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裴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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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七

  裴晏之五歲之前一直住在松江府的一個小漁村里,這村子只有幾家漁民,日子簡單和睦。

  但裴小少爺正是喜歡熱鬧的年紀,就覺得太平靜了,不過他爹娘都很有意思,每日跟他講很多故事,所以並不無聊。

  最主要的是,漁村裡有跟他關係要好的夥伴,特別是一個叫花兒的小丫頭。

  花兒是個可憐的姑娘,她爹娘出海遇上風浪,死在了海上,她無依無靠,只能寄居在二叔家。

  她那二叔是個老實軟蛋,沒什麼本事,以前靠大哥接濟過活,如今沒了生活來源,日子過得很拮据,如此一來,花兒的日子也十分不好過。

  這日裴晏之從家裡包了幾塊點心去找花兒,老遠就聽見裡面有吵嚷聲。

  「讓她干點兒活怎麼了,供她吃供她喝,怎麼就不能幹活了,咱們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

  「她才不到五歲啊,給你端茶倒洗腳水就算了,你讓她去洗衣做飯,去挑那麼重的水桶她哪裡能行?」

  「怎麼就不行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人家家裡的童養媳什麼不干,也沒見誰累死了!」

  「你,你就作孽吧你!」

  裴晏之閉著眼都能聽出來,讓花兒幹活的是她二嬸兒。這女人倒是比她男人能幹些,開船捕魚什麼都行,就是脾氣不好,在家裡跟佛爺似的,把自家男人當傭人使喚。

  以裴小少爺現在的年紀,只會區分好人與壞人,在他眼裡花兒的二嬸就是十足的壞人。她欺負花兒,給她吃很少的東西,干最繁瑣的活。要知道花兒比他還小,他在家裡什麼都不用干,手除了偶爾被他娘敲打兩下,再也沒受過罪,而花兒的手心已經有了繭子。

  「我怎麼就作孽了,她沒了爹娘,我收養她供她吃喝,這叫作孽那把她趕出家門叫什麼?」

  「你既然好心,不妨好心到底,別到時候出力不討好!」

  裴晏之幾次想進去替花兒說兩句話,可他忍住了。以前他不是沒進去過,但那女人每次都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當著他的面什麼好聽的話都說,還親自給花兒煮雞蛋,可等他走了又會變本加厲。

  得想個法子才行。

  他等花兒拎著水桶出來,悄悄把她拉去了沒人的角落。

  「吶,給你嘗嘗。」裴晏之從懷裡拿出一個大紙包,「這幾樣點心都是家裡自己做的,不比外面的點心鋪子差,快吃了,別拿回家給他們看見了。」

  花兒推拒道:「謝謝你晏之,我還是不吃了。」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不是,我很喜歡,但是……」花兒低下頭欲言又止,「我在家能吃飽,吃多了反而不方便幹活,你還是拿回去吧自己吃吧。」

  裴晏之打小就會看爹媽的眼色,什麼時候他娘心情好,他可以放縱點,什麼時候他爹娘需要獨處,什麼時候他可以黏著他娘,心裡門兒清。

  他一眼就看出來,花兒想吃但是不敢吃,「是她發現了罵你了?」

  花兒搖搖頭。

  裴晏之:「那是,那是你覺得我只能幫你一時不能幫你一世?」

  花兒沉默不語。

  「那就是了。」裴晏之把點心塞給她,「你只管吃,幾塊點心何必有這樣的心理負擔,能吃的時候就吃,不能吃的時候曾經吃過也不虧,那我們之間要好的感情不是還通過這點心留在你心裡了嗎?」

  花兒抬頭看著他,不明白晏之一個跟他一般大的小孩子,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吃吧,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裴晏之上一刻還人模人樣地說話,下一刻又成了意氣用事的孩子,「這口氣我來幫你出。」

  「你要做甚?」花兒擔憂道,「別衝動啊晏之,橫豎我就是這樣的命,你把她打了,倒是給你惹麻煩了。」

  裴小少爺現在還不知道麻煩二字怎麼寫,橫豎他還有疼他的爹娘呢,出了事不能不管他。

  隔日,裴晏之招來幾個要好的夥伴,商議著給花兒出氣。

  「我會抓蛇,弄兩條蛇放進她的屋,等嚇掉了她的魂兒,我自會給她立規矩。」

  「聽起來好像還不錯,可是晏之,那蛇不會游竄到別的地方嗎?」

  裴晏之小小年紀,學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本事,比如跟小柳姨母學了召喚蛇,學了辨別毒藥,還學了下藥技巧,「那蛇要不聽我的話,我還活得到今日?必定是聽話的。」


  「哇,晏之好厲害!」

  「雕蟲小技,回頭我也教你們。」裴晏之一貫大方。

  這幾個小崽子就愛圍著裴小少爺轉,他仗義大方,有好東西從來不藏著掖著,特別招人喜歡。

  「晏之真好!」

  「你們也有任務。」裴晏之招呼他們附耳聽,「嚇唬那女人只靠兩條蛇不行,你們啊這樣……「

  幾個崽子如此齊心協力地幹了幾日,花兒她二嬸就嚇得起不來床了,有時還會瘋瘋癲癲地鬧。

  「你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要踩死你們踩死你們!」

  「你們這些小畜生竟敢在我家船上裝神弄鬼,看我不打死你們幾個!」

  「嗚嗚我害怕蛇……」

  漁村屁大點地方,嗓門稍微一大,全村人都聽得見,這下都知道花兒家的二嬸讓幾條蛇,還有小崽子們鬧著玩的把戲嚇出了毛病。

  「裴晏之,是你乾的?」晏長風一聽說人家是被蛇嚇到,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裴晏之眼珠子一轉,朝她娘人畜無害地展開天真爛漫的笑容,「是啊娘,我替花兒出氣呢,我做得對嗎?」

  晏長風經常拿捏不准這崽子是真天真還是叫他爹教歪了。裴二公子自從閒賦在家,人就越活越回去了,要麼跟親兒子爭風吃醋,要麼陪兒子一起上房揭瓦,完了再陪著兒子一起跟她使用眼神必殺技,言語討好技。

  裴晏之在他爹的各種拿捏技能薰陶下,那是見人拿人,見鬼捏鬼。有時連晏長風這個老江湖也會被他糊弄了。

  她「哦」了一聲,「那你這氣出了嗎?」

  裴晏之有些吃不准她娘是什麼路數,「應,應該是出了吧,以後只要她再欺負花兒,我就嚇她,欺負一回我嚇唬一回,她還能不長記性?」

  倒是還挺有邏輯,晏長風笑了笑,反問:「那她要不長記性呢?」

  裴小少爺顯然是深思熟慮過了,不假思索道:「那咱們就把她接到咱們家裡來,不再受她那叔嬸的氣。」

  「接?她是咱們什麼人,允許你說接就接呢?」

  裴晏之沒想到這一層,他的那些表姐表妹們經常被接到家裡來小住,他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沒了爹娘,原該是自由身,怎麼就不能來呢?」

  「沒了爹娘,但是有叔嬸,人家叔嬸養了她這麼多年,已經是一家人,他們若去官府告咱們強搶人家孩子,你說得清嗎?就算說得清,你想過花兒是否為難麼?」

  裴晏之陷入了沉思,花兒的二叔對她還算不錯,花兒那麼重感情的人,恐怕不會說走就走。

  「那,那她不是還有長記性的可能嗎?我瞧她嚇得不輕,肯定害怕,害怕了就一定有用。」

  「那你可能在這裡住一輩子替花兒撐腰?」晏長風又問。

  裴晏之也不知道,「咱們不能在這裡一直住嗎?」

  晏長風說不能,「住在這裡一是想讓你爹靜養幾年,二是想讓你體驗不同的生活,知道各階層的日子是怎麼過的,等你過了五歲就要拜師啟蒙,咱們就搬離漁村了。」

  「那,那我確實是欠考慮了。」裴晏之很懂得知錯認錯,「可是娘,那樣不講理的壞女人,不用這樣的法子對付根本不行的。」

  晏長風笑,「那你告訴娘,你還想過什麼法子?」

  「想過打她教訓她。」裴晏之很坦然,「娘你說的,有些人骨頭賤,就得打才好使,可我現在功夫不行,人又小,起不到震懾作用,我又不想麻煩葛叔他們,所以就採用裝神弄鬼戰術,也算是智取對不對?」

  晏長風笑出聲,她就知道,裴二那傢伙教出來的必是人精。她摸摸這鬼精靈的頭,「是不是對的,你得自己去驗證,人嘛,不可能做到算無遺策,經驗都是一步步積累的,這件事既然是你挑起的,那就你自己去解決,如何?」

  裴晏之點頭,「好吧娘。」

  他答應得痛快,其實心裡並沒有解決的辦法,打不得罵不得,道理也講不得,還能如何?

  對了!他猛然想起來花兒她二嬸說過什麼童養媳?是不是花兒成了他家的童養媳,就是他們家人了?

  不過他吃不准到底行不行,就先去徵詢他爹的意見。

  裴修聽了兒子的錦囊妙計,差點兒沒笑出聲,「你可知童養媳是什麼?」

  裴晏之搖頭,「我這不是問您來了嗎。」

  裴修解釋:「你娘是你爹我的媳婦兒,媳者妻也,童養媳就是打小養在身邊的未來妻子。」

  「啊?」裴晏之仔細想了想,反問他爹,「那如果讓您打小養著我娘,您願意嗎?」

  裴修被問愣了。童養媳顯然不是單純養著媳婦兒這樣簡單,其實是對女子對妻子的一種身份上的貶低,可單純說養著他家媳婦兒,他確實挺樂意的。

  「從感情上我是樂意的,但從理智上我不行,童養媳對姑娘而言不是什麼光彩的身份。」

  裴晏之又想起花兒她二嬸說的,童養媳都要干苦活,確實不是什麼好身份。

  他又犯了難。

  「爹,比起讓花兒在他們家受苦,當咱家童養媳似乎傷害性更小吧,起碼咱們不會虐待她,身份上的缺陷咱們不在意就好了。」

  裴修嚴肅道:「這麼說,你認定她做你將來的妻子了嗎?」

  裴晏之點頭,「我可以啊,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裴修有些哭笑不得,五歲的娃娃知道什麼是妻,無非是覺得男女感情好就可以為妻。

  他引導說:「或許,你可以認她做妹妹,或者讓你娘認她做乾女兒,這都算是身份上的庇護,只是她不算咱們家的人,將來跟她叔嬸還要有牽連。」

  裴晏之皺眉想了想,「那我認了她做妹妹,是不是將來就不能再娶她為妻了?」

  「理論上是如此。」裴修說。

  「那不成。」裴晏之覺得不妥,「萬一將來我們倆想成親了那不是沒有退路了?」

  裴修忍不住笑,「你想的倒是挺周全,可周全了就會陷入兩難,爹幫不了你,你自己想個萬全之策吧。」

  裴晏之想著,既然正道的法子都不完美,那就還是要走蠻橫的路子,至於怎麼走,他得好好想想。

  第二日,他領著他那一幫小夥伴,土匪惡霸似的上了花兒家的門。

  進門就把一紙契書擺在花兒的叔嬸面前,「你家侄女她是我們家人了!」

  花兒的叔嬸雙雙愣住,「裴小少爺,這話從何說起?」

  「就是字面意思,我看中了你家花兒,等她長到十四歲就來接她去我家。」裴晏之口氣很大。

  二叔不敢相信:「你,你要娶我家花兒為妻?」

  這身份未免差距太大了吧。

  「你想什麼呢!」二嬸白他一眼,「咱家是什麼身份,做妾還差不多。」

  「做妾是不可能做妾的。」裴晏之肯定說,「我家家風就沒有納妾這一說,至於做什麼我還沒想好,反正我看中了花兒,就一定會接她來我家,在她來我家之前,我希望你們能好生照顧她,不能曬黑,手上不能有繭子,頭髮也要烏黑有光澤,這可關係到她將來的身份。」

  二叔二嬸一聽這話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這就是看中了花兒,想娶她做正妻的!只不過花兒一個糙養的丫頭配不上人家高門大戶,需得好生調教一番才使得。

  「可是裴小少爺,我家就這麼個條件,養不出精細人,您看……」

  裴晏之早有準備,「花兒既然成了我家人,自然會給她月利,暫時按照我家丫頭的標準,每月二兩銀子,但這錢只可用在花兒身上,可明白?」

  二兩銀子對一般人家來說,如同天價。雖說是只能花在花兒身上,可到底也能沾些光,二叔二嬸還有什麼不樂意的。

  再說如果將來真的養出了一個大家族的媳婦兒,他們也是要沾光的。

  「裴小少爺,你就放心吧,花兒在我家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裴晏之學著他爹高深莫測地點頭,「那簽字摁手印吧,如果養的不能叫我滿意,我可是要要回銀子的。」

  「放心放心,我們打今兒起,就把她當姑奶奶養了!」

  裴晏之滿意地點點頭,安頓好了花兒,他就能放心走了。

  離開漁村那日,所有的小夥伴都跑來村口送他。

  「晏之,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吧?」

  「當然啊!」裴晏之說,「我肯定會回來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得好好讀書識字,把我給你們的書都吃透了,將來我可等著你們考到北都。」

  「啊……考到北都太難為我們了吧!」一群大字不識幾個的光屁股蛋子野小子頓時哀嚎遍野。


  「那就走別的途徑,做生意也行。」裴晏之不問英雄出處。

  「做生意好,做生意好,只要不讓咱們讀書怎麼都成!」

  花兒一直在人後站著,跟著大家笑。裴晏之應付完了幾個小子就去到她身邊,「花兒,這幾日她沒為難你吧?」

  花兒笑著搖頭,「她對我好得不得了,我都有些不習慣了,謝謝你啊晏之。」

  「跟我還客氣什麼。」裴晏之去馬車上,跟他娘要了只鴿子給了花兒,「以後就用它給我傳信,或者你到鎮上的晏家驛站傳信都行,可別不好意思知道嗎?」

  花兒抱著鴿籠笑,「嗯,你們一路順風。」

  花兒的笑是裴晏之離開漁村前所看見的最美的一幕。

  漁村的單純美好與北都的熱鬧繁華完全是兩個世界。裴晏之喜歡這裡的熱鬧,又討厭這裡的熱鬧,因為這熱鬧很虛浮,人與人之間相處還隔著一層防備,沒有漁村那樣讓他難忘。

  不過他很喜歡德慶侯府的馮嫣表姐,才十多歲的姑娘就文武雙全,就能執掌侯府,是他最敬佩的人之一。

  外祖母家的人他還喜歡文庭表舅,表舅現在是北疆大營的主帥,威風極了。可惜他不能常回來,這次回來就又沒見到。

  裴晏之每次回來都要挨家走親戚,照例先去見侯府的老祖宗。老祖宗很喜歡他,喜歡問他漁村的故事,他就把花兒的事跟她講了。

  她沒說什麼,只是笑著摸他的頭。裴晏之不明白她笑里的深意,只是隱約覺得她不認同他的做法。

  不認同就不認同吧,反正娘也說了,沒有人能面面俱到算無遺策,眼下他能想到的最萬全的法子就是這樣,以後若有不妥他再彌補就是。

  走完了各家親戚,他還要進宮見皇帝表舅。他特別喜歡皇帝表舅,從來不逼他念書,見面就賞賜好東西,回回還不重樣。

  這日他照舊滿懷期待地進了宮,得到的卻是「噩耗」。

  「皇帝表舅你說啥,讓我留在宮裡念書?!!」

  「是啊,不樂意?」盛明宇笑睨他,「你小子放養到五歲可以了,北都城的孩子三歲就啟蒙了,你難道還想十歲再讀書?」

  裴晏之倒是知道自己該念書了,可沒人告訴他是在宮裡念書啊!這跟坐牢有什麼區別?

  「皇帝舅舅,我是要念書,可沒必要在宮裡念吧,我又不打算當官,也沒有拜將封侯的念頭。」

  「瞧瞧,這就是你爹娘放養的後果,都養成胸無大志的野小子了。」盛明宇不由他反抗,「這樣不行,你爹娘都是人中龍鳳,你不能當條懶蟲,從明兒起就進宮來收收性子。」

  「啊……」裴晏之終於體會到了漁村那些小夥伴們聽到要考功名時的心情。

  「不用啊了,回去收拾包袱去吧。」

  裴晏之垂頭喪氣地回了家,企圖說動他爹娘改變他的悲慘未來。

  誰知他爹娘一點也不震驚,分明是早知會如此。

  他爹說:「宮裡有最好的先生,你既然要讀書,自然要讀最好的。」

  他娘說:「人啊,體驗一些不同的生活挺好,自由的,憋屈的,苦悶的,開心的,這都是人生常態,你見多了遇事就不慌了,見多了才能體會世道多艱,才能知道你將來要做什麼,該做什麼,才不至於庸碌一生,當然你庸碌一生也沒關係,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自己能負責就好了。「

  裴晏之不是特別懂,但他知道他必須進宮,沒有反抗的餘地。

  裴小少爺沒別的好處,知道不做無畏的反抗,既來之則安之,等學了本事,將來他愛去哪去哪。

  半月後,他站在宮中最高的閣樓上目送他爹娘離開。不知怎麼,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句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詞——功成名就。

  可是他還不知道他爹有什麼功,在他看來,他爹就是個吃白飯的大閒人。

  聽皇帝舅舅說,他爹生在北都城,是個很厲害的人,所以他爹到底經歷過什麼呢?

  或許,在北都城裡他能找到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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