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50米,殤(含大結局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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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隆山。

  圓月掛在山巔,皎皎如銀。

  五月中旬,正是酷夏季節,夏草在草叢裡嘰嘰叫著,山後的一個小院,在蟲鳴聲中,一片安靜。

  這裡居住著墨家女眷,男弟子不可出入內院。所以,當一個苗條的身影撩開墨青色的紗簾,慢慢開門走出來時,幾乎沒有遇到一個人。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拎著一個蓋了紗布的竹籃子,腳步輕盈地出了院子,徑直往千連洞的方向去。

  一路上,除了風吹樹林的沙沙聲,整座興隆山都在沉睡之中,安靜得仿佛沒有人一樣。

  她中途避開了幾名巡邏的弟子,無聲無息地靠近了千連洞。

  站在一棵大樹背後,她靜默了許久,沒有靠近。

  千連洞的洞口外,有一排巡守使用的值班房。

  已經是後半夜了,值班室里還燈火透亮,幾名值夜的弟子在裡面小聲說著話。

  她遠遠地觀望了片刻,慢慢從大樹後面走出去,將竹籃挎在胳膊彎,款款走向值班房,隔著一層紗幔的臉,模糊得看不輕情緒,可當她走近值守的弟子時,聲音卻是帶著笑的。

  「守衛大哥,你們辛苦了。」

  「方姑娘?」守衛們自然都認得她——巨子的親姐姐。

  可這姑娘平常很少出現,這大半夜來千連洞做什麼?

  一名守衛奇怪地問:「都這樣夜了,方姑娘為何來此?」

  方姬然笑著嘆了一口氣,撩了撩竹籃的紗布,「我妹妹去了漠北,久不回來,我心下憂煩,輾轉難眠,索性下廚煮了一些糖水宵夜……」說到這裡,她溫溫柔柔地捋一下頭髮,面上的紗布一盪一盪的,配著她玲瓏有致的身姿,極是養眼,「這不,久不下廚,生疏了,一不小心多煮了些。我一個人吃不下,又覺著倒掉可惜,想著幾位大哥守夜辛苦,就端過來了。不會叨擾到幾位吧?」

  「哪裡哪裡。」

  「不會,不會。嘿嘿。」

  伸手不打笑臉人,幾個守衛都尷尬地笑了起來。

  方姬然笑著把竹籃遞了上去,「幾位大哥莫要嫌棄才好?來,嘗嘗我的手藝……」

  大半夜的,幾個值夜弟子正空著肚子,巨子的姐姐親自送來宵夜,他們哪能不受?!

  幾個人笑嘻嘻地道了謝,就著方姬然拿來的碗,端正值班房就吃了起來——

  方姬然姿態娉婷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一直安靜地看著,臉上似乎還帶著微笑……

  直到「嘭」地一聲,碗落地而碎,她才輕輕鬆了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

  「幾位大哥,口味如何?好吃嗎?」

  幾個弟子身體僵硬著,瞠目結舌地盯著她,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寫滿了疑惑,卻一直等到他們身體慢慢地倒在地上,也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方姬然蹲下身子,不慌不忙地撿碗的碎片。

  「聽說這藥服下,不會有痛苦,也不知是也不是……?!」

  「唔……唔……」一個還沒有落氣的弟子,嘴唇溢出鮮血,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見狀,方姬然微笑著,看著他又道:「是有痛苦嗎?可惜,你們也不可能喊出來了。安心地去吧。下輩子投胎,不要再做墨家人,不要再跟著墨九為非作歹,禍害蒼生……」

  她自說自話著,四周靜悄悄的。

  正如她所說,那些人痛苦地掙扎著死去了,可臨死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方姬然嘆息一聲,默默收拾好現場,看一眼夜下的千連洞口,慢慢往裡走去。

  千連洞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因為裡面儲有火器,為了安全起見,除了工作和檢查,弟子們不得無故在裡面逗留,即便是入夜巡守,也都只可在洞外。因此,入得千連洞,就安全了,不會再有人來打擾她。

  方姬然若有似無的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徑直往裡。

  洞中冷颼颼的,泛著幽冷的涼意。

  她走了好一會,方才停下了腳步。

  這是千連洞中最隱避的一個洞中洞。

  認真說來,它在千連洞的下方,需要從上面一層石屋的底部打開一道機關,再步下二十來及石台階,才能到達這個地底之洞。


  在這次之前,她已經偷偷來過好多次了,對這裡的地形和環境相當的熟悉,所以不費力就打開了上面那一道機關。

  ……這個洞中洞,她相信也難不倒她。

  將油燈掛在石壁上,她就著微弱的火光看向「洞中洞」的鐵門,以及那一把嵌入式的怪鎖。

  「這個鎖,要怎麼開呢?」

  她低聲喃喃著,正在琢磨鎖,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方姬然,你夠了!」

  方姬然吃了一驚,猛地回頭一看。

  洞中洞的陰影角度里,慢慢走出來一個男人。

  他雙目陰涼,像鐫了千層堅冰的恨意,「你還不肯收手嗎?」

  方姬然微微一愕,看見是他,反倒笑了。

  「喬占平,你這算不算五十步笑一百步?這時來說這話,不覺晚了嗎?」

  恨恨地盯住方姬然,喬占平原本陰柔的面孔上像蘊含了無數的怨氣,乃至一雙俊目都已赤紅,「火器之事,我受制於你,不得不讓你鑽了空子,已然對不住巨子。可你野心不死,居然打起了仕女玉雕的主意,我豈能再容你?!」

  「你不容我又能如何?」方姬然冷笑一聲,慢慢朝他走過去,「你不容我,能把我怎麼樣?再說,你以為你這樣假惺惺的,墨九回來就能饒了你?喬占平,你還不了解她這個人嗎?氣量狹小,報復心極重。對待背叛過她的人,一向狠毒無情……火器的事,就算我不說,你以為她就不會想到你嗎?一開始你讓尚雅陪她去漠北,待她臨走了,你卻又阻止尚雅去……呵呵,但凡有腦子的人,第一個就會懷疑你。」

  看著喬占平霎時蒼白的臉,方姬然幸災樂禍地笑。

  「她現在沒理會你,只是沒有騰出手來對付你罷了。所以,我奉勸你一句,趕緊趁著還有機會,帶著妻兒逃命去吧。等她從漠北回來,你可就脫不了干係了。而我嘛……」

  輕輕一笑,她挺起胸口,斜視喬占平。

  「她會殺你,卻未必殺我。再怎麼說,我也是她的親生姐姐。你呢?你準備怎麼死?」

  「你——」喬占平咬牙切齒,「無、恥。」

  方姬然冷哼一聲,似乎對他的怒罵不以為意,而是淺淺笑著朝他攤開手。

  「本來這次我沒指望你。可你既然送上門來了,那就把鑰匙交出來吧?」

  「你做夢!」喬占平低頭揪住她的手,「你個歹毒的婦人!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我毒?!」方姬然突然一咬牙,惡狠狠瞪著他,似是恨不得把他吃入肚腹,「若非你害我,我早就已經是墨家巨子了,又怎會耗費這麼多周折?!」

  喬占平冷冷哼笑,斜睨她一眼。

  方姬然似乎還沒解恨,「墨家大會,機關屋,巨子試。你布下題目,又偷偷做了更改,害得我答案無用,是也不是?」

  喬占平半眯看著她,突然冷笑,「你以為是我?」

  「不是你,還有誰!?」

  「……」喬占平鄙視地掃她一眼,不回答。

  「你說啊!?不是你,是誰?」

  悽厲的叫喊著,方姬然顯然怒極,逼了上去,伸手就推他肩膀。

  喬占平眉頭一皺,生生搶在前面,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不冷不熱地說:「從來沒有人想讓你做墨家巨子,這就是答案。」

  方姬然微微一窒,目光放空一瞬,似乎悟到了什麼,冷笑一聲,低頭看一眼喬占平扼住自己手腕的雙手,低喝一聲,「放手!」

  喬占平不僅不放,反而擰過她的手,狠狠一扯,反轉過去,將她身子壓抵在石壁上。

  「我這便擒了你,等巨子回來再負荊請罪……」

  「哈哈哈!」方姬然身子靠著冰冷的石壁,背對著他,笑得肆意而猖狂,「喬占平,你果然忠肝義膽啊!只可惜,你大概傻了。就算你不要自己的命,難道連你兒子的命……也不想要了嗎?」

  喬占平手微微一松,一張俊朗的臉,頓時如同死灰,昏暗下去。

  「喬占平,你背棄主子,投敵做賊,以為躲在興隆山,就可以與尚雅安穩度日了?做夢!」

  「我不曾背棄誰!不曾對巨子說過他半句!但我也是墨家人,我從頭到尾都是墨家人,跟著巨子天經地義!」


  他近乎嘶吼般辯解著,但扼住方姬然的雙手,卻早已放開。

  兒子的命!就是他最大的軟肋——

  方姬然冷哼一聲,諷刺地瞥他一眼,一副懶得跟他計較的樣子,轉身狠狠推他一把,看他踉蹌著退後一下,又冷笑著跟過去,攤開手。

  「鑰匙拿來!」

  喬占平搖頭,「我並無鑰匙。」

  方姬然顯然不信,「墨九那麼信任你,這千連洞也一直由你在管。你會沒有鑰匙?趕緊交出來!否則我可不敢保證你兒子的生死了。」

  喬占平眼眸中滿是恨意,目光灼熱如淬火,「這把鎖是巨子親自設置,她稱之為密碼鎖。解鎖的密碼除她本人之外,無人知曉……」

  密碼鎖?

  方姬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慢慢抿嘴。

  「量你也不敢騙我!」

  冷哼一聲,她又緩緩轉頭瞥一眼鐵門上的鎖。

  「密碼鎖,有意思!可墨九到底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再精密的鎖,也只防得住無心之人。但凡有心,又哪有開不了的鎖?」

  喬占平抿唇看著她,目露狐疑,「莫非你有開啟的辦法?」

  「當然。」方姬然思忖一瞬,突然轉過頭來。「可是……有你在這裡,我不太放心開鎖呢?」

  說到這裡,她手腕突然一翻,不待喬占平反應過來,只見寒光一閃,一把鋒利的匕首就往他胸口捅來。

  方姬然向來都是柔柔弱弱的樣子,從來不曾使用過武力,這突然的致命一擊,又快又狠,喬占平根本就沒有避開的機會。

  他瞳孔倏地睜大,本能地伸手去擋。

  「咣!」

  喬占平沒有來得及擋住匕首,那把匕首卻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堪堪偏了一個方向,擦著喬占平的身體刺過去。

  為此,舉著匕首的方姬然也有些收拾不住。

  身體往前一撲,她啊地叫了一聲,匕首刺中了石屋中間的一根木頭豎梁。

  「嘶!」手腕震得麻木,方姬然恨恨地回頭看去。

  不是喬占平,而是另外一個人。

  他就站在石屋的台階上,沒有走下來,卻用一顆石頭擊偏了她的匕首。

  這個人站了多久?!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方姬然抽回匕首橫在胸口護衛著,雙目微微淺眸。

  「誰?出來!」

  在如今的興隆山上,只要她拿住了喬占平,哪裡還需要忌憚別人?

  這麼尋思著,她準備等那人出現,就馬上下手。

  可隨著那人的腳步緩緩從台階上走下來,她卻愣住了,「師兄!?」

  那個人瘦骨嶙峋,一襲長袍在他走動中蕩來蕩去,仿佛套在一個骨頭架子上。剛才那一擊耗盡了他的力氣,他下來時連走路都有些費勁,面容蒼白如紙,雙頰下陷,兩隻眼睛深凹著,瘦得不成人形,可他雙唇緊抿,神色卻極是肅穆。

  「原本……內鬼就是你……」

  長期不言不語的臥床生活,讓莫妄說話時,顯得很是艱澀。

  可這一句話足夠讓方姬然聽明白他的意思——她做的事,他都知道了。

  方姬然內心裡對墨妄是有忌憚的。

  乍然看到他時,她驚慌得幾乎不能所已。

  可等她從慌亂中回過神來,看墨妄只有一個人,再看看他虛弱的身體,突然就冷了聲。

  「師兄醒得還真不是時候。來千連洞,也不是時候。」

  「是嗎?」墨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里的神色,全是痛心,「你為何要這樣做?阿九是你的親生妹妹,血濃於水,她待你不薄,你卻想謀她性命,就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方姬然笑著,笑聲悽厲刺耳。

  說罷,她猛地扯下頭上的紗幔,惡狠狠丟在地上,將那一張面目全非的臉裸露了出來。

  「以前的方姬然,不善良嗎?待人不好嗎?可我得到了什麼?老天可有給過我厚愛?我愛的男人因我而死,我也因失顏之症,失去容貌,隨時有喪失性命的可能……師兄,你告訴我,如果做了惡事會有報應,為什麼有些無惡不作的人,不僅沒招報應,反倒過得寶馬金鞍,比善良的人不知好多少?而我,什麼都沒有做,難道就活該這般嗎?你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石屋台階上的門打開著,風一入內,氣溫更冷冽起來。

  聽著方姬然的聲聲控訴,墨妄扶住石壁,走下了最後一級台階。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愛人者必見愛也。惡人者必見惡也。」

  墨妄此句出自墨子名言,也是極見人心的一句話。

  可方姬然聽了,卻不以為意地冷笑一聲,「師兄心裡喜歡她,怎麼樣都會護著她,怎麼樣她都最好。我善是如此,我惡也是如此,本就不會有什麼分別。一切皆由心而生,你又何苦勸誡於我?」

  墨妄的話有道理,可方姬然這話也不無道理。

  喜歡的人,怎麼都是好的。

  不喜歡了,怎麼都不好了。

  墨妄皺皺眉,靜默片刻,沒有反駁,只剩幽幽一嘆。

  「師妹,你收手吧!」

  「收手?我收手能做到什麼?等著墨九回來報復於我?」方姬然冷冷看著他,捋了捋被帽子弄得凌亂的長髮,動作溫柔無比,目光卻凌厲如刀,「師兄,我為何還會站在這裡聽你訓叨?只因認你還是我師兄,也因為你,並沒有叫人來捉我,到底也是念著師兄妹情分的。你對我的好,我感恩。一輩子都感恩。若說這世上,我還顧及著誰,那便只有你墨妄了。但即便如此,我如今已沒有回頭路。你念舊情不阻止我,我可隨你自去,也念你是師兄。你若阻擋於我……」

  頓一下,她迎上墨妄痛心的眼,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你知我本事,就你這破敗的身子,不是我的對手。」

  墨妄雙眸的光芒,寫滿了失望,「你是說,你連我也不會放過是嗎?」

  「是。」方姬然嘴角冷笑,「若你非得阻我,就別怪我無情了。」

  「呵,你有辦法把我和喬工一同殺死,再盜走仕女玉雕?」

  方姬然微微一愕,抿抿唇,又笑了,「不能,當然不能。只可惜,喬占平他不敢對我動手。」

  挑釁地望向喬占平,她突然笑得咯咯的,那是一種恣意的笑,也讓她因為失顏症而猙獰醜陋的臉,更是慘不忍睹,在這樣石屋中,在豆燈的昏暗光線下,形同女鬼,魑魅魍魎都得甘拜下風——

  墨妄瞥一眼靜默不語的喬占平,「喬工,到底所為何事?」

  喬占平一臉歉疚,聲音也滿是苦澀,「左執事,我,我愧對巨子——當日我夫妻二人前來興隆山,我原以為從此可隱居山上一生一世,不再過問世間紛爭煩憂……但尚雅生下小兒時……卻被人偷偷換走,押做人質。我為小兒性命,不得已……」

  許是經歷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墨妄聽完喬占平的敘述,沒有表現得太過意料,只是蹙著眉頭思考一下,「你兒被何人押以為質?還有你以前……講的那些事,其實我與小九心裡都不曾全信。沒有問你,只因尊重。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訴我一聲,你到底受誰人指使?」

  喬占平頭低下,靜默不語。

  「左執事應當猜到了。」

  墨妄嘴一抿,低低道出兩個字:「宋熹?」

  喬占平沒有說話,沉默了。

  「原來是他……」墨妄納納出聲,遲疑一下,「可宋熹為何會支使你在火器上面動手腳?難道他不知那樣有可能會害死小九嗎?」說到這裡,一個念頭突然爬上心頭,他忽而轉瞬,怒視方姬然,「火器的事,並非宋熹的指使,而是你的意思?對也不對?」

  若是宋熹,這三年支援蕭乾的火器為何都沒有問題?

  偏偏到最後一批,等到墨九要親自押送去漠北時,才突然出了故障?

  那麼就只有一個原因,是方姬然自己想要墨九死。

  她假傳了宋熹的意思,以子為質,逼迫了喬占平。

  在這一刻,念及方姬然做的惡事,墨妄也想到了很多過往的事情。比如初上興隆山時,墨九無端被人推到懸坡之下……那些當時解釋不清的事情,到了這個時候,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皺眉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成了他的人?」

  方姬然回答得很坦然:「墨家大會之前。不過,我不是他的人,我們只是合作。」

  「合作?」

  「他答應我,讓我做墨家巨子。」

  「他答應你……?」墨妄輕聲念叨,「怪不得……你可以打開祭天台的手印。可這樣的手印,並非普通人可以做得了假……難道他就是阿九口中那個……會阿拉伯數字的人?」


  阿拉伯數字?

  方姬然微微一笑,「也許。我不關心這個。我只知道,不管他是不是那個人,只要集齊仕女玉雕,我們就可以打開祭天台,得到千字引和墨家武器圖譜。而我,也將成為真正的墨家巨子。」

  「師妹,你的巨子夢,還沒醒嗎?」

  「醒?我為什麼要醒?師兄,我做夠了善良的人,更討厭懦弱的苟且偷生。我的臉已經這樣了,我不想看著自己漸漸衰老,漸漸死去。打開祭天台,拿到千字引,也許是我的出路。你如果真為我好,就應該恭喜我,終於勇敢地為自己做了一件真正想做的事了。」

  「你瘋了!?」墨妄看著她,「你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我竟覺得不曾識得你。」

  「是啊,我瘋了!我也變了。自從我死過一次之後,我就早已不再是我了。」方姬然胸脯起伏著,情緒也有些激動,她幾乎咬牙切齒,「這個世上,還有比女子容貌更重要的東西嗎?我的臉,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沒有了,我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師兄,當你們都擔心著墨九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也是女子,我受的打擊比她更大,我也需要有人來關心我,愛著我,陪著我?可是你……有嗎?」

  墨妄頓時愣住。

  怔忡一會,他深吸一口氣。

  「師妹,回頭是岸,你還有機會。」

  方姬然看著他眼睛裡的失望,雙眸中也浮上了一層水霧。

  「我回不了頭了,諸天神魔,不曾眷顧我,一生痴情,一生苦。我什麼都沒有得到,我能靠著誰?」

  墨妄沉默。

  這樣的方姬然,是讓他完全陌生的。

  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末了,又笑著反問。

  「墨九有一句話說得對,女子若不為自己而活,活著又有何意義?」

  「可墨九有沒有告訴過你?做人,絕對不能用別人的血來溫暖自己的心?你為何一定要和墨九相比較?你是你,她是她,你們是不一樣的。」

  「我不想和她比,我只想讓她的東西,都屬於我。」

  墨妄吁一口氣,搖了搖頭,失神地嘆,「可你也未必太自信了。就算你盜走這幾個仕女玉雕,也只有五個而已。兌墓玉雕不見蹤影,而乾坤二墓在哪裡,至今未有消息——」

  「我當然有自信。」方姬然微微一笑,「因為我知道,乾坤二墓就在臨安皇城之下。」

  乾坤者,天地也。臨安皇城,也當得起乾坤了。

  墨妄心裡微微一驚,默了默,直視方姬然凜冽的雙眼,不解地問。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因為你是曾經最疼愛我的師兄。」方姬然輕笑著回答,「也因為,你就快死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她身體突地往左後方的鐵門邊撲去,冷不丁勒住了石壁上一條不太明顯的鐵製引線——為了盜取仕女玉雕,方姬然這些日子沒少打主意。這把鎖開不了,對她來說,已經都不重要了。因為她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地取材,再利用喬占平,在這裡安裝了爆炸裝置。

  引線一拉,機關啟動。

  「砰!」先是石壁被炸開,緊接著濃煙四起。

  「嘭!」又一道比之前更大的爆炸聲,如同震天的悶雷,震動了洞中洞。

  「砰——砰——砰——」

  千連洞中火器無數,炸藥與火藥更多。

  這樣一炸,火星四躥,原本極易儲存的石室也控制不住爆炸的勢頭了。

  地動山搖,如同地震似的,碎石紛紛往下落,從洞口迸出的火花,幾乎映亮了半邊天。

  早已入睡的墨家弟子紛紛起身,往千連洞湧來。

  山腳下的古道邊,踩著夜露快馬趕回興隆山的曹元等人一看,頓時驚慌。

  「不好!出事了。」

  一行人加快速度,策馬揚鞭,飛快地趕回山上,可等曹元組織眾弟子刨開炸得一片狼藉的亂石時,只發現了受傷的墨妄與死去的喬占平,方姬然已經不見了蹤影,只留有一副炸掉的衣袖。

  喬占平緊緊壓在墨妄的身上。

  他的頭部、腰部、腿部都受到巨石的重壓。

  也正是因為他在爆炸發生那一刻,選擇了撲倒墨妄,讓墨妄得以活命。


  而他自己——卻永遠的去了。

  隨同方姬然一同消失的,還有墨九前期收集的幾個仕女玉雕……

  弟子們的抽氣聲,響徹了石洞。

  幾乎同一時間,墨妄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左執事!」

  他的嘴巴艱難的一張一合,看著曹元,吃力地表述。

  「追……方……姬然……!」

  ……

  ……

  「你是這個世間上最優秀的匠人,你為墨家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你的一生都在黑白之間艱難地選擇著,卻永遠保持著愛人之心,重情重義……我們會永遠記得你。」

  半個月後,墨九從一個葬禮趕赴另一個葬禮時,在喬占平的墓前,對著他的石碑如此說。

  喬占平在爆炸中故去,事情發生得突然,尚雅猝不及防失去夫婿,早就已經哭得不成人樣。兩個小孩一左一右跪在她的身邊,小的完全懵懂無知,大的學著母親的樣子為父親燒著紙,一張一張往火盆里丟。也有一張又一張的冥紙,在隨風起舞,伴著一陣陣弟子們低低的嗚咽,飛上了半空。縈繞,縈繞在墳冢上空。

  人去了。

  事卻未成空。

  墨九當著一列列前來送葬的墨家弟子,當著墳冢前喬占平的遺孀孤子,突然拔刀割破自己的小手指,將鮮血滴在墳前的酒碗裡,灑在喬占平的墳頭,冷著聲音說:「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墨九今日起誓,來日我必踏平臨安府,血祭興隆山。」

  「踏平臨安府,血祭興隆山!」

  「踏平臨安府,血祭興隆山!」

  「踏平臨安府,血祭興隆山!」

  眾弟子齊聲喊話,聲勢悽厲而壯大。

  有北風從不知名的遠方吹來,蕭瑟了這一方樹林。

  墨九的恨意,不是無端來的。

  這一炸不僅毀了千連洞的物資,死了喬占平和墨家弟子,還把千連洞的設施炸了個稀巴爛。

  興隆山這個世外桃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墨九的心,都在滴血。

  興隆山是她的家,是墨家的根基。

  自己的家裡被人鬧得雞飛狗跳,這臉打得啪啪響,她如何不恨?

  而且,雖然墨妄醒了,可喬占平卻死了。

  她說不出的恨!

  這不僅僅因為與喬占平相處數年的感情,還因為他本身在火器方面的天賦。

  他這一死,墨九簡直就像失去了一個左膀右臂——

  尤其看著尚雅和兩個年幼的小孩,她都不忍心。

  不忍心告訴他們火器的事情,其實是喬占平做的。

  更也不忍心告訴尚雅孩子的事。

  如果尚雅知道,她辛辛苦苦撫養了兩年的兒子,根本就不是親生兒子,喬占平又離世了,她會不會瘋掉?!

  墨九不敢說。

  他們這一路走來本就不易,喬占平人都死了,就讓他落個清白吧。

  至於這些秘密……不如暫時留白。

  ……

  南榮景昌五年五月,天氣異常的酷熱,

  可經了一場變故的興隆山,卻無端的冷寂了下來。

  方姬然並沒有追回來,匆匆趕回的墨九急著處理爆炸後續,而哈拉和林也不曾平靜半分。

  這個五月,對於整個天下的人,對於整個歷史,都具體極大的意義。

  五月十八日,蕭干攻下哈拉和林,這成為了他皇圖霸業的一個重要節點。

  從這一日起,蕭干開始了對北勐的正式統治。

  五月二十三,蕭干為蘇赫王爺風光下葬。

  五月二十五,就在蘇赫下葬後的第二日,阿依古長公主在哈拉和林召開了忽里台大會,並於大會上宣稱蕭干為三丹公主之子,乃北勐世子。並稱其子烏日根年幼貪玩,無心國事,並不適合做北勐之主,特舉薦蕭干為新一任北勐大汗。此舉一出,各宗親紛紛表示歸順,忽里台大會比預想的還要順利,幾乎沒有半點波浪,就結束了。

  說來荒唐,卻不荒唐。


  識時務者為俊傑!

  蕭干即是三丹公主後人,他們何不順其而昌?

  當然,也很少有人知道,就在阿依古長公主召開忽里台大會的前一天晚上,哈拉和林其實發生了一場腥風血雨。一些有異心的北勐重臣,都遭到了怯薛軍的秘密清洗,這一次毫無預兆的血腥鎮壓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當太陽再一次掛在天上時,地面上的血跡都已沖洗乾淨,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一樣。忽里台大會一召開,新汗登基,哈拉和林很快就恢復了過往的生機。

  死去的人,很快就會被歷史湮滅。

  有人說蕭干手段殘忍,但他這樣做的效果很明顯。

  ——以最小的犧牲,換得了最大的利益。

  不過,與眾人猜測的不一樣,蕭干並沒有為難烏日根,不僅沒有對他秋後算帳,還在北勐西部給了他一塊封地,任由他領著親信離去。此舉在宗親中自有好評,就連阿依古也沒有想到能為兒子換來這樣好的一個結局,之前的種種擔心,也悉數落下。

  可她沒能隨了烏日根去。

  蕭干把她留在了哈拉和林,讓她享太后之尊,榮華萬丈。

  可她心裡清楚,蕭干還是提防著她。

  她與烏日根不在一處,就必然會互相牽涉。

  沒有了她,烏日根成不了氣候。

  沒有了烏日根,她爭這些東西又有何用?

  一夜間,哈拉和林變了顏色,換了新的天地人間。

  次日,旭日初升,大街小巷灑掃一新。

  鼓樂響起,號角聲聲,蕭干在哈拉和林正式登基即大汗位,成為了新一任北勐帝國的大可汗,並發布詔書,正式建年號為「元正」。

  元為初始,為頭,為首,亦為圓。正為示其得位正統,取「名正言順」之義。

  正午的天空,霞光萬道,獵鷹高飛。

  元正年的到來,也為蕭乾的稱霸天下的征戰史打開了另一扇嶄新的大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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