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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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4章 新的時代

  鄜延路的首州,延州城。

  作為與西夏議和的大臣呂公著如今身在延州城中,與西夏使者大臣李清商量。

  在談判之中,所有西夏使節都必須承認,呂公著是一位真正誠信可信之君子。他風度翩翩令人倍生好感。

  在呂公著與李秉常的書信往來之中,令西夏國君也相信對方是一位誠實可信的君子。

  李秉常在書信之中,還推崇呂公著為今之周公。

  呂公著歉然而不受,如此反而令李秉常和李清更加敬佩。

  雙方使者在呂公著和李清面前草擬文書,這文書是以宋夏文字書寫,最後成為正式國書。

  呂公著對李清道:「若是能達成和議,從此兩家罷兵,令彼此百姓不再填於溝壑之中,真是功德無量。」

  李清心道,若是當初要不是梁乙埋反對,自己割讓定難五州給宋朝,兩邊的戰事早就結束。

  如今五州減去了三州,卻也合情合理。譬如綏州大半本就為大宋所據,說是三州實為兩州。

  李清道:「之前邊釁皆系梁乙埋而起,令兩家失和,壞了多少軍馬。今梁乙埋一去,方是百姓之福。」

  「吾主一直崇慕宋禮,只盼以後兩家再無糾葛,永為世好。」

  一旁范祖禹道:「當初我與章丞相在太學同窗時,聽他說過一句戰爭只是解決政治矛盾的手段。」

  「對於此言我如今深以為然。」

  李清一聽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梁太后,梁乙埋之前党項制,內部好似養蠱般,鬥爭非常激烈。

  而李秉常,李清推行儒家,以及遼國不約而同地採取這等意識形態,說明維持國勢從對外擴展轉向對內穩定。

  党項發覺擴張不下去了,轉而用儒治國。這是李秉常與梁乙埋,梁太后之間最大的矛盾,也是李秉常議和目的。

  李清知道範祖禹眼下之言道:「章公乃大宋最深謀遠慮之人,沒料到你是他太學同窗,值得李某敬佩。」

  范祖禹道:「不敢當。」

  兩邊使者將國書籤訂,李清呂公著各自在國書籤下了自己名字。

  李清對呂公著誠摯地道:「真盼兩家能從此罷兵,不再言武。」

  呂公著道:「天子仁德,視四海如一家,只要党項不再挑起邊釁,兩家必能和好。」

  在場宋夏使臣無比大喜。

  李清道:「咱們這就辦交割三州土地之事。」

  呂公著依舊淡淡地道:「好的。」

  他遙遙望向遠方,眼眸中有幾分濕潤。

  ……

  延和殿上。

  昔日此殿上王安石與司馬光有一場經典的辯論,其中圍繞著郊賜要不要發下去,進行了一場爭執。

  司馬光指責王安石橫徵暴斂。

  王安石則舉出了桑弘羊的『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司馬光說了天下之財都有定數,不在民則在官。

  王安石說可以取財於天地。

  這一次辯論可比當年鹽鐵之論,正式開啟了熙寧變法。

  當時章越恰逢此會,提出了一個建議,讓王安石司馬光這場辯論不要局限在二人之間。

  當下兩制,待制以上商量,不過此事雷聲大雨點小。

  而今又到了延和殿上,眾侍從們齊坐一殿,讓章越如願以償。

  章越如今為史館相,自是要監修國史,這不是虛職而是實職。

  從唐朝時便有宰相修史的傳統,歷史上利用修史引發政治事件不計其數。比如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司馬光要『以母改子』全面廢除熙寧新法,而章惇則認為『以子改父』不妥之間引發了一場大爭論。

  為了配合『以母改之』,舊黨便拿神宗實錄做文章。

  先是蔡確提舉修史被罷,司馬光繼之,司馬光死後,呂公著繼之。

  當時蘇門四學士秦觀,黃庭堅等及范祖禹都參與修史,大肆批評熙寧之政,而新黨這邊陸佃和曾肇進行反駁。

  黃庭堅說對方『蓋佞史』。陸佃說對方『誹謗書』。


  紹聖時,章惇為相看了神宗實錄大怒,參與修史的官員都被他放逐。

  ……

  而今章越在延和殿,以監修國史為名目,召集眾侍從詢問熙豐之政國史如何編定的問題。

  眾人列席後,章越道:「國史取捨,關乎榮辱利害,自北魏而起,修國史為重臣宰相之任,我自受命監修國史,不敢擅專,請諸位在此共議!」

  章越仍是如舊,不拋任何政柄,讓你們自由討論。

  可是章惇等看到孫覺,陳瓘,蘇轍幾副面孔時,都知道章越此番是來者不善。

  修史就涉及熙豐新政之論,孫覺率先提出議詞,之後眾人對同一事各說一詞。

  眾官員們就其對錯,不免當場辯論起來。

  章越坐在上首默然聽之。

  這樣的辯經,自己年輕時為臣時,還是很喜歡的。有參與國家大事討論的參與感。

  但如今則是很疲倦。

  這東西在百姓身上是價值觀,放在國家身上則是『國是』。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的話,後面會發生什麼事?

  首先元豐中後期,因五路伐夏,及永樂城之戰的緣故,官家決定在元豐末年調和一波,官家告訴蔡確,他要啟用舊黨,主動調和一下局面,補益新法,穩定政局,以免日後的政治動盪。

  官家對局面早就有所預料了,除了蔡確。這時候的章惇也很單純,除了營救蘇軾,他還道,劉摯自被逐,不復異論。人豈不容改過?

  當時劉摯、李常、孫覺等一直批評新法的官員,都已部分認同新法了。章惇認為這些人是可以搶救的。

  不過舊黨沒有領情,在元佑更化,幾乎所有的新黨都遭到清算。

  在更化之前程顥就很有預見性地說,其實只要朝廷將新法中弊端改了就好,不要搞區分黨羽的一套,將新黨全部罷去,但這需要有大魄力的人來辦。

  可是宰相中司馬光有這實力,但他這人太固執了,呂公著有這見識,卻沒這實力。如此朝政就完蛋了。

  程顥真是料事如神。

  元佑末年高太后看情況不妙,再這樣下去新黨以後肯定會對舊黨也進行清算。

  她主動對新黨大臣示好,稱之元佑調和。可是當初打擊新黨打擊得有多狠,後面的調和就顯得有多可笑。

  高太后死哲宗親政改元紹聖,讓章惇復相。章惇已知政治鬥爭的殘酷,自己對舊黨手下留情,舊黨卻沒留情,甚至蘇轍還捅了自己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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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對章惇說為相後千萬不要報復。

  章惇答允了,但上位後對舊黨之報復,比元佑時舊黨對新黨有過之無不及。

  有人說章惇是詐答應了,為相後暴露真面目了。不過章越想來,但宰相也是利益集團的代表,很多事由不得他。

  就好比作者寫書,下面讀者各種意見,使作者也沒辦法按自己心意來寫。因為這是你的基本盤啊。

  章惇一則心底有氣,二來沒辦法手下留情,與哲宗也脫不了干係。

  最後到了徽宗即位,又來了個建中之政繼續調和。調成不成,蔡京就大搞元佑黨人碑。

  有人說王安石要為宋亡背鍋,因為是他開啟黨爭先河。

  熙寧變法自王安石而起,只是貶斥異論出外,好像沒什麼問題。

  之後蔡確大興牢獄,眾人覺得有點不妥,但也可以接受。

  再之後高太后將蔡確貶死嶺南,壞了底線,之後章惇所為更甚,到了蔡京直接祭出大招。

  從王安石,司馬光,高太后到章惇,蔡京,好比一個人先鬥嘴,然後吵架,再之後動手,最後拔了刀。

  你說哪個步驟錯了呢?

  肯定是動手以後的步驟。

  黨爭一起不死不休。

  明亡於東林黨。東林黨何嘗不是一群君子啊,可明光宗後這些人上台後都幹了啥。

  還有一群變色龍,熙寧元豐時一個色調,元祐時一個色調,紹聖時又是一個色調。

  其中代表官員是楊畏,熙寧時是新黨,元佑時是舊黨,紹聖時又變回新黨了,人送外號『楊三變』。


  如今這位楊三變已是被御史檢察里行,正在台上言辭正激烈地維護新法。

  期間還有比較中立的邢恕等出言,邢恕非常『理中客』的樣子。

  邢恕也是奇葩,元佑年時居然想調和新舊兩黨的矛盾,大家都給我邢恕一個面子,不要再吵了。

  結果第一個被貶出京的就是他。

  章越看著台下的章惇、林希、邢恕、楊畏、蘇轍、陳瓘……

  歷史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都還沒有發生。他們還不知日後那場黨爭的殘酷,也不知道他們各自的命運會在黨爭之中扭曲到什麼樣子。

  章越看著台下坐在章惇身旁的林希,這位他與章惇,還有蘇軾共同的好朋友。

  歷史上章惇貶斥蘇軾蘇轍的詔書正是出於對方之手。

  林希寫罷詔書,他擲筆在地大哭道:「從此壞了名節。」

  章越記得與林希,章衡當年在晝錦堂讀書的日子,日後誰也沒料到有這一幕。

  這時陳瓘起了身。為了陳瓘能有恰逢此會的資格,章越突擊提拔對方為史館修撰之職。

  陳瓘道:「方才所爭的熙寧之政是非對錯之別,其實不過是所處所見不同。」

  「天下之政便如乘舟一般,偏重而行可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兩邊只有各安其位,明白這個,舟方可行。」

  「熙寧之政過於偏重,故我等商量稍稍補益,有何不可。」

  陳瓘說完故意目視章惇,章惇眉頭一挑,他如何能忍得有人詆毀熙寧之政。

  他明知道陳瓘這是在向自己挑釁。

  章惇看著坐在上首安坐且一言不發的章越。

  他亦看出章越今日借著修史,把黨羽盡派遣於此,便是製造聲勢要重定元豐國是。但他章惇何懼之有。

  任他一千人,一萬人反對,他亦要維護熙寧之政。

  章惇道:「熙寧之政當年朝廷諸公一手親定,抨擊之人猶如奸邪誤國。諸公,王舒公還在,便有人便要翻政本嗎?」

  陳瓘道:「正是陛下和王舒公還在,故論政本。若有所異議,日後有所改,才是大不孝,大不敬。」

  「我以為今日諸位再爭下去,日後必造朋黨之禍,使國家不能趨於中道。而今當真正消除朋黨,救國家之弊,方是正處。」

  章惇聞言稍稍思索覺得陳瓘之言有幾分道理,但他的性子剛急,還是難以接受。

  當即章惇與陳瓘當殿雄辯。

  章越看到這裡搖了搖頭,還能說什麼。

  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當殿之上章惇氣勢凌然,力斥方才陳瓘與孫覺之言。

  章惇振振有詞捍衛了新法後,這時一直默然不語的王安禮起身道:「章內製,我以為你說得不對,吾兄長並無說,新法立下不可更改。」

  「相反他曾說過無害於民,無損於國者,不必以己意擅改,若病民傷國,豈可坐視而不改哉?」

  『朝廷當此之際,應解兆民倒懸之急,救國家累卵之危,其他一切事都在此之後。」

  章惇聞言一時愕然。

  他看向上首的章越,對方向自己刺了一劍,還是最痛的一劍。

  章越今日果真有預謀,他在延和殿中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布了一個局來等候自己。

  章越平靜地目視章惇心道,不要再辦了,你要走的路,歷史已經走過了,那是走不通了。

  以後這條路由我帶著天下人走吧。

  章惇深深看了章越一眼。此刻他仿佛一人孤軍奮戰。

  他轉過頭看向王安禮道:「你素反對變法,怎也如此說話?」

  王安禮長嘆一聲道:「子厚,我的話句句屬實,兄長本也是反對的。」

  「但後來章丞相變動募役法後,百姓上下稱便,但最近他與我等嘆道,是章公解民倒懸,實由大益助於新政。」

  章惇聞此還是難以置信。

  此刻下首蔡卞亦是起身道:「章內製,誠然這世上安有百代不壞之法。當年行青苗法有弊時,我岳父和呂吉甫也曾請教過章丞相。經章丞相修改過而有所益助的。」

  「其實岳父當年便曾說過,當時能治理好天下的,除了內兄元責,呂吉甫外,便是章丞相了。」

  章惇更沒有想到,新黨中一向最堅定的蔡卞,現在也是完全支持章越。

  蔡卞給了章惇這一刀,比王安禮的這一刀更痛更狠。

  當初那個以一己之力,力戰天下人,欲決勝負的王安石也對章越改免役法表示贊同了?

  以後還要改保甲法等等。

  還是王安禮和蔡卞二人他們自己的意思。

  他章惇依舊難以置信。

  而章越依舊高高地坐在上首,一言不發,卻掌控著這延和殿內的全局。

  熙寧過去了,如今是元豐之政。

  一個時代過去了,是又一個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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