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政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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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3章 政見之分

  「三郎,今當逐章子後而出!否則此後朝堂上這些人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說話的是韓忠彥。

  韓忠彥如今與熊本一起判司農寺,官至龍圖閣直學士。

  宋朝官員一般是以本官定品級,但升到了後期本官則不那麼重要了,則是以閣名職名為官位高低上下。

  韓忠彥升到這個位置,既是章越推舉,也是官家看重舊臣有關。

  章府書房之內,章越沒說話,黃履則道:「我看也可,章子厚此人能言善辯,陛下對他極信任,再不罷去,其害比李承之更甚。」

  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對章越改動役法,結果被章越出外,為汝州知州。

  章越看著黃履,韓忠彥二人如此義憤填膺,不由笑了笑。

  黃履皺眉道:「這時候丞相還笑得出。」

  韓忠彥道:「是啊,三郎莫要猶猶豫豫地,再讓章惇當殿駁斥你,你覺得損了面子無妨,但以後就沒人怕我們了。」

  朝堂上私下有『章黨』之稱。

  比如蔡確,許將,王安禮,韓縝,薛向他們不算章黨,他們有各自的派系,只能說是章越政治盟友,大家有合作的地方,但是日後也可能因政見翻臉。

  這就好比當年王安石和韓絳,陳昇之的關係。

  真正能稱上章黨的,首先在政見上保持一致。

  首先推其便是黃履。

  黃履被稱為章黨亞魁,二號人物,有人笑言在章黨之中可以沒有章越,卻不能沒有黃履。

  章越有時候也感覺有黃履在,自己當個吉祥物好了。

  黃履再下來原本是陳睦,但如今為韓忠彥取代。韓忠彥此人似『黨鞭』的存在,整日喊打喊殺。

  章越之與黃履,陳睦,好比當初王安石之與呂惠卿,曾布。

  不過二人與章越的關係又不同。

  章越感覺自己經常在具體事務上被黃履,韓忠彥二人牽著走,稱二人一聲義父。

  章越對二人道:「你們是否以為看我目光猶在牛背之上。」

  黃履,韓忠彥二人失笑。

  目光在牛背之上,是王衍與王導一番話。王衍在族中被同族羞辱,被人用餐盤砸到臉上。

  事後王衍和王導同坐牛車離去,王衍手指著前方被鞭著牛背對王導說,你看我的臉是不是和這牛背一樣。

  章越取出團扇在胸前輕搖道:「我聽過一句話,天下事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面子不能沾一點灰,流了血里子來收得。」

  章越是宰相,是章黨領袖,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頂撞。

  黃履,韓忠彥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章越道:「不過既是要挽回面子,就要贏得堂堂正正,不能讓人說閒話。」

  章越對二人道:「我與章子厚之爭,不是私怨而是國是。正如我與王舒公,呂吉甫所爭的一般,不要用其他手段了。」

  「章子厚不同李承之。我主管三司,李承之不聽,既是下屬就沒有必要講道理,罷了便是。」

  黃履道:「丞相打算如何來爭?」

  章越道:「既是爭國是,那便讓人說話。熙寧變法是要『利國』,而我元豐主政則要『利民』。」

  「持權可以鎮壓得了一時,但鎮壓不了一世,最後的勝負還是要歸到『民心』里去。」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民心之背向,方是長遠所計!」

  黃履,韓忠彥雖說他們平時常與章越爭論,但論大方向之上,論謀事之深,論眼光之遠,他們都不如章越。

  章越道:「瑩中進京了嗎?」

  黃履道:「應還有兩三日路程。」

  「他進京之後立即來見我。」

  ……

  兩日後陳瓘風塵僕僕地來到汴京。

  他釋褐後為湖州掌書記,結果還沒有任滿,便被一紙調令入京另有任用。

  「學生見過老師!」

  陳瓘向章越拜道。

  章越笑著扶起陳瓘道:「湖州好地方啊!當年我族侄狀元公章子平在此地一任,可是流連忘返。。」


  「你瑩中到地方一任,看來魚蝦吃了不少。」

  陳瓘恭敬地道:「學生在地方治事,謹記老師教誨,學以致用,務經世致用之學,確實受益匪淺。」

  章越笑道:「看來有所長進。」

  「請老師考教。」

  章越一笑道:「先坐。」

  二人入座後,陳瓘遞給章越一支筆道:「這是湖州最好的筆,雖不如宣州筆,但學生用私俸買來贈給老師。」

  章越肅容道:「好的,我收到無數筆,唯你這支最珍貴。」

  章越收下後道:「知道我為何調你進京嗎?」

  陳瓘道:「學生不知。」

  章越道:「我打算在京中辦一場類似於『石渠閣之議』或『鹽鐵之議』這般。」

  「討論新政之後走向,必須在李憲獻俘,西域使者進京朝貢之前。」

  陳瓘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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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道:「到時候我安排你與蘇子由來替我出面,你與子由經義嫻熟,又兼有地方理政經驗,料想可以勝任!」

  「是。」陳瓘領命。

  章越道:「你或許也知道,如今國是大體還是沿著熙寧新政以後再走,但是此策無法長久。」

  「國是國是就是『舉國稱是』,你舉在那邊是沒用的,陛下已有悔及熙寧之政的意思。而朝中似章惇,蒲宗孟仍是舉著熙寧之政大旗,不肯改之分寸,若如此下去,新政必壞。」

  陳瓘道:「學生以為熙寧新政乃王安石之法,但老師現宰執國家,是不可完全沿用熙寧之成法。」

  章越點點頭,陳瓘不愧是自己得意門生,一下明白自己的意思。

  在經義上陳瓘是繼承自己衣缽的人,同時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他也是唯一一個將章惇懟得啞口無言,並主動認錯的人。

  章越以前用蘇轍對付呂惠卿,今用陳瓘對付章惇,大體是這個思路。

  自己若出面與章惇辯論不合乎禮法,畢竟自己是對方族弟,名分上沒有弟弟教育哥哥的道理。

  當然最重要的是擔心自己辯不過。

  章惇捍衛新法那個氣勢……嘖嘖嘖……

  連司馬光元祐時與他辯論都要辯哭了,私下還找了蘇軾與章惇說,大哥算了吧,朝堂上還是給我點面子。

  章惇聽了。

  只是被貶出京時,不忘讓司馬光吃劍。

  章越對陳瓘道:「天下之道理大體可以分為四家。」

  陳瓘問道:「原先老師不是說,一條是自天理出,一條是自人情出。」

  章越道:「不錯,這是籠統的一分為二的說法,你覺得我與王舒公,蘇子瞻,司馬君實四人政見有何不同?」

  王安石和司馬光的政見就是南極和北極。

  以攻党項而論,司馬光認為根本打不贏,而且勞民傷財,對陝西和四川的民生以及對國家的財政是一個天大的負擔,百姓都過得很苦。

  而王安石主張打党項,主張攻下後,陝西和四川百姓就徹底鬆了一口氣,朝廷也省了一大筆錢,從此百姓不要負擔那麼大。

  再說你司馬光不主張攻党項,党項就不來攻你嗎?

  王安石是從理性考慮,司馬光從人情考慮。

  就好比為了躺平,一個人認為我現在努力賺錢,以後就可以躺平,一個人認為我辛苦賺錢還不是為了躺平,索性直接爛擺到底。

  那章越對新法的態度與王安石,章惇分歧在哪?

  就是天理與人情必須結合。

  他主張攻党項,這與王安石是一致的。但是他考慮到必須從實際出發。

  很多人都是今天努力,明天就要看到成果的。

  這如同讀書一樣,我為了考個好成績,每天逼自己讀十六個小時的書,如果想偷懶,就頭懸樑錐刺股。

  但是呢?太用力的人,往往堅持不了太久。

  你王安石變法這麼久,於國有利了,那麼百姓呢?什麼好處幾乎都沒有。

  你要變法繼續下去,必須讓老百姓從變法中真正得到好處,取得了民心的擁護,才能讓路繼續走下去。


  任何時候都要以民為政本。

  離開了百姓的擁護,變法難以為繼。一旦官家歸天了,變法鐵定要被廢了。

  辦任何事情必須從實際出發。世上最難的事是堅持而不是努力。

  好比一家人賺錢想買大房子,除了攢錢,也要時不時吃頓大餐犒勞犒勞自己。天天豆腐鹹菜的,自己身體先垮了。結果你指責我總是浪費錢,延緩了買大房子的進度。

  王安石和章惇的眼底,覺得你章越是打著新法的旗號,卻幹著反對新法的事。

  章惇今日批評章越,對党項只知淺攻進築,除了埋頭修碉堡干基建啥都不會。你這樣何年何月才能滅夏,朝廷花了那麼多錢都你浪費了。

  蘇軾呢?

  他沒有支持新法和反對新法的念頭,他的理論就是一事一理。任何事情都要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觀點。

  就好比武功最高的境界就是沒有門派,有了門派就是落了下乘。

  蘇軾的問題是他把所有人想得和他一樣聰明了。沒有門派,沒有旗號,你就沒辦法號召更多的人。

  政治政治,說到底還是看那邊人多勢大。

  章越對陳瓘道:「天下政事之分歧,大體就這四種,籠統言之便是這般。你切記,我與章子厚只爭國是,沒有私怨。」

  陳瓘聞言道:「學生明白了。只是老師這條路不好走啊!」

  章越點點頭道:「是啊,所以註定有時候是要忍辱負重的。」

  說到這裡,章越起身道:「不過世上之事,就是目光在牛背,馬兒射東風。」

  「且由他們去說,只要你辦成之後,便可反過來看他們笑話了。」

  說到這裡章越笑道:「但是那時候也覺得沒什麼必要了。」

  ps:本章思路來自金觀濤先生的中國思想史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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