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她為深淵,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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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雷滾滾,黑雲壓城。

  灰墨瓦檐高懸,此刻卻好似被濃雲壓得搖搖欲墜,即將傾覆下來,成全這場快要來臨的暴風雨。

  謝家祠堂內,祖孫相對而立,終是謝端遠先沉沉開口。

  「你自七歲當家,我也放手讓你去干,艱辛困苦,風雨飄搖,你都熬過來了。」

  「可我從未想過,你會糊塗到去崔家提親。」

  謝識琅斂眸,「不算糊塗,乃是十郎清醒籌謀之舉。」

  謝端遠咬牙切齒,「你是存心要氣我?」

  年輕男子背脊挺立如松,「孫兒不敢,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之事,娶她,是我心之所向。」

  啪的脆響。

  老人家一掌重重扇在謝識琅的臉上。

  謝識琅自幼聰慧懂事,謝端遠從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可如今,看著這孩子越發混沌不清醒,他當真是痛心。

  「謝識琅,你這些時日令謝家受辱,我沒說過你一個字,可面對著你父兄的牌位,你還敢說出這狂悖之詞。」謝端遠指著他,氣得手抖,「你混帳!」

  即使被扇了一巴掌,年輕男子仍是姿態不減,啞聲:「即使是父兄在世,我也會這麼說的,她因我受累,從祖父卻逼她離開,我做錯之事,從祖父卻要一個姑娘承擔後果。

  究竟是我有辱謝家,還是您太過分了。」

  謝端遠兩眼瞪得老大,年輕男子卻並不打算就這樣輕輕蓋過去。

  「從祖父自我幼時便教導謝家規訓嚴明清白,要君子所為,可您所為,當真算不得君子。」

  謝端遠氣笑了,「你口口聲聲謝家規訓,既然你一定要娶謝希暮,那便用規矩來換如何?」

  阿梁站在自家主子身後,忽然覺出些不妙來。

  「謝家最後一條祖訓,是你父親定的,若是謝家小輩有違世道家族,八十大板,昭示決心,便可絕處逢生。」

  阿梁心道不好,八十大板可是能將人活生生打死的,就算不死,落下殘疾也是正常。

  謝端遠當真是狠下了心,就算廢了謝識琅,也不容許這樁婚事。

  「八十大板。」

  謝識琅聞言撩開了衣袂,跪在地上,動作從容絲毫不拖泥帶水,「多謝從祖父成全。」

  「你!」謝端遠不敢置信地看著跪地之人,興許是真氣狠,命人拿來木仗,挑了兩個年輕力壯的身邊人過來。

  「謝識琅,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究竟娶不娶謝希暮?」

  謝端遠盯著年輕男子,心中期冀能聽到退卻的話,對方卻不卑不亢,「娶。」

  「打——」

  木仗乃是謝老將軍從軍中帶回來的,先前專門體罰底下不聽話的小兵,拿來謝家也不過是個擺設,多年來沒有拿出來過。

  可今日,卻打在了謝識琅的身上。

  祠堂內只聽一陣沉悶的啪啪聲,砸在肉身上,比起檐外雷聲,更為赫人。

  雪白衣衫飛快滾出血印,恍若踏雪紅泥,鮮艷得刺眼。

  謝端遠緊緊盯著年輕男子,想要從他臉上看到痛苦和害怕。

  二十板下去,他面上神緒不變。

  ——

  三十板,他身上的雪衫也裂開,露出血肉模糊的後背,他額角密密麻麻都是細汗,卻沒有抬起一下眼皮子,更莫說求饒。

  ——

  四十板。

  謝識琅的臉色和嘴唇以最快的速度失了血色,一片慘白,脊背被木仗砸得往前傾,又勉強穩住。」

  「別打了!」阿梁喊道。

  先衝過來的是阿蟒,直挺挺跪在謝端遠跟前,攥住他的衣擺。

  阿蟒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只能緊緊抓住老人的衣裳,想求他不要再如此殘忍。

  阿梁紅了眼,也跪在謝端遠面前,「老族長,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主子不死也會變成廢人。」

  謝端遠咬緊牙關,舌頭底下都是鐵鏽味,睨著謝識琅,「現在剛剛過半,謝識琅,你當真還要再受下去?」

  男子無聲將後背碎裂的破布撕下來,含在唇間,吃力地趴伏下去。

  頭頂上,燭火晃蕩,映在高高壘起的牌位上,恍若一雙雙黑沉的眼,緊緊盯著受打的謝識琅。

  便好似數夜裡,父兄入夢對他的指責,此刻,他們再度降臨,來見證他的決心。

  身後仗打聲還在繼續,謝識琅卻感受不到疼痛,只聽忽近忽遠的一道崩潰決堤聲,泥流滾落,高山塌方。

  天崩地裂間,他眼前浮現出女子動人笑靨。

  高高懸掛,名為倫理世俗的防線由此徹底斷裂,是釋然。

  眼下就算是萬丈深淵,她在前方,他也要跳。

  最後一仗落下。

  隨之老人背脊驟然垮下來,嘴裡噴出一口鮮血。

  阿梁和阿蟒撲過來,想將人扶起來,可謝識琅傷得太重,根本起不來身,只能重新趴在地上。

  「謝識琅,值得嗎?」

  老人家捂著胸口,滿目沉痛。

  年輕男子起不了身,只能抬起眼,這樣一眼,讓謝端遠忽然想起謝識琅在幼時,也曾這樣抬起眼仰視他,稚嫩幼子,喪了父兄依靠,那樣無助恐慌,好像整個世間都拋棄了他。

  可眼下,他卻拋棄了所有,獨獨要一個姑娘,

  「八十大板,換我和她的前程。」

  謝識琅嗓音從未如此虛弱,似是艱難笑了聲:「太值了。」

  ……

  祠堂行刑之時。

  郝長安帶著謝樂芙登崔家報信,女子的哭喊聲驚動了整個宅子,謝希暮急忙從院子裡趕過來,只見謝樂芙掙脫郝長安的攙扶,撲進了謝希暮懷裡,泣不成聲。

  「大姐姐,二叔他被老族長責打,你快去救救他吧。」

  謝希暮驚了,沒想到謝端遠會這麼狠,飛快趕到丞相府,祠堂內只剩下一片狼藉,血漬斑斑。

  她心裡咯噔了一下,轉頭跑去明理院,主屋內燈火通明,踏入門檻洶湧撲過來一層濃郁的血腥味和藥氣。

  阿梁將熬好的藥給榻上人灌了下去。

  謝希暮眼瞧著白日裡還好好的男子,此刻眉目緊閉,髮絲凌亂,臉上乃至於唇上沒有絲毫血色,趴在榻上,上半身未著衣裳,被紗布包裹住的後背還不停往外滲血,未被紗布裹住的皮膚也全都是近乎發黑的瘀紫。

  被褥上粘黏了一灘血漬,即使阿梁給謝識琅灌下藥,卻怎麼也灌不進去。

  謝希暮渾身發抖,不敢置信地癱坐在榻邊,第一次全身提不起力氣,艱難地爬到榻上,手指顫顫巍巍去探他的鼻息。

  還有氣兒。

  她嚇得大汗淋漓,說出口就成了抽泣:「小叔叔、小叔叔。」

  阿蟒將藥罐子放在一旁,扶住謝希暮。

  阿梁安撫:「方才大夫來過了,八十板雖重,但好在主子平日裡身子結實,性命無憂,只是傷口感染,又生高熱,屬下餵藥怎麼都餵不進去。」

  八十大板。

  尋常人三十板便能打得皮肉脫落。

  謝識琅竟然生生挨了八十板。

  聽到這個處置,謝希暮整顆心都好似掉進了冰窟里,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面上的淚痕胡亂擦掉,緊接著接過阿蟒手裡的藥罐,「我來給他餵。」

  倒也像是冥冥中註定好的。

  藥罐子在阿梁和阿蟒手中不起作用,由謝希暮餵藥,男子竟然真的全喝了下去。

  謝希暮餵完藥,又打來水,替謝識琅不停擦拭身子,反反覆覆的,生生熬到了後半夜,他身上的燒熱才勉強平息了一點。

  女子一夜未睡,阿梁多次勸說都無果,只能瞧著謝希暮一直坐在他榻邊伺候。

  到了辰時,也不知道謝端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知曉謝希暮來了,命人來請謝希暮去說話。

  阿梁起先是攔著,不准老族長身邊人帶謝希暮走。

  糾纏了許久,場面也鬧得難堪。

  阿蟒都要拔劍相對。

  被謝希暮攔了下來,對二人寬慰了兩句,便隨著老族長的人去了別院書房。

  昨夜疾風驟雨,將院內花草摧殘得不像樣,謝希暮愛惜花花草草,駐足看了一會兒,才隨著下人入書房。

  老人比起昨夜看起來老了不止十歲。


  往日挺得筆直的脊梁骨,好似受了和謝識琅一樣的仗打,如蒼老垂柳彎了下來。

  「不向我行禮?」

  謝端遠緩緩抬起眼來,女子站在他面前,卻無動於衷。

  「恨我?」

  謝希暮熬了一整夜,嗓子也跟著有些啞:「應該是老族長恨我吧。」

  謝端遠冷笑了聲:「我是恨你。」

  恨這個女人讓他的孫兒走上歧路,執迷不悟。

  恨她讓清明一世的謝家背上污名。

  可恨來恨去,他又不知該恨誰了。

  正如謝識琅所說。

  謝希暮又做錯了什麼呢?

  「希兒。」

  老人從未像如今這般蒼老無力,「你是一步步看著他走到今日的。」

  謝希暮深吸一口氣,「時至今日,老族長還是不願意讓他同我在一起。」

  謝端遠沒有承認,而是直直看著她,「謝家養你到了如今,若非我們,若非十郎,你活得到今日嗎?」

  她似是笑了,可眸底卻有淚光。

  「希兒,你很聰明,你該明白的,他同你提親,這是出於他的責任心,和這些年你們相伴的情誼。」

  「可你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啊,就算成了婚,他會像對心愛的女人一樣待你嗎?」

  謝端遠老眼擰在了一起,苦口婆心,「夫婦之間沒有感情,時日久了,親人不像親人,眷侶不像眷侶,平生怨懟,不得安生。」

  「若是沒有你,他會娶一個心愛的姑娘,哪怕門不當戶不對,至少他不用背負天下人的罵名,希兒,你該清楚的,十郎這般好,他該擁有更快活的日子。」

  老人顫顫巍巍起身,走到謝希暮跟前,塌了肩,佝僂著背,老態龍鍾。

  「希兒,你清楚這其中利害的,難道捨得看他為了你背負上這些罵名,痛苦一輩子嗎?你這究竟是愛他,還是害他?」

  屋內鴉鵲無聲,寂若死灰,猶似廣闊無垠的海面,浪靜風恬。

  小窗外徘徊著南飛的鳥雀,停在樹梢不多時,終究認清了自己的位置,重新起飛。

  整整五日,謝希暮一直守在明理院內,盯著手底下人熬藥,每日晨起給謝識琅服藥,再扶人躺下去,給他打水擦身子,再更換裡衣。

  謝識琅始終沒有醒過來,其實謝希暮清楚,謝端遠讓人動手是收了力的。

  這板子上的功夫,說強短短三十仗便能要人命,謝識琅受了八十板,雖然如今還昏睡著,但大夫說了,骨頭沒有大事,不會殘廢。

  他如今昏著,但不能不吃東西。

  謝希暮每日給他服藥後,會去小廚房熬一鍋米糊,就像餵藥一樣慢慢餵下去。

  她沒有再回朝暮院,而是讓阿順在外屋支了個小榻,方便進出照顧謝識琅。

  到了第五日,謝識琅身上徹底不燒了,大夫查看過後,說傷口已經結痂,很快便能轉醒,等再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便能下床走動了。

  謝希暮親自送大夫出了門,才回了謝識琅的屋子。

  人還睡著,她坐在榻邊,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就像是她幼時,他辦完差事後回家,總得看一看她。

  「原諒我的膽怯。」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我不敢等你醒來再走,我怕我會捨不得。」

  「承蒙你多年照顧,我深知不能再拖累你,老族長說得對,我這是在害你。」

  男子面龐溫涼,她俯身靠近,輕輕用臉蹭了蹭他的臉。

  她用極柔的語氣在他耳邊說:「白雲蒼狗,天各一方,我心念你,永世不忘。」

  *

  崔氏夫婦收拾的手腳很快,不過兩日,便整裝起程,阿順在京城待了十多年,說走就走,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自家姑娘倒是面上不顯,趕路去清河郡的這些時日,楊夫人當真是很開心,同謝希暮說了很多清河郡的趣事,有時候興奮過頭,還重複之前講過的事。

  可謝希暮卻也只是笑笑,不喜不悲,讓人看不透她內心到底是什麼情緒。

  女子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快半個月,楊夫人和崔皓都看出來她不是真的高興,可到底他們是離開了京城,不會再回去了。


  楊夫人聽曉真說過,謝希暮喜歡江南美景,故而特意選擇了通往兩浙路的官道,雖然離正路遠了些,但勝在景好。

  臨平湖有大趙第一湖美稱,謝希暮先前從未見過,今而楊夫人陪著她下馬車站在湖邊賞景,才放空了心思,去體會眼前美景。

  湖面廣闊,碧波蕩漾,雖是秋日,但周邊綠樹成蔭,微風徐徐,吹得樹葉沙沙響,似是在訴說臨平湖這些年所見證的古老故事。

  湖中扁舟泛起漣漪,泛舟人揮動長竿,驚起一大片魚躍,銀尾猶如白光,與碧波形成了一道美景。

  謝希暮愣了下,恍惚中記起謝識琅送給她的那座宅子,亦是美景如畫。

  那是他為她打造的江南景。

  而這,是真江南。

  臨行前,她將那座宅子的鑰匙和房契都留在了他的枕邊,只留了張字條。

  上頭寫著,希望他將宅子留給他日後心愛的姑娘,若真到了那時,她也會為他高興。

  不知怎的,她眼眶酸澀起來,楊夫人察覺她的情緒,婉聲道:「希兒,可是覺得此景甚美?」

  謝希暮用力點了兩下頭,腦子裡裝的卻不是美景。

  短短半月不見那個人,她的思念竟然會像是盤根大樹,生長速度赫人。

  「起風了,咱們走吧。」楊夫人握了握她的手,和謝希暮重新回了馬車。

  兩浙這邊的飯食不太合謝希暮口味,崔皓特意選了家潭州飯鋪,用過飯後,打算再趕段路,先出了城,再找一家客棧歇息一晚。

  不知是不是阿順的錯覺,總覺得離開京城之後,天色總是黑得快些。

  曉真笑話阿順是離不開家的孩子,小丫頭哼了兩聲,又挨著謝希暮坐著。

  眼瞧著暮色蒼茫,這邊的百姓不喜夜裡出行,謝希暮所瞧見的過路人,無一不是低頭認真趕路。

  將要過城門的時候,官兵也準備收隊了,崔皓是個懂人情世故的,親自下馬同守城將領搭話。

  三言兩語,對方便知道了這是清河郡崔氏馬車,連忙行禮道:「拜見崔家家主。」

  「莫拜、莫拜。」

  崔皓笑容溫和,「我身上沒有官職,軍爺不必拜我。」

  守城將領看了眼崔皓身後一長隊的馬車,好奇道:「家主是同夫人出遊嗎?」

  「是。」

  崔皓笑道:「還有我家侄女,我們在京城遊玩了一陣子,現下回清河郡,還要煩請官爺行個方便,快天黑了,我們著急趕路。」

  守城將領並不知京城傳言,忙道:「那家主快先行吧,路上帶著女眷們,不好耽擱,我這就讓人開城門。」

  崔皓塞了些銀子給官差們,但對方聽說是崔家人,都不敢收,還客客氣氣送崔皓重新上了馬車。

  「打點好了?」楊夫人瞧丈夫回來,笑了笑。

  崔皓握了握夫人的手,朝謝希暮也笑道:「等過了城門,就離清河郡不遠了,今夜找個客棧歇息一晚,用不了多久,便能到清河郡。」

  楊夫人面上一喜,挽住謝希暮的手,「希兒,等回了崔家,咱們先去給你上族譜,日後你便是我們崔家真正的大姑娘了。」

  謝希暮轉頭,對上楊夫人光輝熠熠的眸子,裡頭閃動著如母親般溫柔的笑意。

  謝希暮扯了下嘴唇,笑著點頭,「好。」

  只聽到城門開合的動靜,馬夫重新馭馬。

  倏然。

  馬夫緊急勒馬,只聽一道馬長嘯,車後是一陣急促且繁雜的腳步聲。

  崔皓立即護住兩個女子,等車穩定後,先行撩開帘子下馬車,不過奇怪的是,崔皓下車後,很久都沒傳出動靜。

  楊夫人等候了一陣,難免擔心,對謝希暮叮囑:「希兒,你在車上等候,我下車去看看。」

  謝希暮蹙眉,攔住了楊夫人,正要開口,卻聽到馬車簾外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好似一道驚雷,劈得謝希暮神智發聵。

  「謝某來遲,還請夫人和家主,將謝某未婚妻還給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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