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罪人與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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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便有一輛素淨的馬車,停在了天牢外。

  陳遠臨走前,告訴同僚不必相送,也無須再往天牢探望。或許怕別人受此牽連,又或許是似對這朝堂一切,已毫無眷戀。

  臣子們知曉新皇多疑,自然更不敢再多牽扯。故賀南風竟是除了陳家至親教故外,唯一一個前來探望的人。

  而臨江侯自然也不會想到,獄中一月孤獨,先帝駕崩後,卻會迎來新皇的寵臣,或者他眼中的惡毒爪牙。

  賀南風早些時候聽說,臨江侯入獄來一直安安分分,從不曾吵鬧,也不曾提任何要求,有時會在牆上作幾句詩,情形似極了當初駱賓王和他的《在獄詠蟬》。

  她默默走著,也示意獄卒不要打擾,行至牢房外便遠遠聽到那古稀老人,竟聲色有力地在誦古文。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

  這個年越古稀的老人,歷經三代的臣子,用一種悲愴、高亢,波瀾起伏的聲調,吟誦著先秦聖人的篇章。他讀得緩緩而有力,一字一句仿佛用盡全身的氣力和熱情,一字一句仿佛帶著振聾發聵的威力,一擊一擊落在賀南風的耳中、心底。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這個老人已知女皇繼位,他的死期便在不遠之處,是他的,也是一眾老臣的。但他寧願這樣死去,也不願半分屈服。與他心中的奸佞君臣同流合污。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

  老人拉長了音調,聲量越高,感情激昂,仿佛河流在萬丈懸崖傾瀉成瀑布,雷霆萬鈞水花飛濺;也仿佛寂靜高山突如其來的雪崩,狂飆驟起碎石亂散,一齊墜落在自己胸懷,也落在了賀南風的心中,叫她莫名便覺熱淚盈眶。

  「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這是孟子的聖人本心,捨身取義,不宮室之美、妻妾之奉和窮乏者稱讚,而做違逆本心之事;這也是臨江侯陳遠的執著,不會屈服強權,不會悖逆忠孝之心。

  賀南風靜靜聽著,只覺胸口隨著老人的吟誦聲而起起伏伏。直到對方平靜後許久,她也才隨之慢慢平靜下來。她閉上眼,輕輕嘆了口氣。

  老人誦讀完,便似力氣耗盡般癱坐在地上,因為身體虛弱而一聲聲咳嗽著,半晌擡眸時,便愕然發覺,那身著正三品官服的賀家嫡女,帶著種他一時難以領會的神情,筆直立在鐵欄外。

  陳遠也詫異,隨後不及言語,便仰天笑了起來。

  賀南風視若無未睹,吩咐獄卒開門,進來便恭敬躬身行禮:「下官見過臨江侯爺。」

  陳遠冷笑著站起身來,道:「老夫已不是臨江侯,明穎縣主的大禮,老夫承受不起。」

  勾結胡文彬事後,陳遠的侯爵是被剝去的。賀南風卻除去官身,還依舊有當初先帝加封的明穎縣主在。

  兩朝功臣淪為庶民,一個靠手段陰謀的女子,卻攀上重重高位。

  賀南風聽出對方嘲諷,神色依舊未改,語氣平和道:「侯爺瞧不起下官?」

  陳遠自然瞧不起她,卻似未料到對方開口如此直接,也不由微微一頓,隨即笑道:「老夫草民一個,怎敢瞧不起賀大人?」

  話雖如此說,神情卻頗為倨傲。恍若無人般自己走向牆壁,用木炭開始寫詩:

  「虎視關河指日平,東松嶺路小提兵。

  奸臣誤國英雄死,千古遺碑夕照明。」

  這是宋代錢時的《東松庵觀岳武穆遺碑》,感嘆忠臣難為奸佞當道的憤世之詩。陳遠此刻抄出,是將她比作那逢迎拍馬,脅肩諂笑的誤國奸臣秦檜了。

  這時的老人,想必已不記得若非賀南風和凌釋,他的孫女早命喪黃泉;也不曾知曉,對方的一箭三雕計,既是不得已,也是為了兩方周全。

  但如此羞辱,賀南風卻只是淡淡一笑,也不顧對方厭棄神情,舉步上前,道:「侯爺此言差矣,你與下官的區別,不過是心中所認為對的事,並不相同罷了。」


  意思是,陳遠認為太子、瑞王破敗後,賢良仁德的六皇子應當名正言順地繼位;而賀南風之前,不過同樣認為該反抗常俗,給女子一個主天下的機會。

  陳遠充耳不聞,寫完便一聲輕笑,兀自盤腿閉目打坐,對她再不理會。

  賀南風也未生氣,沉吟片刻,走到老人面前,緩緩道:「侯爺歷經兩朝,難道還不曾看清一個道理。」

  陳遠依舊閉目打坐,她淡淡一笑,繼續道:

  「朝堂之上追逐權勢的人,都是權勢的奴隸,輸家並不比贏家高尚,只是技不如人罷了。所以,侯爺你沒有資格對我倨傲,失敗就該認輸。」

  她語氣溫和,卻字句有力,叫陳遠愕然擡眸,眼中含著幾分怒氣道:「荒唐!豎子奸佞,豈能與老夫相提並論?」

  賀南風似笑非笑,道:「如何不能?侯爺讀遍聖人書,傾心教養孫女,萬事卻僅以男女之別定論,難道不是狹隘?」

  陳遠一愣,正預反駁,賀南風已繼續道:

  「侯爺自恃光明磊落,卻以男女情事為柄,靠無賴市井傳言敗壞一個公主的名聲,此難道,是大丈夫所為嗎?」

  「你——」

  「侯爺為擁護晉王繼位拉朋結黨,將朝堂鬧得劍拔弩張烏煙瘴氣,難道便是聖人禮義?」

  「你,你血口噴人!」

  賀南風察覺老人被她氣得發抖,卻依舊娓娓道來:「侯爺自許兩朝忠臣,卻是你,因為胡家舊事的一番言語,將先帝氣倒病榻!也是你,讓一眾老臣不思職守心生叛逆。更是你,將無辜皇子捲入爭奪,而今你尚且能再次偷生,晉王卻要面臨前事的清算!」

  陳遠一怔,雙眸圓睜,愕然愣住。

  這些話里有欲加之罪,但多數細想,卻都是真相。

  他的確一面希望自己的孫女不輸男兒,卻又的確擁護晉王的一開始,就是因為男女之別。

  他也的確在爭奪過程中,做了許多隱秘算計,絕非光明磊落之人所為。

  他還的確以自己的聲望和資歷,帶動朝中老臣,連鶴髮蒼蒼即將休官歸鄉的,都一齊趟進渾水。

  他更的確以熱烈的擁護,聯合宋皇后將晉王凌玥捲入其中,使其被迫同女皇為敵,如今便要面臨後果。

  果然權勢追逐者,都是權勢的奴隸,輸家並不比贏家高尚。只是他到底,技不如人罷了。

  陳遠沉寂許久許久,終是閉目長長嘆了口氣,再睜開眼時,便已老淚縱橫:「老夫一生盡忠,到頭來卻是國之罪臣。謬矣,謬矣,謬矣!」

  老人三聲高呼,悲愴而無奈,叫賀南風胸口都難免再次起伏,心生憐憫。

  「可是侯爺,」她眼中飽含悲憫與真誠,看著對方再次緩緩道,「錯的不止你,還有我。」

  老人執著,必不易說動,也不會相信自己。所以,她只能先挫其內心高聳的圍城。只有如此,他才能像現在一樣,靜靜聽她說話。

  陳遠果然一怔,擡眸看她。

  「下官今日來,就是想要給我們一個彌補的機會。」賀南風直視著對方,一字一句道,「侯爺忍心,讓晉王和你的同僚們,繼續無辜受害嗎?」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對方,上頭是許多大臣的名字。

  「這些都是在不久會輕則丟官,重則喪命的人。其中有侯爺的知己故交,有侯爺的好友門生。他們身家的性命,而今便都系在侯爺你的身上。」

  賀南風不曾看到那另一個冊子中的名錄,卻能從女皇預備升遷提拔的人員里,通過官職對應和猜測,在前來的馬車上,擬出這份名單來。

  這些,就是盛元接下來會用各種手段,處置的大臣。

  陳遠聽懂他的意思,便越加驚愕萬分:「你,為何要這麼做?」

  賀南風淡淡一笑,卻頗為無奈,回答:「因為,下官並不是,侯爺眼中的奸佞。」

  她從始至終,也許陷入偏執,也許曾騎虎難下,而不得不說服自己,又或許對盛元一直抱有希望和僥倖,直到今日才徹底明白,自己早該相信李昭玉那句話,「公主和你不是一類人」。非但不是一類人,過河之後圖窮匕見時,還根本無法相容。

  陳遠再次一愣,默然半晌,緩緩道:「那你要我如何做?」

  見對方終於鬆口,賀南風不禁勾了勾唇,回答:「這些大臣並不會相信我賀南風。」

  那時自然,他們一直與臨江侯一般想法,認為賀南風、李昭玉、逸王府甚至王守明之眾,都是禍國奸佞。

  「但他們信任侯爺。」賀南風笑道,「所以下官需要侯爺親筆修書,幫我取得他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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