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女皇與女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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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方謀劃,一朝功成。

  但兵部尚書王守明擡眸,看向那殿前執筆記事的中書舍人,卻見其似乎並無多少喜悅。

  賀南風自景帝凌祁病重彌留,到其駕崩西去,盛元繼位,這近半月來,都沉默寡言而間或若有所思。

  午時後,群臣散去。賀南風隨女皇走入內殿,正預打開摺子重複方才議事,高位上已傳來一聲輕哼,帶著幾分怒意道:

  「你看見了吧?那群老匹夫,還是對朕不服!」

  賀南風頓了頓,重新合上摺子,回答:「先帝駕崩陛下繼位,總是要臣子們一些過渡的時間。」

  「給他們時間?」女皇冷笑,站起身來,「這些老東西,之前在父皇朝堂上你爭我搶地吵吵鬧鬧,而今在朕面前個個都跟秋後蜩蟲似的不言不語。我告你南風,這些人一肚子壞水兒,都算計著怎麼再把朕從皇位上拉下來呢——」

  哪個皇帝在位時,沒有臣子算計著把他拉下來。便是唐太宗聖明如斯,不也有功臣侯君集反他麼?

  但身為皇帝不該如此隨意猜忌,便是真正反臣,也有君王能大度容納以德服人的,何況對方未必有反心,卻欲加其罪。

  賀南風沉寂片刻,道:「陛下如今已是名正言順的北燕皇上,臣子識時務知進退,必定不會再生二心。」

  「人心叵測,這些老東西可不好對付。」女皇道,眼眸微微斂起,「朕還做皇太女時,內閣里外那幫廢物就寫詩諷刺,道什麼混亂乾坤、牝雞司晨。而今朕做了皇帝,他們一個個倚老賣老,不是上書求歸,就是假病不朝。好像朝堂離了他們,便治不了天下一般。」

  賀南風默然垂眸,沒有接話。

  「他們錯了,朕有的是人可用。這些老東西既然不願為朕做事,就該早些退位讓賢。」女皇說著,回身從案上取下一本小冊,遞給賀南風,「這是朕的官員升遷的名錄,你看一看。」

  賀南風結果打開,便不由蹙了蹙眉。

  因為這加官進爵,以代替先帝老臣的名錄中人,多數都是先前李昭玉提過的,曾被罌粟財物等拉攏的官員。如當初春宴上,試圖羞辱李昭玉的陳家小姐之父太僕寺卿陳暘,以及上巳出遊相遇,又在清風寺一場鬧劇的梁薇梁絮之父,禮部侍郎梁子義等等。

  在賀南風看來,這些人都是些奸佞小人,一味逢迎拍馬,尸位素餐,便聚在一起,也只是群烏合之眾。

  但正這些人懂得審時度勢、討好主上,不會如其他臣子般提出反對,或以沉默表示質疑,反叫女皇覺得能夠親近和信任。

  這樣的一群人,如何代替內閣,如何統管六部?賀南風雖心中疑惑,還是帶著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擡眸向盛元道:「陛下要提拔這些人,那之前的內閣大員和六部重臣呢?」

  女皇一聲冷笑,回答:「他們若識時務,便能好好離開,若不知進退,朕也有法子收拾。」

  賀南風微怔,側目見那案上還有另一本冊子,大抵就是要處置的老臣名錄。

  女皇繼位不過十來日,便已打算好如何換一朝臣子。想來那些景帝時期的重臣權臣,只怕沒有一個能夠保全。

  她遲疑片刻,道:「陛下,官員更疊之事不急一時,且等陛下正式登基再做安排吧。」

  女皇並未多想,笑道:「是非輕重朕自然明白,若沒有個盼頭在,任這些老東西再鬧,也鬧不出大浪來。」

  賀南風再次一怔,知曉對方所指老臣的盼頭,是晉王凌玥。

  先前陳遠之眾,就是一心扶持晉王的,可惜出師未半身先入獄,隨後景帝駕崩盛元繼位,老臣們雖明面偃旗息鼓,但心中必定不甘。

  然歷來皇位爭奪,臣子們總是各有各的支持,一方落敗後,另一方也總是心有不甘。只智慧仁君能夠寬和包容,叫對方重為己用。齊桓公與管仲,便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女皇的意思,是要讓老臣們死心,則必須從晉王下手。

  可晉王自始至終,都不曾親身參與到儲君爭奪里,他先前是兄長和父親,和其他兄長的爭奪的無奈旁觀者,隨後又成為宋皇后不甘之下,試圖絕地反擊的新棋子,他從未做過對盛元不利之事。

  何況,晉王凌玥也是賀南風接觸皇族恁多年中,在諸多皇子公主里,唯一一個覺得心懷仁善的。或許自幼身份高貴不可動搖,卻又在強權之外,被爭奪忽視,無人傷害打壓,反而保全了他心中親情、愛情和友情的光明之處。

  「陛下,」賀南風道,「如今晉王與其他皇室子女一樣,還在為先帝守孝,若期間姐弟相殘,只怕有傷國體。」


  女皇側頭看向她,眼神中似別有深意,回答:「便是在大喪期間,才易犯錯。」

  難怪,凌釋對她說晉王飲食中出現葷腥之物,幸虧提前發覺並未食用,否則定在大喪期間落下不敬之罪。

  既然能送進葷腥之物,必定也能送去其他的東西,以盛元手段心計,實在不難。

  賀南風思及此處,不由吐口而出:「可陛下,晉王殿下是無辜的。」

  「哦?」女皇忽而一笑,神情莫辨地看著賀南風,緩緩道,「南風認為,六弟是無辜的麼?」

  賀南風自知失言,而已無法挽回,只得順勢點了點頭,回答:「南風的意思是,晉王殿下未必有爭奪之心,陛下何不——」

  她話音未落,已被女皇打斷:「他未必有!旁人便不叫他有麼?」

  「陛下——」

  女皇似笑非笑:「南風啊南風,難道朕看錯了你。你認為無辜,便要放過麼?」

  賀南風凝眉,片刻道:「南風是認為,陛下已為九五之尊,無須再對皇子趕盡殺絕。」

  「錯!」女皇冷笑,拂袖坐回龍椅,方再次擡眸,眼神冰冷,「當初武則天為女皇,若非將李家子弟趕盡殺絕才能坐穩?即便如此,還常有四處檄文討伐。朕同樣身為女子,天下間反對的人自然更多,就更要多加提防。南風啊南風,朕本以為你我同為女子,朕可為武曌,南風你便可為朕的上官婉兒,朕給你稱量天下士的權力,你便該對朕一心一意,共同對敵。」

  賀南風垂頭,道:「南風確實對陛下一心一意,也確實與陛下共同對敵。南風之心,難道陛下還不明白麼?」

  「朕之前以為明白。」女皇道,「可你竟因自認晉王無辜,便勸朕勿要趕盡殺絕。怎麼,你是覺得皇家真有無辜之人,還是覺得朕暴戾狠毒,濫殺無辜?」

  賀南風連忙跪地謝罪:「南風不敢,請陛下明鑑。」

  女皇卻是冷冷一笑:「不敢?那當初按察司就走陳盼兒一事,就與你無干,只是凌釋的作為了?」

  賀南風心中一震,擡起頭來。

  「若是這般夫婿,都不能與妻子同心同德,不要也罷。」女皇笑道,臉色怪異,「朕自當為你另尋一門好親事,覺不會再出這般不忠於主的行徑。」

  她果然,記恨著之前的事。賀南風在吩咐紅箋去按察司時,便心中有此隱憂,但想到自己可以另尋辦法處理,且盛元不至於為此小事,便上下離心,就依然做了。

  而她也確實找到了一箭三雕之計,將責難盡數化解。未料,對方一直隱忍不發,直到繼位之後,才以帝王的姿態,重翻舊帳。

  她居然,逼她承認自己不忠的錯處,否則,便要毀掉賀家同逸王府的婚事。

  可賀家與逸王府,都曾給她莫大支持,此舉卸磨殺驢還為時尚早,賀南風明白對方的威脅,不過在於顯示自己權威,不過在於向通過震懾,叫她再不敢質疑反對。

  這位女皇,好狠的心志,好全的算計,卻又是,好狹隘的胸襟。

  可一切,已大局已定,她除了服軟低頭,沒有任何辦法。

  賀南風沉吟半晌,恭敬稽首道:「南風與阿釋,都願為陛下鞠躬盡瘁,還望陛下明鑑。」

  女皇微微勾唇,似乎對這番交談的結果,對著侯門貴女、中書舍人此刻的姿態十分滿意。

  「平身罷。」她淡淡道,「你且記住,不該插手的不必插手,無須多問的也不必開口。南風你只要盡心為朕做事,朕自然不會虧待於你,還有你的家人,和夫婿。」

  「是。」賀南風恭敬回答。

  「退下吧。」

  「是。」

  走出宮門,外頭秋風微涼,秋陽明亮。

  默然沉寂的中書舍人行至丹墀下,便遇見了等她同行的女將軍,後者眉眼清冷,眸中卻意氣風發,看到同伴這副神情,不由將環抱在胸前的兩手解開,迎面道:

  「怎麼了這是?」

  賀南風不答,只搖了搖頭。

  李昭玉凝眉,又問道:「可是皇上跟你說了什麼?」

  賀南風依舊未答,沉吟片刻,擡眸看著對方道:「昭玉姐姐,你可記得《太平廣記》有載,武則天革命科舉,提拔一眾非門閥出身的有才之士時,受到許多保守黨文官嘲諷。」

  「嗯。」

  「御史台認為這些人『誹謗朝政,敗壞國風,請於朝堂決仗然後付法』。」賀南風繼續道,「可武則天笑說,『但使卿等不濫,何慮天下人語?不須與罪,即宜放卻。』先前嘲諷她的那些大臣,便反而慚愧。」

  我為提拔你們受諷,只要你們做好官,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語?

  如此胸懷大度的女皇帝,那些人如何不慚愧?

  武則天雖是女子,卻著實有男兒大氣,否則不會說出這般話,也不會讓那數次寫檄文討伐自己的詩人駱賓王放走,認為詩人就該安心寫詩。

  可而今的女帝,卻只因憂慮旁人評說,便要將眾大臣除去。

  李昭玉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賀南風擡頭看著對方的眼睛,緩緩道:「昭玉姐姐,你我能做冼夫人,能做上官婉兒,她卻是做不了武則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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