房?」

  「你們知道張弘至這道摺子的實質是什麼嘛?皇帝是天下臣民之父。這是兒子在罵父親!」

  「兒子罵父親,是為不孝!」

  「臣子罵君主,是為不忠!」

  「不忠不孝之徒,也配立於奉天門前廣庭?」

  「張弘至,我要是你,早就羞愧的一頭撞死在奉天門的石廊柱上了!」

  常風激動之下,在前廣庭化身一個大噴子祖安八年有爹娘的那種。

  噴完他赫然發現,今日自己莽撞了。這一席話說完,他將徹底走向文官集團的對立面。

  好吧,既然你們文官集團蹬鼻子上臉,要騎在皇上頭上拉屎,倒立往皇上臉上竄稀。


  那我常風,便要做文官的敵人!

  弘治帝憋足了一口氣,喊了一聲:「好!」

  「常風所言,便是朕心中所想!」

  「所謂的七件異初政,常風已替朕一一辯駁。」

  「張弘至,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張弘至用求援的目光,看向內閣首輔劉健。

  劉健竟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常風的辯駁很有條理,劉健無法幫張弘至說話。

  再說,劉健這種做到國相的老油子,也不會在明面上跟錦衣衛的大佬撕破臉皮。

  此時的張弘至,已成為了文官集團棄用的卒子。

  站在前廣庭的他,宛如一個跳樑小丑。

  張弘至剛要開口為自己開脫。弘治帝及時給蕭敬使了個眼色。

  蕭敬道:「散朝!」

  常風怒氣沖沖的走向奉天門外。

  馬文升是功勳能臣,國之柱石。雖是文官之身,卻不屬於文官集團。

  他好心走到了常風身邊提醒:「常小友。今日你魯莽了。你得罪了整個朝廷。」

  常風正色道:「馬老部堂。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文官們的朝廷。」

  「皇上寬仁敦厚,他們便覺得皇上好欺。他們忘了自己的臣子身份,我得讓他們曉得什麼叫人臣之禮。」

  「我知道文官勢力龐大,盤根錯節。我與他們對抗,或許是死路一條。」

  「但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做他們的敵人!」

  馬文升讚嘆了一聲:「常風,真男兒也!」

  常風回到了錦衣衛值房。

  在公案前,他拿起了茶盅,喝了兩口便將茶盅狠狠摔在了地上。

  「啪嚓!」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采走了進來:「常爺,怎麼了?」

  常風道:「把錢寧、石文義、徐光祚叫來!」

  不多時,三人來到了常風面前。

  常風怒氣衝天:「知不知道,六科廊有個叫張弘至的狗卵子給事中?」

  錢寧想了想,答:「好像是有這麼一號人。」

  常風道:「給我聽好了!查他。就算他小時候偷過一根針,幫寡婦洗過腚,我也要知曉!」

  「給我找出他的不法情事,把他關進詔獄!」

  石文義問:「若這廝沒有做過不法情事呢?」

  常風大罵石文義:「石大夥計,這些年你光忙著迎來送往伺候人,難道忘了錦衣衛的本行了嘛?」

  「栽贓!」

  「不管用正大光明的方法,還是見不得人的方法。我都要張弘至死無葬身之地!」

  「他以為有內閣和部院大臣、地方督撫那些狗卵子文官做靠山,就能欺負到皇上頭上,欺負到公公們頭上了?」

  「我今日便要讓他知道馬王爺下面有幾根毛!」

  常風對待石文義一向仁厚。石文義跟了常風十四年,還從未見他朝自己發這麼大的火。

  他只能噤若寒蟬。

  常風一拍桌子:「兩天之內,我要張弘至進詔獄!事情辦不成,你們統統給我滾回家抱孩子去!」

  「去辦吧!」

  錢寧拱手:「得令!」隨後他和石文義離開了值房。

  徐胖子沒走。他問:「常爺,您今日是怎麼了?平日你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今日怎麼像個怒目金剛?」

  常風坐到了椅子上:「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實話告訴你,我辦張弘至,是在警告朝中文官。不要蹬鼻子上臉。」

  「文官們欺負到皇上頭上了,我常風不答應!」

  「要是連給主人出氣的膽量都沒有。那我這條主人豢養的惡犬,就該趕緊滾出朝堂,當喪家犬了!」

  徐胖子倒吸一口涼氣:「常爺,你不是把錢寧當成替身麼?得罪滿朝文官的事,你應該把錢寧推向前台啊。」

  常風搖頭:「這一回,我不會用任何人當替身。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當慫包軟蛋,忘恩負義。」


  一個時辰後,常風的值房前來了十名內官。

  為首的是蕭敬、錢能,他們身後跟著劉瑾、張永等八人小團伙。

  蕭敬一進值房,以司禮監掌印之尊,深深的朝著常風作了個揖:「常風,我代皇上謝你。」

  常風連忙道:「蕭公公不必如此。您是內相,我受不起。」

  劉瑾、張永「噗通」給常風跪下了。

  劉瑾重重的磕了個頭:「小叔叔,老侄兒之前誤會您了!您的胳膊肘從來是向著宮裡的!」

  「您是普天之下,最忠誠於皇上的人!」

  張永亦道:「今後常爺只要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十二監四司八局的人,定為您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常風道:「地上涼,二位快快起身。諸位,都請坐吧。」

  十名內官大佬在值房內坐定。

  劉瑾喝了口茶:「小叔叔,聽錢寧說,您要重辦張弘至。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給事中,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在奉天門攻擊皇上?」

  「一定有後台!您只需嚴刑拷問,便能順藤摸瓜.」

  常風剛才在值房中喝了幾盅茶,已經從盛怒之中冷靜了下來。

  常風道:「查後台?查到內閣去了該怎麼辦?把劉健、李東陽、謝遷也抓進詔獄嘛?」

  劉瑾反問:「有何不可?」

  蕭敬、錢能始終是穩重老宦。

  蕭敬搖了搖頭:「內閣三閣老都抓了,他們手下的尚書、侍郎、地方督撫抓不抓?」

  錢能道:「是不宜牽扯過廣。只嚴懲張弘至一人,向文官們表達一個態度,廠衛將不惜一切手段捍衛皇上尊嚴的態度,也就罷了。」

  劉瑾有些失望:「真便宜他們了。」

  常風道:「諸位公公。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今後你們要約束下面的鎮守太監、監管太監,一定要清廉自守,不要讓文官抓到把柄。」

  蕭敬點頭:「這是自然。」

  就在此時,一名乾清宮的小宦官跑了進來:「常爺,皇上口諭,命您入宮見駕。」

  常風出得錦衣衛,趕到了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

  常風跪倒在地。

  君臣二人沉默了整整一刻功夫。

  弘治帝忍不住了。多年的委屈在這一刻化作了淚水,眼淚像熱翔一般滑落。

  皇帝是不能讓臣子看到自己的眼淚的。

  此刻弘治帝卻顧不上那麼多了。他發出了悲傷的嗚咽:「嗚嗚嗚。」

  常風連忙磕頭:「皇上,保重龍體啊!」

  弘治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個小小的六科廊言官,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罵朕是昏君。」

  「滿朝文武,只有你一人替朕說話!」

  「滿朝文武,只有你常風一人知朕之心!」

  「嗚呼!明君當到朕這個份兒上,實在是悲哀!」

  弘治帝被張弘至氣得身體虛弱,甚至沒有氣力拿起銅罄,狠摔於地。

  皇上痛哭流涕,當臣子的不能不表示。

  常風的眼淚「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皇上,您是千古明君,無需那些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文官們承認!」

  「天下百姓心中有一桿秤。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您就是一等一的明君。」

  弘治帝擦了擦眼淚:「自朕幼年起,朕身邊的先生們便詬病太祖爺對官員殺戮太甚。讓朕做仁慈之主。」

  「今日,朕實實在在理解了太祖爺。」

  「可惜,朕沒有太祖爺的決心和手腕。幸好,朕身邊有你!」

  說完這話,弘治帝開始不住的咳嗽。

  大殿之中伺候的小宦官,已被弘治帝屏退。常風違背禮制,起身來到弘治帝身邊,給他捋著後背。

  也只有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才敢這麼做。

  一日之後。常風值房。

  錢寧手裡拿著厚厚一份證詞:「張弘至果然是個衣冠禽獸!」

  常風問:「怎麼講?」


  錢寧講述了張弘至的惡行。

  張弘至有個弟弟,名叫張宏阮。

  張宏阮去年得中北直隸鄉試舉人。上百戶百姓,將近千畝土地「投效」到他的名下。打量著少交些稅賦。

  萬萬沒想到,張宏阮竟然起了貪念。直接將千畝土地據為己有,不承認是百姓「投效」,自稱是祖上傳下來的田畝。

  這是典型的舉人強占兼併百姓土地。

  上百戶百姓失去了土地,告到了宛平縣衙門。

  身為兄長的張弘至,沒有申飭弟弟,命他退還土地。反而去跟宛平知縣打招呼,讓宛平知縣壓下此案。

  那上百戶可憐的百姓求告無門。又沒了生計。最後淪為了張家的佃農。

  這還不算。

  張弘至喜好孌女,說白了就是個變態狂。

  其中一家佃農,有個九歲的女娃。竟被張宏阮強奪,獻給了大哥張弘至。

  聰明可愛的女娃被帶進了張弘至府邸三天。三天後出來的時候,女娃已經呆滯痴傻,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仿佛丟了魂魄的木頭人.

  常風聽完了錢寧的講述,氣得一拳砸向了公案:「無恥!」

  錢寧問:「常爺,證據齊全,是否抓捕張弘至、張宏阮?」

  常風道:「抓!抓進來無需審問。把大記性恢復術的大刑給這二人上一個遍。」

  「記住,一定要在他們死前,把他二人閹了。」

  「三法司要是質問此事。就把你手邊的證據交給三法司。」

  錢寧拱手:「得令!弟兄們,跟我走,拿人去!」

  翌日,內閣值房。

  內閣三巨頭對坐喝茶。

  劉健不動聲色的說:「昨日錦衣衛抓了張弘至。」

  李東陽道:「張弘至私德有失。沒什麼好說的。若不是我讓刑部去錦衣衛問詢,真不知在咱們面前自詡清流的張弘至是此等禽獸。」

  謝遷道:「咱們這一回,是不是做的太過火了?」

  劉健又抿了口茶:「嗯,現在想想,是有些過火。也怪不得常風怒氣衝天。」

  謝遷有些擔憂:「張弘至會不會在詔獄之中胡亂攀扯?」

  劉健微微搖頭:「常風是聰明人。根本不會給張弘至胡亂攀扯的機會。」

  李東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們本來想選一柄忠言直諫的利劍。可惜用錯了人,這柄劍自身朽爛不堪。」

  謝遷道:「棋盤上的卒子而已。還是個無恥禽獸一般的卒子。舍了不可惜。」

  劉健嘆了聲:「眼下的這場風波,始於科場舞弊。」

  「風波過後,常風已是咱們的敵人。唉,失算了。」

  李東陽道:「雖是敵人,但得承認他是公忠體國之人。不會借著張弘至胡亂攀扯,掀起大案。」

  隨後,李東陽說了一句預言:「權力會更迭,世事會變遷,敵人會變成朋友。未來事,誰又能預測呢?」

  史書載,弘治十二年發生了六件大事。

  遼東總兵李杲殺良冒功,誘殺朵顏三衛三百良人。

  雲南宜良地震。

  雲南米魯反叛。

  朝廷重修問刑條例。

  會試舞弊,禮部右侍郎程敏政被迫致仕。

  張弘至上言異初政事。

  誰能想到,最後兩件大事之間有著微妙的聯繫。

  不久之後,殿試照常舉行。閱卷過後,金榜公布。

  狀元倫文敘;榜眼豐熙;探花劉龍。

  這三人對於浩瀚的史書來說,不過是小人物而已。

  弘治十二年金榜上真正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是二甲第六名,王守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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