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尚方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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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0章 尚方寶劍

  資政殿內。

  倒是一番君臣相知其樂融融的景象。

  李憲默然在側,看著君臣推心置腹地相聊。

  官家感嘆道:「自古兵難遙度,不過朕實話實說,方才徐禧和呂大忠所言的橫山進築,朕看來確實有可為之處。」

  「為何卿執意不肯,而進築蘭會,天都山,平夏城,確實有耗力耗時之弊。」

  章越看出官家心底確實仍有支持橫山進築之心,但這一次卻在御前選擇了支持自己。

  為什麼呢?

  章越猜測,是不是曾國藩與左宗棠鬧翻後,朝廷更信任曾國藩了的原因類似?

  章越一向是從理智上如此揣測別人,情感上還是更願意相信二人間推心置腹,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君臣之誼。

  「章卿為何不言?」

  章越肅容道:「陛下知遇之恩,臣當鞠躬盡瘁以報答,怎敢隱瞞。」

  章越心道,因為我穿越過來的,再進築下去就要重演永樂城之戰了。不過章越肯定不能和官家說這個原因,所以必須想(編)另一個說辭。

  章越想起後世看到一個段子於是道:「陛下,臣以庖丁解牛喻之,莊子如何言庖丁為何善於解牛?」

  官家笑道:「不是熟能生巧,故能遊刃有餘。」

  庖丁解牛的故事,可謂婦孺皆知。但都將庖丁的技藝高超,歸於『熟能生巧』一句話。

  章越道:「陛下,惠文君問庖丁為何技藝高超,庖丁卻道,我所好的是道,道更勝過於技藝。」

  「而庖丁之道是什麼呢?」

  「差的庖丁,用刀來砍牛的骨頭,忙得精疲力盡汗流浹背,一個月要換一把刀。而好的庖丁,刀來切筋骨和肉了,雖然是輕鬆多了,但也是一個月換一把刀。」

  「而庖丁的刀十九年了不鈍,仍然與十九年新買的一樣,這是為何?因為牛有骨隙,容納刀刃其中綽綽有餘了,這就是遊刃有餘。」

  「庖丁每次遇到筋骨交錯的地方,就小心翼翼地為之,最後一刀過去牛肉解開,每當這時候我就持刀四顧,非常的心滿意足,將刀擦拭乾淨收而藏之。」

  官家和李憲都不明所以,章越所言沒什麼不同之處啊。

  章越道:「陛下,庖丁解牛最要緊的不是庖丁,而是刀刃啊!」

  「這刀刃就好似人的身心一般。粗劣的庖丁用刃猛砍牛骨,雖辦成了事,刃也損了。好一點的庖丁,去砍牛筋,但刃也是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損了。唯獨善庖者,用刃十九年而不損。」

  聽章越之言,官家和一旁的李憲都是神情一震,似略有所悟。

  人生有太多不得已,總是為了什麼,而委屈了自己。好比明明是不喜歡的工作,卻迫於生計不得不幹著。

  明明是很討厭的上司,卻不得不每日笑臉相迎。

  這就如同刀刃硬砍牛骨一般,為了謀生足食,每天損耗著自己的身心。

  還有為了討女朋友開心,委心地讚美。

  為了拍領導的馬屁,故說一些違心的話。

  這就似刀刃砍牛筋一般,看似獲得了眼前的好處,但身心也在不知不覺地損耗掉了。

  都說太用力的人走不遠,但庖丁解牛告訴我們不僅走不遠,甚至也達不到更高的境界(遊刃有餘)。

  章越道:「陛下,莊子將庖丁解牛收入養生之篇,是告訴世人如何用之養生。用此篇告訴世人厚養自身之意。要學會善待自己,像愛護刀刃般愛護自己的心。」

  「若以此喻之治國之道,常有官員說使不得要『苦一苦百姓』了。好像百姓不吃苦就治理不好國家了一般。」

  「臣不知道到底為何治國之策,非要犧牲百姓來才能辦到。難道苦了百姓,就真能治理好國家了嗎?」

  官家聞言慚愧不已。

  官家想起了當初與章越的利國與利民之爭。

  這道理如同你整天壓抑自己,就真能將討厭的工作干好了?

  你整日奉承討厭的甲方,就真能將他伺候舒坦了?

  「庖丁所言的解牛之道,就是【無為】之道。」

  官家道:「然也,老莊講的便是無為,但是除了漢初的黃老,歷朝歷代都不用無為治國,這又是為何呢?」


  「朕看來這無為之道的道理雖高,卻不接於地氣。」

  章越道:「陛下,真是聖聰睿智,舉一反三。以臣之愚見,有為則責效,無為則求道。」

  「世上有身強和身弱之人,此非命理中身強身弱,而是臣喻之。」

  「身強之人越挫越勇,越與人斗越是兇悍,好爭好利。旁人不許他為之,他便偏要為之。此等人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故身強之人為有為之道。」

  官家點點頭道:「確實如此。」

  「身弱的人,不喜與人爭鬥,遇事常退讓,因小事患得患失。故身弱之人為無為也。」

  比如每逢大考,有人總是能發揮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力,有人只能發揮百分之八十的能力。

  在競技比賽或遊戲中,有人迎難而上,越戰越勇,敵人越強自己越強,而有人畏懼失敗,遇敵還未接陣氣勢就弱三分。

  其實畏懼競爭,害怕困難是人的天性。身強之人就比如手中有好刃,牛骨又如何,一刀即碎,甚至越有挑戰越上。

  但九成的人都是身弱的。

  內耗嚴重、想贏怕輸、患得患失,臉皮子薄,迴避衝突都是芸芸眾生的習性。

  普通人其實大可以不必羨慕身強的人,好好善待自己,厚養身心照樣可以成功。

  章越道:「陛下,以武周滅契丹而論,唐軍三戰三敗,一戰喪師十餘萬,但武后最後孤注一擲滅契丹,此舉敢問陛下可以為之嗎?」

  武則天滅契丹就是這樣,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打敗了三次,哪怕一次喪師十幾萬也要繼續打,一直打到契丹滅國為止。

  「還有漢武帝伐匈奴,百姓流亡,在籍人口少了一半,死亡無數,數戰方才成功。敢問陛下,可以效仿此舉嗎?」

  章越言下之意咱們是『大慫』啊,不是漢唐啊。

  當然用宋朝士大夫的話來說,咱們『大慫』有制度上的優勢,只是土地沒有漢唐多而已。

  似武則天,漢武帝這樣的雄主,就是你不服,我一定打到你服為止,哪怕付出再多再大的代價。

  這與身強的人是一樣的。

  可咱們大宋不行,歷史上五路伐夏失敗後,天子要再度大舉伐党項,李舜舉視察陝西後回奏,不能再打了,再打關中就要亂了。

  官家一聽立即暫緩。

  宋朝的制度優勢就是對內穩定,大體上沒有漢唐的武將叛亂,文臣篡權,外戚宦官亂政,每代權位都順利交接,沒出什麼么蛾子,但對外就沒辦法像漢唐那麼強勢。

  若換了武則天,漢武帝,不就是打區區党項嗎?敗了一次,那就再打,繼續打。

  十萬兵不夠,那就二十萬。二十萬不夠,那就三十萬。三十萬不行,就五十萬。無論死多少人,付出多大代價都要打下來,不只要打到你服,還要打到你死為止。

  誰敢反對,朕就放來俊臣,張湯出來咬死你們。

  很顯然大宋不行啊!蔡確和張湯,來俊臣一比都成了三好學生。

  官家也是這般,之前兩路伐夏失敗,官家都氣病了,要換了漢武帝,武則天這等雄主他們從不折磨自己,只折磨得別人。

  內耗是普通人的毛病。

  因此大宋不能經歷似永樂城之戰的失敗了。

  一旦失敗,好幾年緩不過勁來,甚至最後被迫放棄戰略目標。

  普通人遇到重大失敗,也是想著放棄,而不是再堅持堅持。

  所以說不是進築橫山這個辦法不好,而是這個方案風險和利潤是同樣可觀。官家你要是漢武帝,武則天就這麼幹,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

  可你不是,現在好容易通過蘭州大捷,全國上下培養出對外用兵的信心來,實不容這麼亂搞。

  信心比金子還珍貴。

  這和普通人一樣,一旦遭遇挫折和困難,就想著放棄。不要覺得這很丟人,自己很失敗,其實大家都一樣。

  普通人要成功肯定要更難,但可以選擇不砍牛骨,剁牛筋?而是要往【遊刃有餘】的方向去努力。

  所以庖丁的道,就是不要為難自己,委屈自己的道,反而從解牛中一次又一次獲得成功的喜悅。

  堅持做低目標,簡單易辦的事,來餵養自己的信心和認知。


  都說堅持比努力更重要。

  但如何堅持?

  就是善待自己,厚養身心。不斷地做有正反饋的事,最後積小勝為大勝。

  「陛下,是人都有怕輸畏難之病,又何況於民心軍心。臣想著不是要克服此難,那要辦『遊刃有餘』之事,而這蘭會,天都山一線,雖耗時耗力,卻是十拿九穩。」

  「相反進築橫山雖勝不足以破党項,但敗則有前功盡棄之危。」

  章越講著講著自己也是心驚,說實話他之前也沒考慮這麼細。

  章越一面熟思一面繼續道:「臣擔憂的不是眼前,而是以後。」

  「而治天下也是如此,陛下多與民同樂,國家多讓利於民,多藏富於民。國家非但不弱,民富則國亦富。」

  「治國者,切莫將富國和富民看作兩事,而是當作一事來看。」

  聽完章越一席話,殿內寂靜無比。

  這時候李憲出首道:「陛下,章史館所言皆真知灼見,治國安民萬事不易的良策,臣請陛下納之。」

  官家聞言沉思片刻,旋即對章越道:「朕已將軍國大事託付於卿,放手為之便是,今又何必多言呢?」

  這一句話下,章越猶如尚方寶劍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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