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東坡無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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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其實,雖當初覺得剎那的熟悉,賀南風並未想到,宋綾身邊那翠色衣裳的丫鬟,就是變了容貌的柳清靈。

  不過,她確實見過今日這副情景,見過自己再次血流滿地的模樣。便是那日與王守明相約鶴鳴茶館,觸摸到咬尾蛇盤的時候。

  指尖觸及的一剎那,便覺一股幽涼、強烈而又幾分熟悉的感覺,順著手指流動全身。叫她不由得,閉上了眼。

  隨即感到自己似忽然墜落到另一個世界,周遭漆黑一片,又冷又靜,仿佛死亡一般……

  那一刻,她明白了宋軒夢中的感覺。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死,看到大雪紛飛血流遍地,看到自己胸口一把匕首斜插,看到自己慢慢閉上眼睛。可卻沒有時間,沒有地點,連旁人的呼喊,也分不清對方是誰。

  睜開眼時,她看見那蛇盤本散發著的幽涼微光,也似乎黯淡許多。

  如果她的重回,是蛇盤做的選擇,在她重回時,便不再有星辰亮起;那麼這一晃而過的畫面,大抵便是蛇盤給她今時最大的提醒,依舊預示了她未來可能的死亡,爾後,最後一點幽光也將散去。

  那或許,本該是她今生再次命定的的結局,如前塵刺死柳清靈一般,今時為人如此所殺,也算輪迴往復,兩不相欠。

  可蛇盤卻再次救了她,因為已經看見的未來不是未來,已經知曉的宿命也無法再為宿命。賀南風之後緘口不言,卻一直心知此事,她有心愛的夫君,有家人,有昭玉姐姐,還有蓐收、玄冥、句芒、祝融,和賢明殿學士之位,她不會讓自己就此走向死亡。

  更何況,即便沒有蛇盤提醒,按察司抓到的北胡細作里,柳清靈並不在其中。是故毒蛇於野,總得防備。

  而賀南風身處其他地方時,柳清靈獨身一介女兒,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只能在無法防備的皇宮裡。柳清靈能想到,賀南風也同樣早就明白。

  所以,才會在凌釋道,宋軒似乎有話要對自己說時,立刻就明白,他必是知曉什麼,也如蛇盤一般,想要提醒自己防備。

  但賀南風已做好了打算,悄悄便在獨自進宮時,將紅箋換做了段靜。以她的武藝,要反應和制服一個柳清靈,不費吹灰之力。

  幾日後,那罪人逃犯,是背叛家國的北胡細作,且又多次試圖刺殺內閣官員的柳家小姐,於午門前斬了首級。而皇后宋綾也因治下無方之罪,被新帝下令禁足三月。

  就在柳清靈問斬那日的雪夜,剛被韓澈診出兩月身孕的賀南風,在夫君凌釋的溫柔懷抱里,再次夢到了前塵。

  依舊只是旁觀,依舊只是一具屍身。她毫無情感地看見宋軒跪在羅剎太后面前,似在求對方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

  只太后卻冷冷一笑,道:「它既對我無用,便該隨死人一起埋入黃土。」

  隨即在宋軒的阻攔不及中,李昭玉已用奪過的七星龍淵劍,斬向了手中之物,正是王守明的咬尾蛇盤。

  前塵七星龍淵劍,是被瑞王登基後,賜給國公宋軒的。此刻斬於蛇盤上,竟「砰」的一聲撞響,將她手臂彈開,再看時,蛇盤無恙,七星劍卻又了淺淺裂痕。

  李昭玉不怒反笑,周遭兩人也是愕然愣住,似未料到這蛇盤竟堅硬到如此地步。

  但太后並未打算就此放過,再次蓄力舉劍看去,又是一聲更大的撞響後,七星劍倏然斷為兩截,而那蛇盤竟也仿佛鬆動開,在三人詫異注視里,中心似躲蓮花般綻放開來。

  隨即,從盤中射出一道籠罩四周的金色光華,既似一條條交織的線,又有一個個穿插的點,叫置身其中的三人仿佛飛升遼闊宇宙,圍繞在星辰無限中。

  一身布衣,面色蒼老的王守明,不知為何便兀自濕了眼眶,舉目望著周遭星辰遼闊,銀河穿梭,神情痴迷而又虔誠,賀南風聽見他喃喃道著「金山夜所見,東坡無虛言也……」

  片刻之後,光華收斂,在半空化作一條若隱若現的咬尾蛇環,似在轉動,又似本來靜止,再漸漸從大變小,再次發出耀眼的光華,照住了榻上賀南風的屍體……

  王守明落淚,宋軒大喜,唯李昭玉卻忽然狂笑不止,向宋軒嘲諷一般高聲道:「你這蠢貨,就算賀南風真的活過來,她也只會恨毒了你!你負她一生如此,她只會恨毒了你!」

  雖在狂笑,眸中卻又悲傷,不知說的到底是賀南風同宋軒,還是自己心中愧悔。

  耀眼的光華掩照中,賀南風看見宋軒神情平靜,緩緩走到身前,擡手輕輕撫著自己蒼白如雪的臉頰,緩緩道:「她恨我,又如何。我只想她活著,哪怕恨我,哪怕再不見我。」


  他說完,溫柔笑了笑,又輕喚一聲「南風」,低頭在自己額上久久一吻。那道耀眼的金色光華,便將兩人都籠罩其中。

  「南風,吾妻至愛,我此生明白太晚,辜負了你。若你回來,我只願看著你一世平安,再無希求。對不起,南風,是玉檀害了你。」

  之後,便什麼也看不見,她再次墜入那深淵一般的黑暗、冰涼和安靜,忽然白光從點到面,將賀南風驚醒。

  明明夢中只是旁觀,可醒來的賀南風卻不知為何早已淚流滿面。

  她知曉,這是關於前塵的最後一個夢了。

  從此,再無前塵,再無咬尾蛇盤,再無羅剎太好,也再無宋軒。

  明明該是最後的解脫,賀南風卻莫名便哭得不能自己。身邊的凌釋被抽噎聲驚醒,連忙輕聲安撫妻子,一面手忙腳亂地擦淚,一面溫柔詢問她可是哪裡不舒服。

  賀南風只搖搖頭,依然止不住地哭著,凌釋便靜靜抱著她。不知哭了多久,才終於似緩和過來,又在夫君懷中靜臥半晌,方緩緩擡起一張滿是淚痕的小臉,道:

  「阿釋,你可知,什麼是金山夜所見,東坡無虛言?」

  「金山夜所見,東坡無虛言?」

  「嗯。」

  凌釋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面思量片刻,回答:「東坡曾有一首詩叫《游金山寺》,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游金山寺》全詩二十二句,前八句寫山水形勝,中間十句寫登眺所見黃昏夕陽和深夜炬火江景,末四句抒發此游的感喟。貫穿全詩的是思鄉之情,以及蘇東坡厭倦官場意欲歸隱。

  賀南風也想了想,道:「我也知道這首詩,只是不懂,為何會說東坡無虛言。」

  凌釋蹙眉,再次沉吟半晌,方才開口:「東坡曾在此詩後加注,道『是夜所見如此』,大抵便是無虛言之意。」

  可一首的寫景抒情的詩,又何必需強調是真實所見?難道此詩所寫,有不尋常之物,且又受人質疑了,所以蘇軾才重新加注,表明確是真實所見麼?

  賀南風想著,擡袖拭淚,坐起身來,凝眉許久,緩緩吟道: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天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先前讀時,只當黃昏月落,江心火明,水天交映下光怪陸離景色出奇,所以些寫不識其為何物,不知是人還是鬼。

  此刻細想,前塵王守明會在蛇盤光華下提到這句話,難道這東坡詩也另有所指?

  正思量著,便聽凌釋又道:「這個,我記得在寒山時便聽先生提過?」

  「王先生?」

  「嗯。」凌釋點頭,繼續道,「先生曾一連數日吟誦此詩,我有回無意撞見,便問是何故。先生便提到一件怪誕之事。」

  賀南風一怔:「何事?」

  「據先生說,當時東坡游金山,寺僧仰慕他的才名,邀其留宿寺中。到二更天時,蘇東坡尚未入睡,便見一個光亮之物在從半天落在江心,並似發出十分耀眼的光焰。」

  「一個光亮之物?」賀南風詫異道,「那是何物?」

  凌釋回答:「先生也不知,但又說歷史上並不止這金山夜出現過此物,也並非東坡得見過。還有《晉陽秋》《三國志》《通志略》等古書及注釋中,都有類似記載。比如《晉陽秋》有寫,『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投於亮營。三投,再還,往大,還小。俄而亮卒。』便是類似光芒之物落下飛升模樣。」

  賀南風沉吟道:「沈括《夢溪筆談》里,也寫了有形似蚌之物入湖,飛升時『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

  「不錯。」凌釋道,「這些大抵跟東坡所見,都是一類之物。因為怪異,不知屬人屬鬼,所以東坡才又加了句,『是夜所見如此』。還有——」

  「什麼?」

  「先生說同時有文人也在金山的,便作了更細緻的記述。不過名氣自然不如東坡,便被當做軼事奇聞,知曉人不多而已。在那記述中,入江心之物不止放出日月光華,那光華中還可見影影點點,似夜空浩渺,星辰萬千,令人觀之愕然。」

  似夜空浩渺,星辰萬千。那便不也是,咬尾蛇盤放出的光華模樣麼?

  難怪王守明前塵有此感喟,想來他必是偶然得到蛇盤後,就多留意於史上非常之事。才在最後見到情形重現時,想起蘇東坡的「是夜所見如此」。

  而從東坡加注的行為可以看出,當時此詩真假或許亦受質疑,只寫如此變受質疑,則大抵原本詩作中想記錄更多,便更大有造假之嫌,詩人也只得捨棄。

  無人知其,究竟是何物,來於何處。古人不知,東坡不知,王守明也不知曉。大抵來自天外,又或如茶館中所言,來自未來。

  大抵從古至今,甚至到之後很久,都無人懂得真相。可便是這樣怪誕神奇之物,給了她重回的機會。而宋軒必是才最後一刻心懷溫柔中,也在同樣的光華籠罩里,才有了那些迷迷糊糊的記憶。

  賀南風再次想起夢中情形,岑寂許久後,擡眸道:「阿釋,我明日想去國公府別苑見宋軒。」

  凌釋聞言微微一頓,還是點頭微笑道:「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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