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9章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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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城內風聲鶴唳,衛戍軍、巡城兵、衙役、捕快、鄉老、嗇夫先後被徵發調動,安撫民心維持秩序。

  百姓得知是內務府匠工和野人打了起來,頓時慶幸地鬆了口氣。

  二者皆非土生土長的關中人,與他們並無親族關係。

  無論打成什麼樣子,都傷不到自家分毫。

  然而對扶蘇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大劫難。

  沿途所到之處,每往前走一段路都能看到七零八落的馬車停駐在空曠的道路上。

  拉車的駑馬已經不見蹤影,地上殘留著大片暗紅色的血跡。

  車輪被暴力砸毀,折成兩段拋在路邊。

  連裝載的麻袋也被戳得千瘡百孔,值錢的東西當場搶走,不值錢或者難以攜帶的則敞開了扔得遍地都是。

  「殿下!」

  「殿下!」

  隊伍繼續前行時,山林里突然竄出一名穿著羊皮襖的車夫。

  如果不是他的衣著打扮和手中的馬鞭,侍衛險些弩箭齊發,將他射成馬蜂窩。

  「額離著老遠就察覺苗頭不對,趕緊拋下馬車跑進林子裡,否則非得被他們害了性命不可。」

  「殿下,野人造反啦!」

  「您千萬別往前走了,他們見人就打,見什麼砸什麼。」

  車夫比手畫腳,情急之下直接上前抓住了扶蘇的馬韁。

  「野人受本宮招募而來,如今他們行兇作亂,本宮豈能不聞不問?」

  「老丈,你的好意本宮心領了。」

  扶蘇拱手作揖:「目前情勢不明,你先找地方暫避一段時間,待紛亂平息後再出來。」

  陳慶勸道:「太子殿下有天命加身,凡夫俗子根本傷不了他。」

  「你去附近的山林里轉一圈,找找有沒有其餘人活下來。」

  「如果有,召集到一起互相好有個幫襯。」

  車夫直愣愣地盯著馬上鎮定自如的扶蘇。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玉樹臨風,儀表出塵。

  「請恕草民魯莽,額一時情急,忘了這一茬。」

  陳慶微笑示意,對方才鬆開馬韁退到了路旁。

  「加緊趕路,不得拖延。」

  扶蘇心急如焚,揮舞著馬鞭飛馳而去。

  ——

  冶鐵司所在,工坊內早就亂作一團。

  激烈的喊殺聲從不遠處傳來,夾雜著悽厲的慘叫,讓每個人的心弦都緊緊繃起。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都是人。

  身著各色服飾的人揮舞著木棍、鐵錘、長槍、釘耙發瘋般互相砍殺,每一刻都有無數人渾身浴血倒地不起。

  簡陋的木質關卡成了雙方爭奪的焦點。

  數千人密密麻麻擠在一起,隔著木欄互相用長兵器捅刺。

  倒下去一批又有新的一批頂上去,完全不顧忌生死。

  到處都是飛濺的血肉和殘肢斷臂,甚至有伏倒的死屍被踩成了肉糜,與泥土混合再也分不清本來面目。

  「殺!」

  「殺進內務府,給兄弟們報仇雪恨!」

  「剷除野人,趕盡殺絕!」

  「一個不留!」

  戰鬥從一開始打響,雙方迅速出現了大量傷亡。

  在鮮血和仇恨的刺激下,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儼然你死我活之勢。

  後方的人一時半刻無法近前,紛紛撿起磚石、瓦礫,奮力朝著對方的陣營扔去。

  一時間落石如雨,頭破血流者不計其數。

  「田少府,你究竟在幹什麼?」

  「快敞開兵器庫,不然等野人打進來,大傢伙都別想有活路!」

  一大群傷者從前線退下來,聚集到冶鐵司的倉庫門前,朝著裡面聲嘶力竭地大喊。

  田舟面沉如水,在眾多匠工的簇擁下緩緩走上前。

  「冶鐵司打造農具,是為了造福黎民。鍛冶兵器,是為了保境安民。」


  「更何況私自調動軍械乃不赦之罪。」

  「爾等可想過軍械遺失損毀後果如何?」

  他嘆息著搖了搖頭:「恕本官難以從命。」

  為首的傷者憤怨地喝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了這些!」

  「田少府,我等一向對您敬重有加,想不到大敵當前,您竟然……」

  田舟斬釘截鐵地說:「非是我不想幫,而是不能幫。」

  「倘若外敵入侵,本官身先士卒,馬革裹屍又何妨?」

  「可冶鐵司打造的兵器用來殺戮大秦子民,你讓我於心何忍?」

  眾傷者無不流露出失望和怨恨之色。

  「野人無籍,哪能算得上大秦子民。」

  「說得對,他們就是外敵!」

  「田少府,你今日臨陣退縮,他日落難時莫怪兄弟們冷眼旁觀!」

  「咱們走,不用他的兵器又如何!」

  「內務府數十萬人馬,還怕了他們區區幾萬野人!」

  傷者們每人啐了口唾沫,轉身揚長而去。

  「唉……」

  田舟重重地嘆了口氣。

  「少府,現在怎麼辦?」

  「兄弟們在前面死戰,咱們不能不管啊!」

  「要我說,乾脆把兵器發下去,再調集一部分火器,將野人打殺乾淨,永絕後患!」

  「少府,您無需點頭或者搖頭,只要別阻止我們就行了!」

  「事後大夥一起承擔,反正不會把您供出來的!」

  關卡處的喊殺聲刺激得眾人血脈賁張,一個個摩拳擦掌紛紛請戰。

  「住口!」

  「他們糊塗,你們也糊塗嗎?」

  「遺失軍械是多大的罪過,咱們這些人能承擔得起嗎?」

  「此時尚有轉圜的餘地,你們非要鬧到不可收拾,大家充軍的充軍、流放的流放、梟首的梟首,父母妻兒哭成一團,白髮人送黑髮人?」

  田舟突如其來的暴喝,讓手下如同潑了一盆涼水,瞬間冷靜下來。

  「吩咐下去,加緊巡視。」

  「無論外面亂成什麼樣子,庫房絕不許出差錯!」

  事實也正如田舟所說。

  關卡處的木門在推擠劈砍下,很快搖搖欲墜。

  在一道刺耳的木質折斷聲後轟然倒下。

  「讓開!」

  「讓開!」

  「入你娘的野人,老子跟你們拼啦!」

  二三十輛木質推車上綁滿了鋒利的鐮刀、鐵耙、犁鏵,刃口全部對外。

  推車人身上或者綑紮著打鐵的皮袍,或者蓋著厚厚的岑被,僅僅露出額頭和眼睛在外面。

  木門倒塌的一瞬間,內務府一方的工匠轟然散開,排列密集陣列的『土坦克』迎頭頂了上去,霎時間在野人陣營里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殘破的人體很快卡住了推車,層層疊疊的伏屍也讓它們寸步難行。

  須臾後,钁頭、木棍、鐵耙從四面八方砸向推車的青壯。

  僅僅抵抗了幾個呼吸,一個個人影先後倒下。

  鮮血如噴泉般湧出,浸濕了外面包裹的岑被和皮裙。

  「住手!」

  「朝廷大軍頃刻即至,再有輕舉妄動者,格殺勿論!」

  直到這時候,上官的呼喝聲才清晰地傳到眾人耳中。

  他們躲在附近的房屋中,由兵卒團團守衛,根本不敢近前。

  「殺!」

  「血債血償!」

  「我等已無路可退,不如殺個痛快!」

  「搶了大家的飯碗,砸了大家的鍋,不拼命還等什麼!」

  官吏的呼喝無人理會,匠工和野人再次廝殺在一起。

  沒了木門的阻隔,戰況比之前更加慘烈。

  隱隱之間,平坦的地勢上仿佛多了一座凸起的山丘,而生者依舊踩著同伴的屍體奮力廝殺。


  血水如同汩汩流淌的小溪,直到它們沿著低洼的地勢漫延至河邊,給渾濁的渭水增添了一抹刺目的血色。

  「鐵水來了,都閃開!」

  「內務府的人趕緊退回來!」

  「回來!」

  「趕緊撤回來!」

  一陣雜亂的呼喝後,內務府的匠工慌不擇路地轉身奔逃。

  野人正在愣神的時候,端著鐵水罐的力壯者小心翼翼地加速奔跑。

  炙熱的鐵水隨著步伐的晃動從罐子裡濺出來,灑在地上瞬間青煙滾滾,空氣中多了一股燒豬肉的味道。

  嘩——

  漫天潑灑的鐵水形成了壯觀絢麗的天幕。

  被籠罩在下方的野人發出陣陣不似人聲的尖叫,亡命般向著四面八方逃竄。

  滋啦~滋啦~

  霎時間,人群中竄起朵朵火苗,濃郁的煙霧騰騰升起。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從濃煙中傳來,猶如黃泉地府中萬鬼哀嚎。

  在場的人不寒而慄,駐足原地凝視著煙霧中的慘相,連呼吸都不自覺屏住。

  「太子殿下駕到!」

  「太子殿下駕到!」

  ……

  接連不斷的長喝,將如墜噩夢般的交戰者拉回了現實。

  遠處互相捉對廝殺的也紛紛罷手,攙扶著傷者向自家陣營匯集。

  「殿下!」

  「殿下!」

  扶蘇身姿挺拔地坐在戰馬上,目標十分明顯。

  野人見到他之後,齊刷刷眼含熱淚圍聚而來。

  「求殿下為草民做主。」

  「內務府不遵詔命,擅自驅逐野人。」

  「但有不從,立刻拳腳相向。」

  「我等齊聚於此,只想討一個公道。」

  「未曾想……」

  「他們心思毒辣,早早設下了埋伏!」

  扶蘇眉頭緊鎖,掃視著周圍地獄一般的場景。

  死屍堆積如山,傷者不計其數。

  木屋、草棚燃燒著熊熊大火,瓦礫碎石遍布山野。

  這裡他來過很多次,昔日欣欣向榮熱鬧喧囂的場景與此時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侯爺。」

  「您總算來了!」

  「內務府差點被這幫天殺的野人闖進來,我等為了保護皇家產業奮勇殺敵,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打退了。」

  「侯爺,咱們死傷了好多人!」

  「野人犯上作亂,侯爺您說該如何處置?」

  內務府的匠工、民夫群情激奮,手裡握著武器不放。

  他們人多勢眾,又有地利之便。

  如今與野人結下了血仇,索性不如斬盡殺絕,免得再生後患!

  陳慶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半人高的屍堆,不由為之驚駭。

  雙方的戰鬥意志強得有點離譜了!

  不是說古代軍隊戰損率30%就會崩潰嗎?

  尼瑪的一群未經戰陣的普通工匠民夫,殺到伏屍盈野了還要打?

  一張張堅毅古樸,如銅澆鐵鑄的面孔立時讓陳慶醒悟過來。

  大秦一統天下才不過十餘年。

  也就是說在場每一個成年人,都曾在戰火中苦苦掙扎,甚至被徵發到前線作戰或者運輸輜重。

  他們既經歷過戰爭的殘酷,又飽經磨難,意志遠比太平盛世的百姓要堅韌得多。

  更何況野人、工匠都沒有田地。

  目前的職位,就是他們全家賴以為生的飯碗。

  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哪個能不拼命,敢不拼命?

  「唔……」

  微弱的痛呼聲從身邊傳來,陳慶忍不住側過頭去。

  一名面相稚嫩的少年努力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艱難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

  「侯爺小心,那是野人!」


  「殺了他!」

  「侯爺切勿靠近!」

  「小心!」

  陳慶彎腰準備救援的時候,工匠們異口同聲地大喊,衝上前準備救援。

  「小哥,你傷到哪裡了?」

  「能站起來嗎?」

  他無視了眾人的勸阻,攙扶少年站了起來。

  對方的眼神有些懵,目光游移在凶神惡煞的工匠和面帶微笑的陳慶之間。

  「速去請郎中救治傷者。」

  陳慶鎮定地發下吩咐。

  「侯爺,您快過來,他是野人!」

  又有工匠急切地喊道。

  「野人又如何?」

  「爾等哪個出身好了?」

  「刑徒、匠籍,最多也不過一介庶民,難道比野人高貴許多嗎?」

  陳慶板著臉呵斥道。

  匠工們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俺是來報仇的,用不著你們救治。」

  少年背上被燙的皮開肉綻,痛徹心扉。

  他卻咬牙忍住,掙脫陳慶的胳膊,準備回到同伴身邊。

  「且慢。」

  「你來報什麼仇?」

  陳慶一把拉住了他。

  「俺們一起幹活的人歡歡喜喜來內務府上工,結果處處受他們刁難欺凌,還把人給打傷了。」

  「要是大傢伙置之不理的話,以後還得受更多的欺負。」

  「所以一定要報仇!」

  少年激動地握起拳頭,怒視著內務府匠工。

  「胡說八道!」

  「分明是你們偷盜在先,搶占菜地在後。還蠻橫無禮,打傷了匠工的女眷。」

  「如今還敢惡人先告狀!」

  雙方火氣十足,鼓譟唇舌互相叫罵。

  陳慶往下壓了壓手,內務府一邊立刻安靜下來。

  「就為了些許瓜菜,幾分菜地,死傷了多少人命?」

  「你們睜眼看看地上死不瞑目的同伴,捫心自問——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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