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1章 亡者之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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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岸以後,蔡績第一個跳下船,和等待多時的醫療小組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泥灘盡頭。羅彬瀚沒空留神他的去向,立刻就被幾個穿著深綠色手術服的人帶進了岸邊的手術車裡。這些人都戴著口罩,他基本認不出來,只有一個中年女人露出來的半張臉頗為熟悉。就是那個出發前把藥水給他的人,此刻正忙著給一支又長又粗的針孔注射器排氣。

  他們先給他抽了血,測了測心跳和脈搏,拿電筒照他的眼睛,然後打了兩管藥水下去,之後的事情羅彬瀚便印象模糊。昏迷以前他只想著這些人的眼神可真叫人擔心——哪裡是看病人的樣子?那幫人的眼睛裡活脫脫就是興趣,對學術探索的興趣。李理到底是怎麼指揮這幫人的?他還來不及再想下去,意識就斷電了。

  等他再睜開眼連天都黑了,敞開的艙門外只能遙見黑潮如墨,星斗滿天。手術室中沒有人,被他擱置的耳機就掛在旁邊的輸液架上。他想抬起右手去拿,結果發現手腕已打了石膏,正吊在支架上。他又摸了摸左眼,上頭蓋著紗布貼,狀況暫且不明。

  他小心地坐起來,發現自己基本是光著的,胸前和腹部都有紗布,左膝蓋上也綁著夾板一類的東西。這下可好了,今夜他指定回不去,李理得自己想辦法解釋他的失蹤。接著他又環顧整個手術車內艙,從無影燈後頭找到一個閃著紅燈的攝像頭。

  難怪艙內沒人留守。他從枕邊抓起一迭薄床單蓋上,譴責地用手指頭點一點攝像頭,然後才伸左手去抓輸液架上的耳機。他的耳朵上也貼了紗布,不過面積很小,不影響掛耳機。

  「李理,」他問道,「現在幾點了?」

  「二十一點五十六分。」

  「這場手術夠久的。」

  「實際上您經歷了好幾場手術。現在會診室里也正熱鬧著。」

  「他們在我身上碰上什麼麻煩了?」

  「沒什麼大問題,我想他們只是對您的體質感興趣,因為您有許多項檢測數據與實際的臨床表現完全不相符。他們正在爭論應該以哪邊為標準進行下階段治療。」

  羅彬瀚立刻想起了一件要事。「我記得法克走前幫我植入過什麼微型機器人,他還說那能幫我應付體檢。」

  「您是在說無遠基地的構體安全檢測黑名單系統。」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反正法克說那東西能幫我應付這裡的體檢程序,而且我也不會再隨便生病。」

  羅彬瀚開始回憶當初法克告訴自己的那些話。原理部分有點記不確切了,但肯定有關於免疫疾病的部分,難怪這段時間他怎麼折騰也沒生病。「要命。」他忍不住說,「我完全把這件事忘了,還好這東西不妨礙麻醉劑起作用。」

  「我猜0312隻設置了針對微生物和病變細胞的黑名單,這倒是解釋了您的所有傷口都沒有感染跡象。」

  「但化學毒劑還是會有影響?」

  「是的,這個狀況讓醫療團隊非常著迷。您介意他們保留一些額外血樣嗎?」

  羅彬瀚不耐煩地點頭答應了。他現在並不關心這些事,假如有人能通過他的血液破解無遠人的技術,那也是他們自己的本事。「我的右手怎麼樣了?」他緊接著問,「還有眼睛呢?」

  「您的右手肌腱大部分斷裂,腕骨刺穿,同時伴隨多種化學劑污染;至於左眼,我簡單地說,是腦震盪、角膜破裂和視網膜動脈阻塞的綜合結果。」

  「要多久能治好?」

  「您難道不擔心這是無治的嗎?」

  「你的語氣聽著也不像沒得治啊。否則你怎麼好意思管我要血樣?」

  「不幸的是,這些傷恢復起來很慢。如果以您體檢報告上的數字作為參考,大概需要兩到三個月。可您也明白,那些生理數據實際上是偽造的,我們無法關閉這套防體檢系統。」

  「那實際需要多久呢?」

  「很難估計。這是超出常規醫學經驗的案例,只能從臨床觀察得出結論。」

  羅彬瀚從沒想到法克送給他的小科技竟然還會幫倒忙。他遲疑地動了動自己的腳,然後說:「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您在恢復期間並非完全失能。」李理建議道,「按理說您的恢復力也遠超常人,可以提前進行溫和的復健。」

  羅彬瀚依言動了動右手。他感覺麻醉的效果還沒完全消失,但指尖確實抽搐了兩下。他鬆了口氣,然後伸手去摸左眼的紗布:「我能揭開這個嗎?」

  「最好等到早上再做。要是您實在堅持,可以先揭開看一眼。」


  羅彬瀚馬上摳開了紗布的一角,結果還算可喜。這隻眼睛能看見東西,就是非常模糊,而且有點重影。他把自己的感覺描述給李理,然後問:「這不會就是我今後全部的視力吧?」

  「我想不會,您還在恢復初期。但這幾天裡您最好別讓這隻眼睛受到強光刺激。」

  能得這個結果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羅彬瀚煩悶地點點頭,心裡尋思該怎麼向別人解釋自己突然間戴起了墨鏡。但這終究不過是小節。「我的腿沒什麼大毛病吧?」他說,「我想出去走走。」

  「左膝蓋有輕微骨裂。您最好拿根拐杖出去。」

  按照她的提點,羅彬瀚把手臂的固定吊帶改掛到脖子上,然後穿上襯衣與寬鬆的沙灘褲,帶著牆邊找到的腋下拐杖挪出手術車。眼下他還在雲珠島上,大概是在有海涯聳蔽的南面。此處泥灘荒涼,風景乏味,距離民居也太遠。他撐著拐杖,沿一串螃蟹留下的爪跡慢慢挪近海面,邊走邊聽李理講述她在他昏迷期間作出的一系列新安排,基本上就是一個謊言接著另一個謊言:當旅遊團從水上摩托的出發碼頭回來時,經理會在手機上收到實習生小周的請假申請,告知家裡出了喪事,必須立刻趕回去參加葬禮;通情達理的甲方高管一聽說這事,立刻義不容辭地送他返回市區,以儘自己學長的情誼。

  攝像頭會拍下替身演員們的行動軌跡,並在不夠完美處予以技術修正而當審計員們回到民宿休息時,正巧又會看見載著兩人的船隻剛剛駛出島嶼數百米,乘客們正遠遠地向著他們揮手道別。再過一個星期,離職申請將會發給經理和合伙人,但那時整個團隊都應該在假期,有人關心這件事的可能性很低。

  「這麼說,」羅彬瀚問,「我的不在場證明還是沒有咯?」

  「您感到遺憾嗎?」

  「我把小容叫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倒好,我還是成了最後一個接觸者。不過反正他的身份也是偽造的,要是搞什麼失蹤調查,警察得先弄明白他是誰才行。我們先不管這個——他的行李都從酒店裡拿出來了嗎?」

  「是的,都到手了。我們正在進行檢查。」

  羅彬瀚停下了挪動拐杖的手。聽到李理這句話令他有種古怪的感覺。現在他們來到了通關副本後的標準環節——搜刮BOSS屍體爆出來的戰利品——這件事像給周溫行的棺材板敲上了最後一根釘。事情竟然這麼容易。好吧,其實也不算很容易,可事情竟然做成了,這就夠不可思議了。想到這裡時他心裡沒有什麼喜悅,只是暫時鬆了口氣。他們是暫時過關了,僅此而已。

  「他的行李里都有些什麼?」他好奇地問,「有武器嗎?或者通訊器?」

  「還不能確定。」

  「那最多只是一行李箱的東西啊。」

  「今天下午以前您的武器袋裡只有兩樣東西,而我想那足夠技術小組用不同方法檢測十年。」

  「我們現在可沒有十年,十個星期都沒有。」

  「十個小時。您在這期間可以處理私事。」

  羅彬瀚沒什麼私事要處理。他想過要給石頎或俞曉絨打個電話,可又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眼下還有殘局未了,打電話去給親人報平安會使人意志鬆懈,還感覺有點不吉利。於是他只是拄著拐杖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在心裡琢磨怎麼編謊話。他近期正在輪流撒三套謊,一套是對著俞曉絨的,一套是對著南明光,還有一套對著石頎的。這三套謊話細節不同又互有重迭,要是穿幫可就麻煩了。

  等他梳理完該對誰說什麼以後,海風也把他的腦袋吹了個透涼,安寧感漸漸降臨。現在他終於有心思想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還有精神把它們當作正經事來發愁,因為他真的把周溫行給幹掉了。懸在頭頂的利劍挪開了大半,他就像個劫後餘生的車禍倖存者,一下子就對枯燥乏味的生活滿意得不得了。他抬頭望了望海上,在左斜方的夜空里看見一輪微微發藍的月亮。突然間,蔡績那張青灰色的臉又跳到他眼前。

  他動了動垂落的右手。「李理。」

  「請說。」

  「箱子裡那個怎麼樣了?」

  「比您的情況簡單。四個小時前醫療小組完成了對他的全身檢查,沒有發現麻醉或電擊後遺症。我已安排人員將他送返。」

  「他今後也不會再知道更多了。」

  「是的。您感到後悔了嗎?」

  「在我大功告成以後?」羅彬瀚反問道,「你以為我會害怕他說的報應?」

  「您確實說過您不相信。」


  「我們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報應這回事。也許荊璜那兒真的講究這個,可我們這裡沒有。我們最多只有系統平衡——有人幹了壞事,同一個系統里就得有人遭殃,從來不需要是同一個人。只要你別貪心過頭把整個系統玩崩,李理,這就夠用了。這地方幾千幾萬年都是這麼湊合著過的。所以,誰先踩出線——踩出線卻有本事不被抓住,誰就贏了。」

  「這解釋讓您自己滿意了嗎」

  「差不多吧。」羅彬瀚說,他開始轉身往回走,「我們終究把事情辦成了。如果你想責怪我堅持用那個人——」

  「我不準備責怪您。」

  「但你也不認同。我聽出來了。」

  拐杖在泥灘上打了下滑。羅彬瀚低頭檢查,用拐棍從淺沙底下掘出半片破損的貝殼。他想把它撿回去當作這次冒險的紀念品,可有點騰不出手。他只得丟下拐棍,慢慢彎腰用左手去夠。

  「我確實不認同,」李理在他撿貝殼時說,「但為既成事實後悔毫無意義。您也上過經濟學課程,明白我們對處理沉沒成本是怎樣做結論的。」

  「其實我經濟學一直就學得很差。」羅彬瀚終於撈起了貝殼,「第一堂課就已經搞得我很糊塗了。絕對理性人假設,我就納悶這假設究竟有什麼意義,反正它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那您怎麼理解絕對光滑平面假設?」

  「我物理也學得很差。」羅彬瀚說,「都是這些絕對假設害的。你明知道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可能實現:絕對理性的人、絕對光滑的平面、絕對正確的道理、絕對完美的世界……我們太喜歡假設這些東西,號稱自己追求這些東西,好像這樣就很光彩似的,然後一回到現實,我們還是幹得一塌糊塗。你去哪裡也擺脫不了摩擦力,你也不可能為了個道理就放棄到手的好處,但這也不妨礙你嘴上繼續說那些絕對假設。」

  「您在惱火嗎,先生?」

  「惱火?沒有。我只是在想該把這貝殼裝在哪兒。你能叫人給我拿件有大口袋的外套嗎?」

  「就把它放在掛袋裡吧。袋子就在您床邊。」

  「和那把刀放一起?不覺得有點太看得起它了?」

  「那只是一個袋子,用來放東西。」李理說,「您也不必把它當作神聖之物。」

  羅彬瀚只得笑笑。他和李理相處時總是這樣,都沒法分得清到底算討論還是吵架。而且他不能判斷李理是否生過氣,因為她可以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聲音表達。這也是凡世生活鬧的——以前在那艘船上時,他們可不像眼下這樣時不時起點刺人的靜電。童話世界裡的友情只要有彩虹和水果糖當背景就行了,而現在他們都得習慣這世界處處有摩擦。

  他回到手術車裡,把貝殼放進掛袋內。做完這一切時他已略感疲憊,對李理的無名之火也消了。本來他就沒什麼道理,李理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他們已經一起闖過了這麼大的難關,足以證明她是一位良師益友。前提是她下次別再堆那麼多垃圾山。

  「如果我們下次要去抓周溫行的同夥,」他坐在床邊說,「答應我挑個好地方行嗎?我們總不能回回都在糞坑裡殺人吧?下次咱們可以找個岩洞、懸崖、生態濕地……就是沒人的玉米田都行啊。」

  「這是個很無理的要求,先生。我只能說儘量辦到。」

  「你不會故意弄我吧?」

  「我不過是想確保一切細節都做好。」

  「你先指著榆楊江對我發個誓。」

  「這有什麼意義嗎,先生?我是可以自由撒謊的,除非您懂得如何使用無遠的數據協議系統,否則您也只好相信我的口頭承諾,指望我放您一馬。」

  「也不失為富家翁啊。」羅彬瀚說。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開開心心地鋪平枕頭躺到床上。「下次你要是再想把我丟到垃圾堆里,我就讓店裡那個傢伙去。反正他只是對付不了周溫行,沒說對付不了別人,是吧?至於我呢,我要去西南的山裡度假。反正事情到現在也不是非我不可,我也不追求什麼全場最佳。」

  「先生,老話說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

  「求其下者無所得。」羅彬瀚接話說,「可我剛好不相信這句話,李理。我告訴你這話絕對是有問題的——」

  他還沒把話說完。有什麼東西就在床邊的台子上震動起來。是他的手機。羅彬瀚剛伸手去拿,李理就說:「有一樁趣事,先生。」

  「你說得我不敢看手機了。」

  「您還是看吧,那是我發送的資料。兩分鐘前我們在目標的行李箱裡找到了一件特殊物品。您看了會明白的。」

  羅彬瀚很不情願地點開手機。他看到李理給他發了一堆圖片,拍的是同一樣東西。起初他差點以為有人進了他家,打開了臥室的保險箱,但隨後一張帶有量尺的對比圖讓他明白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找到了另一隻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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