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當代史 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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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當代史 小人物

  亞平寧歷史哲學家克羅齊有一句著名論斷,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➅9şĤ𝐮ⓧ.𝕔Oм 🍩😂

  克羅齊的本意,是指人們總是從現在的立場出發,以當前為參照來觀察和認識歷史。過去的歷史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切,乃是因為它直接關係到人們現在的生活。

  陳一鳴覺得,這句話同樣適用於電影製作領域,特別是歷史題材的電影。

  只不過,電影由於其文學性和娛樂性,對「歷史」的關注,要遠遠遜色於對「當代」的關切。

  單就花木蘭這個人物來說,早在1927年就有影視作品產出,八九十年裡,有據可查的電影電視劇,早已突破兩位數。

  劇中的木蘭形象,無不反映出製作時的時代特色與社會特徵,熒幕上的外表是個古代人,詮釋的內核卻無一不是當代思想。

  如果恪守歷史細節,把故事背景設置為北魏時期,就會出現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片中北魏鮮卑族與更北方柔然遊牧部族的戰爭,當代華國觀眾看起來會很彆扭。

  如果是長篇電視劇,這種彆扭可以被極大地消減,因為敘事節奏更慢,細節更多,鋪墊更長。

  而改到電影裡,由於時長的限制,這種彆扭不僅很難消減,還會被進一步放大。

  觀眾為了對抗源於潛意識的彆扭感,就只能放棄代入,把自己固定在第三方的上帝視角,看場面看故事看熱鬧。

  觀眾無法沉浸,對於劇情片來說簡直是末世災難,這意味著演員的精心演繹都是衝著瞎子使勁,電影所蘊含的情緒價值將被破壞殆盡。

  如果是視效大片,30大洋票錢里25塊是賣特效,觀眾倒是不會對薄弱的劇情和乾癟的情感挑三揀四。

  杯具的是,古裝歷史片並不遵循這一規律。

  這類題材,觀眾嘴上說的是只圖大場面,內心對劇情和情感的要求一點兒也不低。

  因為這是華國歷史,選擇在大眾領域消費它,就必然要付出對價。

  此外還有一個隱患,就是電影涉及少民元素,無異於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稍有不慎就會麻煩纏身。

  這並不由電影主創的意志所左右,就好像被鐵桿粉絲裹挾著與世界為敵的「偶像哥哥」,當一個現象級的議題出現時,其聲量與外延的膨脹總是會出人意料。

  陳一鳴想得頭皮發麻,決定暫時跳過這個形而上的問題,換個更細節更具體的問題思考。

  他一邊默誦原詩,一邊在腦海中想像。

  不聞機杼聲,這個機杼,大概是個什麼樣子?

  西市買鞍韉,這裡的鞍韉,應該就是馬鞍吧。南北朝的時候馬鞍啥長相?軟的硬的,低的高的,有沒有馬鐙,有的話,是一個還是兩個?

  買馬買鞍買轡買鞭,其他的裝備似乎一句沒提啊,木蘭應該用什麼兵器,刀、劍還是槍,要背弓挎箭嗎?

  這麼多種裝備,還全都是買的,說明木蘭家裡並不常備,如果不經訓練全都會用,那木蘭究竟是織女還是打女啊,跟詩里的初印象好像八竿子打不著。

  這麼一看,迪士尼動畫片裡,木蘭出場時的人設是個調皮搗蛋的假小子,還真是一個有邏輯的改編。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看來當時的軍士是穿鐵甲的。

  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勛官制度似乎是唐朝的,出現在南北朝的樂府民歌里,有穿越之嫌啊。

  不過他再一想,樂府詩流傳下來之後,歷代文人墨客多有潤改,也許現在的木蘭辭,是唐朝人修改過的版本。

  說到可汗,唐太宗李世民,不也是「天可汗」麼,沒毛病。

  就是這個策勛十二轉,想細了實在是不合理。

  要知道,十二轉已經是名為上柱國的最高一級封賞,此等勛賞,實在難以想像會授予一個連續十二年領兵在外的平民武將。

  這跟當代軍隊裡的7級技術士官可不一樣,古代勛官直接與兵權掛鉤,參照先秦兩漢,上柱國唯有大勝還朝的領兵主帥才有可能領受,主帥以下的各級將校,是絕對無緣染指的。

  所以這裡只有一個合理解釋,就是策勛十二轉與前面兩句詩里的天子、明堂一樣,均為文學修辭。

  也許木蘭在軍中曾有升遷,但一定不會是高級將領,多半是中下級軍官。


  這也能從末尾的火伴皆驚忙中看出來,同一撥人打了十二年仗,居然都沒多少折損,可想而知戰鬥烈度並不很大。

  而且一出征就是十二年,顯然不是主動出擊的戰役行動,衛戍邊疆的意味更濃重一些。

  這樣看來,花木蘭其實屬於邊地戍卒,服役12年立下很多功勞,才會在回鄉之前先去京城敘功。

  最後,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這又是個什麼樣子的妝容呢,很難想像啊。

  陳一鳴把木蘭辭反覆捋了幾遍,發現讓自己頭痛的問題更多了。

  他所追求的史詩感不僅沒能具象化,反倒被自己一通分析,變得更薄弱了。

  說起古裝大片的史詩感,其實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套路或標準,不同的導演,自然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不過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大體路徑總是一致的。

  首先要選擇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大背景,主人公則是捲入其中的一個小人物,可以是史書中有記載的,也可以是完全虛構的。

  這個小人物會在時代大背景之下,因為種種機緣巧合,成就一番不屬於小人物的大成就。

  然後,出於西式的人本理想,小人物要麼以身為引息爭止戈,要麼急流勇退回歸平凡,與之相對的,則是大人物們周而復始的爭權奪利,把諷刺感和宿命感的餘味拉滿。

  需要指出的是,歷史古裝大片其實是一個西式概念,別看華國從上世紀末開始,各種電影電視劇把古代史拍了個遍,但其實並沒有走出自己的路子。

  雷德利-斯科特拍《天國王朝》,會把主人公設定為小鐵匠。

  同樣,彼得-傑克遜拍《指環王》,第一主角是既不懂武技也不通魔法的霍比特人弗羅多,而不是天選國王阿拉貢。

  兩個大導演都知道,有大有小,有對比有襯托,史詩感才有真實感。

  舞台上如果全是大人物,觀眾將很難代入和共情,結果就是所有人物情感都飄在天上。

  唯有小人物辦大事,換個說法就是屌絲逆襲,才能讓觀眾感覺到爽。

  華國古裝大片顯然還沒能把握住這個創作規律,或者說華國古代史官所秉持的英雄史觀,讓史書中的筆觸聚焦於帝王將相,天生就不利於古代小人物的還原。

  華國大導演們塑造古代人物,往往會傾向於更多地強調英雄的人性一面,也就是把大人物從高處拽下來,展現他貼近觀眾心理的史書不曾記載的另一面。

  前世的《英雄》和《荊軻刺秦王》,都是這種處理方式。

  《英雄》里,只有名滿天下的刺客與孤家寡人的秦王,其他百姓、官員和士兵,都是背景牆上顏色不一的裝飾品,濃墨重彩中的暗色和留白。

  與此同時,國師又不甘心塑造臉譜化的象徵符號,於是變著法子給幾個人物賦予普通人的一面。

  最終結果就是無處不在的擰巴,英雄並未因為少許人性變得平易近人,反倒更像是與普通人格格不入的神經病。

  《荊軻刺秦王》就更加極端,詩人直接把主角秦王當成一個普通人來詮釋,讓李雪健頂著一臉褶子扮演一個原生家庭問題多多的缺愛孩子。

  嚴格意義上,這已經談不上古裝大片了,而是穿著古代戲服的話劇《雷雨》。

  兩個大導演忘了,沒有英雄的大時代,還能算是大時代嗎?

  而英雄之所以稱其為英雄,不就是他們不隨波逐流,能人所不能麼?

  何必專注於臆測乃至虛構英雄普通人的一面,為什麼不乾脆刻畫一個英雄身邊的普通人呢?

  一張白紙才好作畫,不是麼?

  陳一鳴對花木蘭的最初設想,就是塑造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平民女將軍。

  然而仔細分析過木蘭辭之後,他卻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木蘭只是一個戍卒,離家戍邊十二年,到退伍也只是一個中下級軍官,大戰可能都沒打幾場,主業其實是巡哨站崗。

  邊疆衛士的人設其實也不是不能拍,不過放到古代拍的話,大概率會被觀眾怒喊退錢。

  陳一鳴不得不絞盡腦汁,重新魔改人設,給木蘭這個小人物添加一些不凡之處。

  就像《指環王》里,弗羅多看似廢柴,其實人家有一個好友遍三界的大冒險家爺爺,而這個爺爺,很早就看出了弗羅多的堅韌意志。

  還有《天國王朝》中,導演開篇就給小鐵匠安排了一個大騎士野爹,然後果斷讓爹領了便當,給小鐵匠留下爵位和部屬作為攪動風雲的本錢。

  這個設計不是兩個導演內心有什麼貴族思想或是血統論,而是單純讓故事邏輯合理,小人物想要在大時代里留下名字,本就需要奇遇和機緣。

  調動觀眾情緒的關鍵,從來都不是懸崖下的武功秘籍,而是小人物主角成長變強的結果,電影由於時長限制,加速這個過程也算情有可原。

  於是陳一鳴一通天馬行空的分析,又給自己額外製造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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