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風雪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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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還是其迫於形勢的無奈之舉?

  梁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盞,埋在心底的疑問像發芽的種子,一個個冒出頭。

  其實,關於周國的事,她並不想深究。

  何況,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關係。

  如果宇文玘的殘黨真如他所說,與宇文珂暗中勾結,那麼他真同旁人一樣沒有察覺,還是有意放任,借刀殺人?

  還有,當日他為何同意放高潛、王庭樾與她一道離開?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曉梅林嶼軍中會發生兵變?

  他又為何要派淳于北去齊營撥亂反正?

  是隨她心意,還是想借的她手……

  懷疑的念頭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經不信他了嗎?

  梁婠顫著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杯子,指尖卻依舊冰涼。

  明明心中揣著這樣多的疑惑,可他問她的時候,她卻只是搖頭。

  為何?

  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很久以前,他說過不怕她問什麼,就怕她什麼都不問。

  便是從那時起,但凡她問,他什麼都會跟她說。

  回想起舊日的情景,仍覺得歷歷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現在的他們,一個是周國新帝,一個是齊國太后,未來皆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涼涼的白水。

  還記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見她對湘蘭一眾人的死難以釋懷,便勸解她,說他們不是為報仇而活。

  還有那天,他們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

  案几上擺著一張輿圖。

  她記得很清楚,那輿圖上不僅繪有周國,還繪有齊國。

  正值夕陽西沉時,河面映著兩岸景色,波光瀲灩,宛若天上遺落人間的一條緞帶,泛著不屬於這世間的光澤。

  就是在那金燦燦的景致里,他問她,如何看待周與齊?

  落日餘暉中,他眉眼如畫,整個人纖塵不染。

  她望著他想了很久,卻遲遲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

  見她如此為難,他也只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問。

  後來,他帶她去周昀的葬身處。

  他們一同悼念戰死的齊國將士。

  他眉宇間的低落與悲痛,她是看在眼裡的。

  就在屍骨坑旁,她問他,是否想要那個位置?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只是沉默。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沉默,又何嘗不是一種默認?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過自己的意圖和打算?

  可她卻憑藉過往對他的了解,在心裡幫他否認了。

  梁婠默默嘆了口氣,收回漸漸飄遠的思緒。

  心中再百轉千回,也不過是須臾一瞬。

  不管怎樣,他已是周君。

  梁婠遲疑一下,還是掀眸看過去。

  「離開漣州前,你和……高潛是不是私下約定了什麼?」

  宇文玦眉頭不經意地皺起。

  她心裡在擔憂什麼,他單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體裡的某一處,生疼。

  他扯著唇角,隱約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還願意問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說:「沒有。」

  梁婠心頭一松。

  她不過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樣,綴在他們商談的條件里。

  宇文玦臉上平平靜靜的,深幽的黑眸里更是瞧不出半點情緒,只有嗓子是啞的。

  「你該知道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至於你——我永遠不會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談條件。」

  說話中,他的視線落在畫匣上。

  饒是情緒掩飾得再好,也做不到半點痕跡不留。

  梁婠一怔,壓在心底的痛霎時涌了上來,逼得眼睛又酸又澀。

  她咬了下唇。

  說不上是慶幸多,還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麼。

  「婠婠……」

  見她眼圈紅了,宇文玦的喉嚨啞滯,心頭竟生出幾分歡慰。

  至少這一刻,她沒有否認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異常溫柔。

  歡慰之餘,又覺得不夠。

  思及此處,酸楚的心裡不禁生出幾分笑意,似乎只要是面對她,他總忍不住想要得寸進尺。

  回想住在南苑的那幾年裡,他總是有意無意的,一次又一次將她惹毛。

  每逢那時,她就像一隻炸了毛的小獸,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那時的他也沒有想過,會將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記得這麼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如此羨慕那時的自己。

  重逢後,本不該再存有半點誤會,可他們之間卻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還要遠的距離。

  欣悅如此短暫,不過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著。

  也只有這樣的痛,才讓他覺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這樣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一會兒,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兩國之間的事兒,並非是誰的一朝之念,縱然不是我,也會有旁的人,只是有了你我之後,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輩子,她死得早。

  在漣州城小產後,她臥床靜養,就算兩人共處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從不跟他說前世。

  她不說,他也不提。

  再後來她就離開了。

  所以,她死後又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

  宇文玦見她低著頭,又道:「我同他見面的時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沒有說話。

  可她知道這話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里,還是她被淳于北劫持後下落不明,宇文玦來齊國尋她,再到後來……期間他與高潛數次見面。

  除了第一次劍拔弩張,後來他們再未有什麼衝突。

  其實,從高潛的態度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實身份,卻從未想過將那些隱情公之於眾,亦沒想過泄露給宇文玦在周國的政敵。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卻也沒有利用他攪得齊國天翻地覆,反而選擇襄助高潛……

  回顧這兩世,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清的?

  屋子裡就這麼靜了許久,只聽得外頭凌冽的寒風吹得窗扇、門扉呼呼直響。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曉周兆元與丹青逃過一劫,沒有大礙,那麼她也沒有必要再待下去。

  況且,兩國開戰在即,她與宇文玦本就不該私下見面。

  若是被人知曉,於誰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遠離了晉鄴,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後定然平安無虞,我出來許久,也該回去了,安全起見,周君也請儘早離開吧。」

  說罷站起身。

  宇文玦看著作勢要離開的人,凝眸不語。

  她的態度語氣,又變回剛見面那般,客氣又疏離。

  這一聲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沒了關係。

  怎麼不是呢?

  離開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將玉簪歸還。

  宇文玦閉眼笑了下,雙唇毫無血色。

  梁婠並未覺察,只低頭瞧著身上的大麾。

  她剛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對上另一雙黑眸,壓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面上只做鎮定。

  「我該走了。」

  宇文玦好像沒聽到她的話,只問:「你就再沒旁的話想跟我說?」

  「沒有。」

  她回答得乾脆利落,不拖泥、不帶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還請周君放手。」

  一聽這話,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將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沒有?」

  梁婠面上一僵:「沒有。」

  宇文玦望著她,輕輕頷首:「好,既然你沒有,那麼我來說——」

  梁婠的心懸空了一下,然後止不住地發顫。

  「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

  打斷他的聲音過於急切,顯得那麼慌張。

  可她全不在意,只想抽回手。

  「周君來此的目的我已知曉……倘若日後晉鄴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齊氣數已盡,怨不得人。」

  他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自始至終你從未問過我為何當日要隱瞞你我——」

  梁婠搶過話:「沒什麼好問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樣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認了嗎?」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開眼:「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何況,我也不想聽。」

  她只覺後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說這些,她是決不會來見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緊,完全不給她離開的機會。

  見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過她的肩,逼視她。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讓你這麼走了,就算日後我攻下晉鄴,也再見不到你,對嗎?」

  梁婠心下一沉,沒有否認。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離開他。

  就連他們的孩子,她也不顧了。

  可笑的是,他竟還抱著等她回來念頭。

  宇文玦閉了閉眼,搖頭笑了下,既是這般,還等什麼。

  索性都言明吧。

  「當日,之所以對你有所隱瞞,並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頓,又變了話鋒。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隱瞞你,可是,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會選擇隱瞞你,只不過這次,我不會再猶豫不決,定要牢牢瞞你一輩子,永遠不會給你機會讓你知道……比起讓你離開,我寧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涼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這麼看我。」

  宇文玦神色決絕,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剖開給她看。

  「我知道你當日悄悄離開洛安,並非是因為介意我在洛安懲治流言的強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奪下塗陽、漣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併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只一件——」

  「別說了。」

  梁婠如墜冰窖,眼底流露出懼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只好道:「你可以平平靜靜地同我說國事、說天下,說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卻獨獨不願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何?」

  梁婠咬緊牙關咽下眼淚,勉強撐著看他一眼。

  「過往種種皆已逝,我早已忘懷,周君也請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態度堅決。

  梁婠忽然有些崩潰,「是你說的不會逼我,也是你親口答應讓我走,可你看看你現在是在做什麼?」

  是。

  宇文玦沒有否認。

  他是說過那些話。

  可那時的她,剛剛小產,躺在床上虛弱得像一縷殘魂。


  她要怎樣,他不會答應?

  何況他那麼說,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給她一個喘息、恢復的時間,強行讓她留下,她會怎樣,他心裡很清楚。

  他想過,最多他就一直等著她。

  直到她願意給他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然,他也沒奢望能回到從前那樣,就算守著她想要的距離也好。

  但至少還有一個機會。

  日復一日的,他多點耐心並不是什麼難事。

  可到底是他想錯了。

  哪裡還有什麼機會?

  無論她是走是留。

  心裡根本就是想著要徹底與他斷了。

  宇文玦微微地牽動嘴角,悲戚漫過心頭。

  梁婠窺見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裡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這麼僵持下去。

  她冷著聲:「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不知觸動了哪裡,讓她的淚意來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強行吞咽回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們回不去的。

  她心裡的那個陸修早就已經死了。

  死在齊國的三軍前。

  死在她的懷裡。

  後來的他們,全是錯的。

  就像那個小產的孩子,註定無法來到這個世上。

  所以,她要終結這段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離開洛安時,她就做了決定。

  宇文玦嘆了口氣:「我不怕你讓我等,我就怕你連等的機會都不給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給他們機會,是上天沒給她機會。

  宇文玦繼續道:「你真的只是因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閃著淚光,笑了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屋子裡尤為安靜,清晰的笑聲是最鋒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頭哽住。

  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想起一隻手。

  一隻從角落裡伸向他的手。

  纖細蒼白。

  是那麼絕望無助,卻又那麼頑強倔強。

  他澀然開口:「你是該怨恨我、討厭我,因為我就是那個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陸太師。」

  梁婠偏過頭,閉了閉眼,濃濃的屈辱與羞恥湧上來,讓她無地自容。

  宇文玦喉頭髮緊,頓一下,才道:「我知道你從前願意將身心交付於我,不過是覺得我未經前塵、不知過往,與你上輩子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他紅紅的眼睛深深望著她:「可你說,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梁婠全身猶如冰封雪覆,只有灼燙的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你能接受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卻不能接受知悉過往的我……難道你真的以為只要離開,就能當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嗎?」

  他通紅的眼霧氣蒙蒙,嗓音啞滯破碎。

  「為何明明他同我一樣,你卻寧可信他,也不肯信我,為什麼?」

  梁婠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就這麼被他無情地扒下一層層偽裝,將最深處的難堪一縷不掛暴露在兩人面前。

  是。

  他沒說錯。

  她找盡一切理由,看起來是那樣冠冕堂皇,實際卻故意遺漏最重要的一點。

  這麼迫不及待地逃離他,豈止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她更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若擱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陸修是陸修,陸太師是陸太師,他們不是一個人。

  可晉鄴酒肆再見之後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將身心交付給一個本該怨怪的人,尤其還在他曾親眼目睹過她的那些不堪過往後?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擁抱、親吻的身體裡,還藏著那個叫她心存芥蒂的陸太師。

  她要如何假裝若無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樣幸福和快樂的時候,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裡,那顆跳動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過異樣的想法?

  是不屑、輕視、鄙夷……還是旁的什麼?

  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叫她呼吸不上來。

  在他隱瞞、遮掩的背後,他又是否會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會不會本就帶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單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像是被誰在無情地撕扯著,鮮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麼都不想?

  當純粹的感情變得不再純粹,再繼續下去,會怎樣?

  她曾經信誓旦旦,自稱決不會再對任何男子動心,更不會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沒有做到,還不惜以命相護,甚至願意生死同赴。

  換作一個不相干的人也罷。

  可偏偏是他。

  帶著過往一切記憶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卻自欺欺人地將一個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兩個,然後惦念著一個,怨恨著另一個。

  如此。

  她何止是背棄了當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只想帶著最後一點自尊遠離,給曾經付出過的真心一點體面。

  可他卻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與她說透。

  也許她就是個怯懦的人。

  梁婠抹乾眼淚,深吸一口氣,才抬頭:「是,你說的都沒錯,過往發生的事,我無力改變。起初,我也確實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只想遠離你,否則只要看到你,就會不斷的讓我想起那些過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信不信,只有想與不想。」

  如此直白的話,聽在耳里,全然不是滋味兒。

  「只想遠離我?」宇文玦面上失了色,只覺得心冷。

  梁婠有些疲憊往下咽了咽眼淚,沒有回答,只道:「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太后,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統一天下,還萬民一個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現在,她是可以同過去和解。

  卻沒法再坦然地繼續愛他、同他在一起。

  「這樣好?」

  「是啊,這段時間我想得很清楚,你知道我曾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餘生,我只想要自在安寧,希望你能成全。」

  眼淚乾了後,臉上緊繃繃的,梁婠勉強笑了下。

  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在她眼裡看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

  或許有些事,自他醒來的那刻起就已註定。

  他忽地一笑,頹然鬆開手,後退一步,雙眼又濕又紅:「……我想你定是寧可我從未醒過來吧?」

  梁婠心臟猛地一縮,尖銳地疼。

  他那樣驕傲的人卻說出這麼沮喪的話。

  梁婠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

  可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從懷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著他手上的庚帖,忍著幾欲奪眶的眼淚,久久說不出話。

  宇文玦沖她笑了笑:「一堂締約,良緣永結。這庚帖是我們在丹犀山莊成婚的那晚一同寫下的,你還記得嗎?」

  如何能忘?

  青廬里,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著筆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在庚帖上寫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眼淚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將庚帖塞進她的手裡,替她一點點拭著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緩了緩,又道:「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會像現在這樣……可惜,事與願違。」


  他淡淡一笑:「不過,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曦兒的娘親,我也永遠都是曦兒的父親。」

  梁婠抿著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覺自己好像伸出了一隻手,還隱約摸到一顆溫熱且潮濕的心。

  這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天,三軍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梁婠垂下眼,只看到手中的庚帖。

  咸澀的淚水沖得她偽飾過的臉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聲音有些低啞:「讓我最後好好看看你,行嗎?」

  梁婠眼底一熱,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嗓子緊的得只能輕嗯一聲。

  得到許可,他紅眼睛裡攜著笑,然後將人按在墊子上坐下,再去一邊的小几上拿起一隻小藥瓶。

  是除去臉上偽飾的藥汁。

  顯然他是早有準備。

  其實,這瓶藥還是她給他的。

  那天,她跟他說想去洛安城裡轉一轉。

  為了不叫人認出來,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臉上又貼又畫。

  他給她畫了顆大黑痣,她就像報仇似的,給他點了一臉的麻子。

  直到臨出門,他們還擠在鏡子前,比著看誰更丑。

  就因為出門時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獨獨將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現在暮山仍是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誰能知道素來沉厚寡言的宇文玦,還會有那麼孩子氣的時候。

  梁婠靜靜坐著,望著他的側影,一時又想哭又想笑。

  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像一枚枚輕薄的刀片,看起來沒什麼分量,甚至還很單薄,可偏是那麼鋒利,只在心上輕輕一划,便立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還沒察覺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別開眼,悄悄擦掉眼淚。

  等再轉過臉,他拿著藥瓶已坐在她身側,旁邊還放著一盆溫水。

  小几上的燈盞搖曳著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溫柔又哀傷。

  梁婠掏出袖中的絲絹遞給他。

  「用這個吧。」

  「好。」

  梁婠說完,眼睛看向別處,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看,將屋內的所有看了個遍,只不看他。

  宇文玦接過絲絹,再用絲絹沾了草藥汁,幫她擦臉。

  太近的距離,叫他溫熱的呼吸直噴在她的臉上。

  梁婠垂垂眼,無論她的眼睛看向哪裡,似乎都顯得那麼刻意。

  後來,她索性閉上眼,任他將她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淨。

  他的動作很輕,擦得很仔細。

  指尖偶爾才會碰到她。

  好像她是養在案頭的一盆蘭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每一片葉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雲岩池的隔間裡,他穿一身寬大素淨的雪袍閒閒坐著,垂頭之際,扯起一片蘭葉瞧,落人眼裡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臉是濕的,分不清是沾的藥汁,還是流的眼淚。

  原來,有的人、有的記憶,早就刻進靈魂深處,無論過去多久,萬古不磨。

  時間就在彼此的呼吸間漸漸流逝。

  直到擦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張屬於梁婠的臉,宇文玦才退後一些笑著看她。

  「好看。」

  他嗓子啞得厲害。

  還不等她睜開眼,整個人就被一個懷抱擁住。

  抱著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麼話也沒有,只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頭埋進他的懷裡,真真切切感受著胸膛里那顆跳動的心。

  是陸修的心。

  她閉起眼,忽然抑制不住地,淚如雨下。

  其實,不論是前世的陸太師,還是今生的陸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終他們都是一個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區別是,他愛或不愛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從前。

  任雙臂之外的世界風雪肆意。

  倘若從未忘懷,又何談想起?

  ……

  等梁婠披著厚重的大麾邁出屋子時,院子裡的風小了不少,天上還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

  院門外站了不少人,等著送他們離開。

  宇文玦在她身側站定,轉過身與她面對面,靜靜地看著她。

  要說的話方才已然講完。

  一時只剩沉默。

  梁婠在那雙幽深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小小一點影子,卻很清晰。

  他的大麾給了她,身上只著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氣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梁婠眼帘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年,他們在雪地里相對而立。

  雪窖冰天裡,就像兩個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風雪聲中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頭,解下腰間佩戴的繡囊,然後拉起她的手,將繡囊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太醫令新配置的。」

  蠱毒傷身,小產後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調養,怕是以後難再孕。

  自從上次配製的藥丸吃完後,她似乎也忘了這事兒。

  梁婠瞧著手中的繡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著吧,好好照顧自己。」

  澀然的聲音掩不住沉重的溫柔。

  梁婠喉頭哽住,手指緊緊捏住繡囊,輕輕點頭:「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認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話說出來倒顯得多餘。

  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她仔細收起繡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背著大藥箱的身影,還有離開漣州前他跟她說的話。

  「老師還好嗎?」

  「很好。」

  宇文玦抬手幫她拂去粘在髮絲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個笑,點頭:「好。」

  這樣淺淡的笑容只浮在唇邊,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絲漣漪,就像莽莽蒼蒼的荒漠裡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於世。

  淳于北已牽了馬匹在院門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過短短几步路,卻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馬匹前,又在一眾人默默地注視下,接過遞來的韁繩。

  明明這樣多的人在場,卻寂若死灰,竟無一人開口說話,唯有馬兒在風雪裡打著響鼻。

  淳于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終也只是退到一邊,他知曉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樣,只是個外人。

  梁婠握住韁繩,站著沒動。

  冰涼粗糙的韁繩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馬的那一刻,眼淚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頭緩了緩。

  再回頭看過去,隔著不斷飄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

  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她翻身上馬,再最後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長鞭揚起又落下,馬匹登如離弦之箭。

  宇文玦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開口:「自今日起,淳于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于北皺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淵,再未言語。

  淳于北垂下頭,跪地一拜。

  「屬下領命。」

  馬蹄聲遠去,再瞧不見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仰面看向灰濛濛的天空,有無數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

  他知道若是雪勢再大些,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變得像一個雪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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