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敦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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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有千言萬語,安陵容此刻都堵在了喉嚨里,或許是因為有了孩子,她變得心軟了,又或許是因為同為後宮女子,她在年世蘭身上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

  「先扶娘娘進去吧。」安陵容看了一眼頌芝,示意她進殿。

  年世蘭輕喘著被頌芝扶進寢殿,猶在嘴硬:「用不著你假好心,別以為本宮不知道,本宮如今這般境地,有甄嬛的算計,也有你的算計,你咳咳咳……」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頌芝滿眼心疼地看著年世蘭,將她扶到床上躺下:「娘娘歇會兒吧,奴婢去熬藥。」她看了眼安陵容,猶豫了一下。

  「你去吧,本宮不會做什麼的。」安陵容在床尾坐下,對著頌芝淡淡說道。

  很快,寢殿裡就只剩下了安陵容和年世蘭兩人。

  年世蘭咳了好一會兒才止住,手帕上刺眼的紅色她看都不看一眼就丟到了一邊,轉而抬頭看向安陵容,神情有些恍惚:「沒想到,你真的一路升到了嬪位,本宮實在是小瞧你了。」

  安陵容微微揚起嘴角輕笑道:「當日嬪妾就同娘娘說過,嬪妾會在這宮裡好好活著,看來娘娘只當成了一句玩笑話呢。」她斂去笑容,「初進宮時在娘娘手下,嬪妾也曾想過真心投靠,只是娘娘手段狠辣,嬪妾實在害怕,怕哪一天惹得娘娘不痛快,就會被娘娘下死手除掉。」她定定地看著年世蘭,「便是娘娘大發善心留嬪妾一命,也終究只能活成襄嬪和麗嬪那般,嬪妾不甘心。」

  年世蘭笑了一聲,嘲諷道:「怎麼?你還想妄想封妃、封貴妃不成?」隨即,她又似想到了什麼一般,收起笑容,看著燒得滾燙的火盆,怔怔說道,「說實話,初見你時,本宮還挺喜歡你的,你嘴甜,會說好話哄本宮開心,不像麗嬪那張笨嘴,也不似曹琴默那般阿諛奉承,你總讓本宮覺得,你說的每句讚美都出於真心。」她垂眸苦笑,「可是皇上太看重你了,初侍寢就晉封,再侍寢就賜封號,短短兩個月,你就做到了別人兩年都未必能做到的事情,本宮如何能不忌憚?」

  安陵容只是垂眸坐著,沒有說話。

  「以前,我才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年世蘭悽惶地笑了兩聲,陷入回憶,「記得那一年,我剛入王府就被封了側福晉,成了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女人,王府里那麼多女人,個個都怕他,就我不怕,他常常帶我去策馬、去打獵,他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話鋒一轉,她又悵然起來,「可是王府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讓我生氣,他今天宿在這個侍妾那裡,明晚又宿在那個福晉那裡,我就這樣等啊等啊,等到天都亮了,他還是沒有來我這兒。」

  年世蘭顫抖著落下淚來,看著安陵容:「你試過從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嗎?」

  安陵容靜靜地抬頭,對上年世蘭滿是傷痛的眼睛,冷聲平靜說道:「他是皇上,是天子,並不是我愛的人,所以,他不來,我便不會等他。」

  「是啊,你根本就不愛皇上。」年世蘭沒想到安陵容會這般回答,怔愣了半晌後才又開口,「這宮裡,沒有人比我更愛皇上。愛一個人,怎麼能容忍他去寵幸別的女人?」

  「愛到全無私心嗎?」安陵容開口問道,目光灼灼地看著年世蘭,「未必吧。年家的榮耀和富貴、權勢和名位,都是你的私心。也正是因為這些私心,才一點點消磨掉了皇上對你的真心。」

  年世蘭咬了咬下唇:「我哥哥,為大清立下赫赫戰功……」

  「何必自欺欺人呢華妃娘娘?」安陵容打斷她的話,冷聲道,「年羹堯囂張跋扈,功高震主,皇上自然容不下他。」頓了頓,復又說道,「皇上對年家已經百般容忍,是你們得寸進尺,最後妄圖凌駕於皇上之上,這才招來殺身之禍,便是沒有我的算計,你們的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華妃娘娘,你犯下了那麼多的罪,皇上能許你復位,已是對你情深義重了。」

  「罪?」年世蘭痴痴地笑起來,而後又發狠地露出一抹笑容,「只要是和我年世蘭爭寵的女人,就都得死!你根本就不會懂這種感受!你根本就沒有像我這樣深愛著皇上!」她魔怔般地重複著這句話,「我就是因為愛皇上,所以才做的這些事情,你們都不明白、都不懂……」

  頌芝捧著藥碗走進來,見狀忙上前來給年世蘭順氣:「娘娘、娘娘,別說了,當心身子啊!」

  安陵容起身,猶豫了許久,才開口緩聲道:「娘娘,嬪妾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她低頭俯視著年世蘭,一字一句道,「皇上之所以認定你是假孕,是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你不可能懷孕,他賜予你的歡宜香里有大量的麝香,你用香多年,自然再無有孕的可能。」

  「不、不可能……」年世蘭徹底愣住,許久才癲狂地嘶吼出聲,「皇上不可能這麼對我!皇上不可能這麼對我的……」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香爐旁,失神地看著正燃燒的歡宜香,低聲呢喃,「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她並不蠢,自然能想起通前因後果。

  難怪,當年她懷孕時,皇上後來就不怎麼高興,即便她因為端妃的那碗安胎藥而沒了孩子,他也不曾重罰端妃。

  難怪,這歡宜香只獨獨賜她一人使用,專寵的標誌竟然是他早早就設下的防備,從一開始,皇上就防著他們年家。

  難怪,她百般辯駁自己對假孕一事全然不知情,皇上根本不相信,甚至連辯駁的機會都不給她就定了罪,原來他早就知道。

  難怪……

  年世蘭痴狂的笑出聲來:「皇上!皇上——你害得世蘭好苦啊!」末尾之音,只余無盡的絕望。

  安陵容緩步走出翊坤宮,抬頭看了眼沉沉的雪夜,心裡是說不出的沉重。

  年世蘭如此下場,她心裡竟然沒有一點高興。

  安陵容原本以為,親手將年世蘭算計到死,她會感到無比痛快,畢竟前世今生,年世蘭都對她百般羞辱、萬般刁難,縱使沒有直接害她性命,卻仍然罪不容誅——可是說到底,她也是一個被枕邊人算計了的可憐女子。

  臨死前,好歹做個明白鬼吧,下輩子別再走上這條路。安陵容深深地吐息了幾個回合,回到了未央宮。

  繡春閣里正亮著燈,安康啼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安陵容微微加快了腳步。

  「怎麼了?」安陵容在外間褪去斗篷,又驅了驅身上的寒氣,才進來寢殿,伸手抱過安康,「安康乖,額娘在這兒呢,不哭不哭。」

  乳母一臉緊張地搓著手站在一旁:「公主突然啼哭不已,奴婢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查看了一圈都沒問題。」見安康在安陵容懷裡慢慢安靜下來,她笑道,「想是公主想娘娘了,娘娘一抱,她就不哭了。」

  抱著軟乎乎的女兒,安陵容眉眼慈愛柔和,心裡像被填滿一般,沉甸甸的,方才的沉重竟是一掃而空。

  次日,端妃來未央宮找安陵容說話,送了一個玉項圈給安康。

  「昨天的百日宴,沒捨得來打擾你們姐妹小聚,今日補上。」端妃笑盈盈地給安康戴上項圈,見她粉雕玉琢的,實在可愛,忍不住多逗了兩下,「你能平安產女,我不知道有多高興。」

  「娘娘下次想來只管來,我特意讓人開了一扇角門,娘娘出了宮門走兩步就能到。」安陵容笑道,「等下次,娘娘帶溫宜公主一起來。」

  端妃聞言,苦笑一聲:「自從襄嬪搬去鍾粹宮後,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溫宜了。」

  「襄嬪最是看重溫宜,為了孩子,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安陵容微微笑著,眼中卻是一片冷意。

  端妃點頭,想起一事:「我聽聞,前幾日,襄嬪因為諷刺華妃而被皇上斥罵了?」

  「是啊,她自以為告發了華妃就得了皇上青眼,卻是不知皇上極看不上她這副背主棄義的做派。」安陵容抿嘴笑了笑,「若是她在嬪位上老老實實的,皇上記著她這份『功勞』,或許過段時間也就把她忘了,偏偏她野心極大,不甘只居一個嬪位,拼命想表現自己,當然會引起皇上不滿。昨日那一道復位華妃的旨意,算是給後宮眾人的一個警醒吧。」

  「皇上的心思難猜呀。」端妃嘆了一聲。

  翠音這時進來傳話道:「兩位娘娘,翊坤宮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華妃,歿了。」

  安陵容和端妃俱是沉默了一瞬,而後安陵容淡淡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皇上知道了定會傷心一陣子,你不如去看看。」端妃欲起身告辭。

  「不必我去,自會有人上趕著去。」安陵容面色淡然,「怕是皇后等下會傳召六宮,娘娘不如和我一道過去?」

  端妃微微一愣,察覺到安陵容情緒的變化,上前兩步拉住她的手,低聲問道:「好好的,怎麼了?」

  「無妨,只是突然覺得,身為宮中妃嬪,實在不是件好事。」安陵容露出淺淺的笑容,「娘娘別擔心,我只是突發感慨而已。」

  昨晚去見年世蘭的時候,看她那個樣子,安陵容難免觸動,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年世蘭咎由自取,但她心裡卻不可抑制地生出同情和共鳴。

  同情年世蘭,曾經那樣風光,卻落得一個如此悽慘的結局,更是同情她,從始至終都被枕邊人算計,滿腔真心錯付。而在這之上,安陵容不免又推及己身,皇上曾百般寵愛華妃,如今也是寵愛著她,往後細數幾年,會不會她也落得同樣的下場——就像,前世的她那樣。


  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從帝王恩寵中抽身,反正她已經有安康了,只要讓莞姐姐避開皇后設下的「誤穿舊衣」之局,便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擾她了。

  安陵容換了一身衣裳,抱著手爐坐上轎攆,晃悠悠地朝著景仁宮而去,神色有些倦怠。

  「午後翊坤宮傳來消息,說華妃歿了,皇上知道後傷心不已,到底也是伴駕了十多年的人。」皇后臉上是一副悲傷痛絕的表情,「皇上許了華妃以貴妃的禮儀下葬,諡號敦肅,敬妃惠嬪,此事就交由你們二人去辦,務必要辦得體面、得宜,別失了禮數。」

  敬妃和沈眉莊自是起身應下,但心裡卻是明鏡一般。皇后只提了要體面得宜,卻沒說要大辦或者辦得風光,再加上馬上就是年下了,只能一切從簡了。

  安陵容聽著這個封號,只覺得諷刺。

  溫厚謙良為敦,貌恭心敬為肅,哪一個都不適合年世蘭,這其中必定有皇后的手筆,便是人死了,也要上趕著再噁心一把。

  到底還是皇后心狠啊。

  「襄嬪,你怎麼了?」皇后突然點了曹琴默,問道。

  只見曹琴默臉色蒼白如紙,甚是難看:「回娘娘,臣妾近日神思倦怠,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在娘娘面前失儀了。」

  「你要照顧溫宜,前陣子又忙著給朝瑰公主整理嫁妝,難免勞累了些,一定要養好身體才是。」皇后關懷備至,又嘆了口氣,「你掌管鍾粹宮,又有個富察貴人還要費心照料,實在是辛苦了。」

  「多謝娘娘關懷。」曹琴默氣虛地謝恩。

  安陵容冷眼看著她,卻是知道她時日無多了。

  甄嬛悄悄拉了一下安陵容的衣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輕輕眨了眨眼睛,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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