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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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元九年,我十一歲了,再過一年便可至金釵。

  嬤嬤也去了兩年了,可我終究還是不習慣,我總在睡醒的第一時間喊嬤嬤,又倏而想起兩年前的中秋夜,淚流不止。

  早春四月,一冬的積雪早已化去,隨著積雪洗刷掉的,還有兩年前夜襲雲華城的恐慌和哭喊。昔人已逝,剩下的人總要生活。

  皇宮外的人間煙火早已恢復,皇宮內的錦衣玉食也照常如舊。

  大概唯一活在過去的,也只有我了,我時常想,如若我沒進宮會怎樣,我時常想,如若我乖一點,嬤嬤會不會還一直在我身邊?

  只是萬事,沒有如果。

  這兩年,吉寧依舊日日來找我,她還是那般白胖,只是廚藝又長進了不少,還學會了嬤嬤做桂花小點的手藝,且學得惟妙惟肖,味道像極了。

  她常常給我端來各種好吃的,有肉油餅、糖肉饅頭、太學饅頭、軟羊面、桐皮面、豬羊庵生面、三鮮面、蒸餅、糖餅、胡餅、和菜餅、栗粽、豆團、水團、蜜糕、鵝鴨排蒸、荔枝腰子、紫蘇蝦、冬瓜鮮、甘豆水、姜蜜水、橙湯等等等等。

  夏天還會加上冰酪、蜜沙冰、梅蘇湯等等。

  如若時至秋日,就是那個桂花飄滿園的季節,她會再添上桂花米糕、琉璃凍、桂花蜜、千層糕等等。

  我不說話,她便也不說話,托著腮,靜靜地看我吃。

  可我每次都味如嚼蠟,真是辜負了她的手藝。

  我抱歉地看她,她卻沒事人一樣說無礙的,小嫂嫂,小時候我奶母走了的時候,我也是這般難過了許久,你若吃不下,我替你吃了便是。

  然後便又沒事人一般,嘎嘎嘎地將放在我面前的美食吃得香甜,我看著,偶爾會被逗笑,覺得吉寧也太不像個金尊玉貴的公主。

  還不如我身邊的茚耳像。

  將至及笄的茚耳生得越發窈窕,臉兒桃腮杏面的,雙眸含情凝睇,即便穿著宮女服,也擋不住軟玉溫香的俏麗模樣。

  到底是自小相識,即便她愛打小報告,我也是疼惜的,有時候看她總愛看著殿內的琉璃鴛鴦痴笑,便問她:「是不是想著嫁人了,如若想……」

  茚耳惶恐下跪,說奴婢不想,奴婢只願陪著娘娘。

  每每這時,伶牙俐齒的玲瓏就會在我耳邊小聲嘀咕:「娘娘要小心,她哪是不想嫁人,她是想嫁那不該嫁的人罷了。」

  我便不再說什麼,人有禍福旦夕,我不好強加干涉,她們自己的造化還是隨她們去好了。

  我只心疼我的嬤嬤,她明明,不該有此結局了。

  我有時候也恨我自己,恨那日反應太慢了,恨我為何一刻都沒能護住她,連最後的最後,都終究還是她護我。

  兩年前,江知栩就為嬤嬤尋了園陵中一處山川秀麗,風水姣好的地方將其厚葬,嬤嬤一生未嫁,沒什麼親人,我說要離我百年之後的去處近一些,江知栩允了。

  他還破例壞了宮中規矩容我守了三日陵,也容我在這兩年間,想看她隨時可去看。

  沒事時,我便時常去,一去便一個時辰,有時候坐著陪嬤嬤說說話,有時候就只靜靜地倚在她的墳塋旁。

  幻想著嬤嬤有一天會醒來,會撫撫我的「小羊角」,會再叫我一聲「小早兒」。

  我本以為,我再也聽不到別人叫我「早兒」了,可沒想到,自那日起,江知栩便不再生硬地只喚我」沈婕妤」,在無旁人時,他也會喚我「早兒」。

  他還說:「早兒對不起,是朕之失。」

  他說這話時,我正雙手環膝地蹲坐在未央庭一處隱蔽的石階上,他在此找到我,好像是來安慰我的,卻自己低垂著頭,緩緩坐在我身邊。

  我未有力氣起身行禮,他也不介意,只吶吶道,早兒不用起身,我們就這麼靜靜坐著吧。我點點頭,看了看他,他的身影被夕陽的餘暉映照得越發落寞,眼睛依舊星辰般璀璨而深邃,只是這時,卻沒有了先前的意氣風發,藏著憂鬱。

  他說那日在外攻城的,正是雲太妃的父親和哥哥,她父親是錦陽侯,哥哥也是大遼的一枚大將,他說自己到底幼稚,只顧著如何推陳出新,如何安撫流民,卻未想到其中的錯綜複雜,未想到有些人的勢力在陰赫間盤踞多深,才讓他們授人以柄,被人利用。

  他講著講著,又講到小時候的故事,講他如何看到母妃杖斃他和妹妹的奶母,又如何看到母妃命人殺害他的哥哥,他說他自小被厭棄,遭欺辱,對他最好的只有哥哥,他瘋了般地抱著母妃大腿求饒,可她的母妃,卻在隱蔽處命他看著,狠狠地看著,便一箭射死了花壇中耐心等他玩耍的哥哥。

  此後他病了很多天,終日噩夢,醒來卻無人安撫,無人安慰,他的母妃命他喝下安神湯,又掐著他妹妹的脖子命他在御史辦與司空司隸面前撒謊,說他這衰星若不如此做,去奪嫡爭位,助她登上太后之位,她便掐死吉寧。

  他講這些的時候,嘴角扯過一絲苦澀的微笑,眉宇間,也藏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愁。

  我從思念嬤嬤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看著他,怔怔地問:「皇上那時也才五歲麼?」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倔強地抬起下巴,裝出一臉驕傲的模樣對我道:「朕那時比剛進宮的早兒厲害一點,朕那時,都快六歲了,已經掉了第一顆牙。」

  也不知怎的,看著這樣的江知栩,我雖忍不住破涕而笑,又覺心裡撕扯著難受,還是流下了眼淚。

  沒想到江知栩也手忙腳亂的慌了神,他說早兒你怎麼哭了,說自己到底不會哄人,還是把沈婕妤哄哭了。

  倏而,在我嗚嗚咽咽的哭啼間,他又仰起頭,看著未央庭的天上飛過的鳥兒,扯著嘴角自嘲般地冷笑一下,吶吶道:」無礙的,朕反而感謝母妃的殘忍,讓朕明白了,唯有登上這荒唐的位置,穿上這龍袍,才能護身邊人之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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