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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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頎長的背影,在離她丈許的地方站著,鮮血浸了全身,順著手和劍滑落,凝成一小攤血水,他正值英年,一向挺拔,如今卻不知是因傷重,還是國將亡,還是她的欺騙,終於壓垮了他,背脊漸漸地彎曲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吐露一切究竟是對是錯,是在一個君王走投無路時諷刺般的落井下石,還是對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狠心嘲笑的冷心冷性,她只是不想再瞞著他,她知道他最恨別人隱瞞他,而她只是不想讓他恨著自己而死。

  成陽霈慢慢艱難地朝她轉過來,始終保持著那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這段距離此生再也來不及走近。他朝自己走了五年,她卻從不肯向他邁出一步。

  他真的很好看,星眸劍眉,如若不說,誰又知道他是個殺伐決斷的王,只像是個一生順遂,金貴清高的貴族。

  聲音驀然平靜,像大火過後的廢墟,是一切愛恨情仇,貪嗔痴恨過後的平靜。

  「我知道。」

  相比之下,她的激烈告知,就顯得十分可笑。

  「你早就知道?」阿夏眼中悲憤神情恍然落幕,像一個一時被撤走了線的傀儡,一瞬間有天崩地裂之感,那些鮮活的情緒全都被他淺淺一句知道擊碎,半晌,喃喃語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那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

  如果他早就知道,那自己這麼久以來在他面前,到底都還在假裝些什麼?他就那樣,裝聾作啞地陪她演了五年的戲?他又圖什麼?成陽霈,就真的那麼自負?

  「為什麼不呢?」他輕笑出來,和著鮮血,咳了幾聲,那雙眼睛裡有疲倦,有神情,有自嘲,「我成陽霈喜歡上一個人,不需要管她是誰。」

  果然是真的很自負。

  然而他自負了一生,從來都是求仁得仁,求全得全,只有阿夏,只有她,五年前在月下對自己發的誓,一定會讓她愛上自己,卻終究沒能求成。

  他承認,當自己剛剛得知她是楚國人時,是有怒意的,但是不過是怒意而已,哪裡抵得過那些讓人昏了頭腦的愛意。不管她是誰,都要留在自己身邊最親近的地方,是他的自負,亦是他的愛,結果最後,就敗在了這上面。

  真的很累,鬥了一生,求了一生,最後呢?連愛的人都不愛他,除了笑,還能如何?

  聽動靜,外面的人已經殺到這邊,卻不知為何段洵還沒有盛氣凌人地進來,細聽,倒是有搬動什麼東西的聲音,再聽,段洵正在外面發號施令:

  「來人,點火!」

  原來是要焚宮。

  不多時,煙霧卷進,火舌順著油跡舐過,成陽霈劍眉微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里有咯血之音:

  「你……當真沒有愛過我?」

  壓低的聲音,便是最後的不舍,不是對她的,而是對自己的感情的不舍。

  自己究竟愛他嗎?連自己都說不上來。如果愛,又怎麼會瞞了五年,怎麼會眼看著明華公主與段洵私通而不告知?如果不愛,又怎麼會為了他舍下國讎家恨,舍下與明華公主的約定……

  可是,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他們都要死了,自己因為他所遭受的困頓,糾纏,全都可以解脫了。

  成陽霈見她久久不回答,果然又怒道:

  「你走,你不配同孤一起死!」

  然阿夏望著他卻笑了出來,他都已經傷成這樣,還以為能夠嚇得住自己嗎?即使他完好之時,又幾時嚇得住自己了?

  她不想走,想來死在這裡也好,縱然她能活著出去,明華公主不計前嫌,可她又該用什麼身份苟活著呢?放棄仇恨的楚國縣主?捨棄恩誼的鄭國盟友?還是私通外國的周國夫人?

  她這一生活得苟且,註定見不得光,既然如此,何不同他一起死,那些他欠她的,與她欠他的,都留到下一輩子,好好還。

  「不肯走?」成陽霈被煙火一嗆,從嘴角溢出一行烏紅的血,加上眼尾的笑,陰森森的語氣,太過駭人,「那就別想再走了……」

  既然她生前不曾與他同心,那麼死後,終歸雙雙化作齏粉,都混在一起,心也在一起,再分不開,他的誓言,也終於不算失敗。

  火舌已卷上素白的裙擺,一時像一朵絹花在火中肆意燃燒。她這一輩子,不過短短二十年,前半生限於恨,後半生困於愛,像個笑話一樣,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無比。

  笑意在火光中慘澹,人在臨死之時,總會回顧一生。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最喜歡她,手把手教她讀書,父親教她《楞嚴經》時,上面有一句話,這樣說:

  汝憐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常在纏縛。

  纏縛。直到此時,這纏縛才終於算是解脫了。

  周王成陽霈與夏夫人葬身於段洵的一把火,整座周宮付之一炬,它的記憶就停留在這裡,它是鐵石之心,不懂那些愛恨,不懂那些纏縛,也不會隨水火與時間而消磨,所以清楚地記得這些歷史煙塵中不為人知的故事。

  此時月光正好,像極了三十多年前成陽霈初遇阿夏的那一夜,床上那一男一女面含笑意,又怎知他們上一輩的事情,即使知道,也只是略知皮毛,或借他人之口,或自行揣測,怎能了解真正的真相?

  那場大火里,成陽霈沒有怪阿夏,只是問她有沒有愛過自己,她緘默不語。隨後那場大火就焚毀了一切,那些情誼,那些珍寶,那些傳說。

  只有它一面銅鏡留了下來,見證了所有的真相,本想一世不言不語,可是見世人竟毫不知曉真相而胡亂猜測,它又如何肯讓故人蒙冤?世事皆有兩面,一面是用以映照的鏡面,一面是花式繁複的鏡背,在於人想看哪一面,就會自行做出選擇,竟不肯去全面釐清。

  而它的存在,就是要讓世人明白,世事如鏡,絕非一面。

  月光落在鏡上,折射出一束柔和光芒,光束中塵埃浮沉,時光靜謐,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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