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送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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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是醒不來的噩夢,安陵容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覺得自己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所有的聲音都如潮水一般湧來,而後又褪去,模糊成無聲的場景,她呆坐在靈前,守著安康寸步不離。

  沈眉莊給安陵容披上厚厚的斗篷,輕聲道:「容兒,靜安莊裡太冷,我們回去吧。」

  「冷?」安陵容呆滯地抬起頭,努力辨認了一下沈眉莊話里的字音,過了良久,她才遲鈍又緩慢地問,「那我的安康,一個人躺在裡面,她冷不冷呢?」

  沈眉莊鼻尖一酸,猛地落下淚來,她連忙抬手擦掉,抖著聲音安慰道:「不會的,朧月送了小老虎給安康,還有六阿哥,把安康的機關鳥、布娃娃全都放進去了,溫宜拿了她最愛的西洋八音盒,懷淑也送了好些安康喜歡的畫冊……」說到後面,沈眉莊哽咽著一度說不出話。

  怎麼會不冷呢?

  金棺那麼大,那麼空,安康孤零零地躺在裡面,小小的身子甚至填不滿金棺的一半。

  「她掉下來摔在地上的時候,疼不疼呢?」安陵容痴著眼睛抬頭看向沈眉莊,失神地拉住她的手,「眉姐姐,我好像聽到安康在叫我,你聽到了嗎?」

  「容兒,你別這樣。」沈眉莊泣不成聲,抱住失魂落魄的安陵容,「你這樣,讓安康怎麼走得安心呢?」

  「走去哪裡?安康要去哪裡?」安陵容意識一點點回籠,臉色煞白地喃喃低語,「她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呢?秦嬤嬤不是說要教她拜壽禮儀的嗎?又跑哪裡去了?我去找她……」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往外面走,「安康總是不聽話,都這麼大了,還一天到晚亂跑,我定要好好罰她……」

  「容兒!」

  安陵容陷入昏迷前最後一個畫面,是皇上匆匆趕來的身影,她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疲憊席捲而來,瞬間將她吞沒。

  夢裡,她聽見安康在一聲一聲地喊著「額娘」。

  「安康,今天的大字寫完了沒?」安陵容循著聲音推開繡春閣的門,看見安康一臉乖巧地坐在榻上,手裡拿著毛筆,在桌上鋪開的宣紙上端正地寫著大字,旁邊放著一個繡的歪歪扭扭的荷包,見她進來,臉上立刻堆起甜甜的笑,清脆地喊了一聲。

  安陵容倏然鬆了一口氣。

  她的安康好好地在這兒呢,哪兒都沒去。

  「額娘快看,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安康從榻上跳下來,跑到安陵容身邊拉著她的手走過去,指著宣紙說道。

  安陵容低頭看著安康牽著她的那隻小手,心疼地皺起眉頭:「安康,你的手怎麼這樣冷?」復又抬頭看了一眼,「這幾天冷下來了,你怎麼還穿著秋天才穿的單衣呢?」她伸手搓了搓安康的手,卻怎麼都捂不熱。

  再一抬頭,安康卻沒有了笑容,只是安靜得看著她。

  忽然,她展眉一笑:「額娘,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安陵容猛然心慌,急忙拉住安康的手,「額娘以後再也不逼著你學規矩了,你不喜歡寫大字,我們以後也不寫了,好不好?」她忍不住哭出來,「安康,你留在額娘身邊,好不好……」

  安康的身體在慢慢發光,一隻琉璃色的鐲子從安陵容的手上飛出,化作一條幻彩的披帛纏在了安康的手臂上,帶著她的身體飛升而起。

  不知是從哪裡來的一縷清風,吹散了漫天的烏雲,璀璨的星空墜落到了眼前。

  「額娘,我本是太虛幻境的一朵凌霄花,落世歷劫而來,如今劫難已滿,該回去了。」安康的臉上顯露出幾分從未有過的成熟,她對著安陵容慢慢露出笑容,身體越飛越高,「這一世能夠做額娘的孩子,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安康……」安陵容死死拉住安康的手,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額娘,要趕快好起來,安康會在天上看著你的。」安康也忍不住落淚,她慢慢鬆開安陵容的手,身體越飛越高,「額娘,別為我傷心太久……」

  「安康——」

  繡春閣的門被猛地推開,皇上邁著大步走進來,一把抱住哭成淚人的安陵容,看著她手裡抱著的宣紙,環顧一圈,視線落在那隻歪歪扭扭的荷包上,禁不住眼圈也是一紅。

  「皇阿瑪皇阿瑪,秦嬤嬤最近在教安康女紅,等安康學會了,給皇阿瑪繡一個很漂亮的荷包好不好?」

  這不是一場暴雨,而是餘生漫長的潮濕。

  眼前的傷痛總有一天會慢慢淡去,可是,在今後的生活里,每一處細節、每一個瞬間,想起「若她還在」卻又「再也不在」的時候,才是最深最痛的時候。


  皇上抱著哭到虛脫的安陵容,也是淚如雨下:「容兒,別哭了……」

  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

  停靈已滿七七四十九日,這日天光微亮,迎來初冬第一場大雪,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道士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行香點燭,放焰口,拜水懺,沿路掛起一色戳燈,照得如同白晝。

  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隨行扶靈的人便哀聲痛哭,一時間,哭聲遍野。

  沈眉莊扶靈出宮,京中王侯官員沿路設祭,金棺所到之處,眾人皆跪拜叩送,山呼「恭送懿安昭仁公主」,排山倒海,場面盛大。

  一路送至甘露寺,沈眉莊止步,再往前就是去公主墳了,她不能去。

  立在甘露寺門口,沈眉莊淚眼朦朧地看著隊伍走遠,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淚,她緩步走進寺內,沉聲問主持:「甘露寺莫愁可在?」

  主持叩拜喊了一聲「惠妃娘娘金安」後便訥訥不敢言,聽她問起甄嬛,更是心虛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還是靜白湊上來賠著笑臉說道:「莫愁現下不在甘露寺,她自請到凌雲峰修行去了,娘娘若是想見她,貧尼即刻讓人去叫她過來。」

  沈眉莊皺眉看了靜白一眼,抬起帕子擦了擦眼淚:「不必了。采月,備轎,本宮親去凌雲峰。」

  「是。」采月俯身一禮,退下去命人備轎。

  靜白和主持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靜白連聲勸道:「娘娘,初雪剛停,山高路遠的……」

  沈眉莊全然不聽。

  她哪裡猜不到,甘露寺這群人和宮裡的人沒什麼區別,都是看人下菜碟,太后去年就不再讓芳若出宮了,這些人能寬待嬛兒就怪了。她現下不發作,是想先看看甄嬛的情狀。

  凌雲峰偏遠又僻靜,山腳下團著幾隻肥碩的野貓,想起甄嬛最是怕貓,沈眉莊的心瞬間吊了起來,好在,一路往山上來,野貓倒是見不著了,只是周遭冷清得厲害,樹影叢叢,不免有些陰惻。

  好不容易才到,沈眉莊下了轎,走上台階,轉角才看見一座破舊的小屋。

  一進門,她就看見甄嬛起身相迎,未語淚先流:「嬛兒,是我不好,到如今才來看你。」她被甄嬛拉著在床邊坐下,執手相看淚眼,不由忍住了,道,「咱們姐妹這麼多年才見一面,只一味地哭做什麼?」

  甄嬛看著沈眉莊如今打扮尊貴,面色瑩潤,便知她在宮中過得挺好,只是眼下一圈烏青,神色看著有些許憔悴,不禁心裡咯噔了一下。

  沈眉莊轉頭看了一圈,心下已是不滿:「好端端的,怎麼叫本宮的妹妹住這麼偏僻的地方?本宮從甘露寺過來,即便是坐轎也要半個時辰,甘露寺就是這樣照顧出宮修行的娘子嗎?」

  「我前段時間一直病著,才搬到這兒來養病的。」甄嬛早沒了先前的怨念,她反而感謝靜白當年的構陷,逼著她離開了甘露寺,否則,哪有今時今日她與果郡王的姻緣,因而,便沒有倚仗沈眉莊的氣勢,而是開口為主持解圍道,「並不干主持的事。」

  主持一臉感激:「莫愁慈悲了。」

  「是是是,莫愁病了,才給挪出來的。」靜白忙湊上前來露面,生怕自己被罰。

  沈眉莊擰著眉頭,卻並未再多說什麼,只冷著臉說道:「你們都出去候著吧,本宮還有體己話要和莫愁說。」眾人應聲正要退下,她又開口道,「旁人也就罷了,靜白師太身體強壯,就為本宮掃去回宮山路上的殘雪吧。」

  一旁的采月機靈,立刻開口截斷靜白想說的話:「為表對惠妃娘娘的這點孝心,請師太獨立完成。」

  靜白臉色凝滯了一瞬,看看主持,又看看沈眉莊和甄嬛,見無人再說話,只能訕訕地點頭:「是。」

  山路又高又遠,大雪才剛停,積雪滿地,這實在是難為人的體力活。但靜白也知道,沈眉莊這是在為甄嬛出頭,她又的確欺辱過甄嬛,如今也不敢討饒,只不過對上流朱那雙譏諷嘲笑的眼,她覺得燥得慌。

  「你何苦這樣為難她呢?」甄嬛苦笑著說道。

  沈眉莊抿著嘴,只拉著她的手說道:「你在甘露寺可受盡委屈了。」見她垂眸不承認,又說道,「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嗎?你是從宮裡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哪有人不是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也未能免俗。我剛才要來看你,那個靜白推三阻四,一說天冷,又說路滑,我見了你的面才說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你不少。」她緩了緩,又說道,「我當著你的面發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二來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來為難你。」

  甄嬛心頭一暖:「難為姐姐這樣細心。」

  「還好還好,我只想著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主持說你大病一場,挪出了甘露寺,這一路上過來,我心慌得不行,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我也能放心些。」沈眉莊說著,又不覺湧上淚意。

  甄嬛瞧出幾分異樣,不由開口問道:「姐姐如今已是妃位,什麼樣要緊的事情還需姐姐親自出宮一趟?眼看著就要年下了,宮裡正該是最忙的時候啊,是容兒讓姐姐出宮來找我的嗎?」

  說起安陵容,沈眉莊忽而落淚不止,她穩了穩情緒,才不至於失態,只哽咽說:「容兒她,快要撐不下去了……」

  「好好的,發生什麼事情了?」甄嬛臉色大變。

  她是知道安陵容的,一向運籌帷幄,能力尤在她之上,聽聞她生下皇子晉封了貴妃,前不久又舉家抬旗,皇后該是怎樣都撼動不了她了才對,可是看沈眉莊這神色,分明是出了大事。

  她忽然想起方才,恍惚間似乎是聽見送葬的哀樂,猛地想到了什麼,顫抖著問道:「是誰死了?是、是……是朧月嗎?」

  沈眉莊垂淚搖頭,哭道:「是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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