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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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連著下了好幾天。

  直到長恭出發前去漠北的那天,天才終於放晴。

  她不想去應付那些假惺惺前來相送的同僚們,就帶著小鐵趁天色還沒亮便出發了。

  「長恭哥哥,就算到了漠北我也要留在你身邊。」小鐵皺著眉小聲道。

  長恭將她抱上了馬,拍了拍馬背,「小鐵聽話,你回到你哥哥身邊才是最安全的。我去駐守邊關,和阿景是敵對的雙方,隨時都可能發生衝突,你不適合留在我身邊,明白嗎?」

  「我不回去,我是你未來的王妃,長恭哥哥,就讓我做你的擋箭牌吧。」小鐵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傻孩子,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耽誤了你。」長恭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神色,「況且,我也不想用女人做擋箭牌。」

  「我……我不能回去。」小鐵的神色微微一變,「當初我是騙哥哥說來刺探齊國的情報,他才同意我跟你回來的,但實際上我就是想找個藉口跟你走。更何況,我也是齊人,我不想去突厥……」

  長恭的眼中微光一閃,「原來是這樣……」她沉思了片刻,解開了飛光馬的韁繩,「那你就先隨我到漠北再說吧。」

  「嗯!」小鐵的唇邊露出了一個笑容,目光隨意一瞥,忽然伸手指向正策馬朝這裡而來的一個身影,「長恭哥哥,你看那不是恆伽哥哥嗎?」

  長恭轉過頭,只見那騎馬的藍衣男子已經穩穩地在離她不遠處停了下來,黑色的髮絲隨風飄揚。

  他靜靜地背陽而立,逆光模糊了他的表情,也隱沒了他唇邊那抹習慣性的笑容。

  「高長恭,你也未免太沒義氣了吧,連今天出發都不告訴我,是不是不把我當好兄弟了?」他的聲音裡帶了幾分不滿。

  她理虧地低下了頭,訕訕道:「恆伽,我,我只是不想麻煩你了。」

  「可是你忘了這個,不是還要麻煩我嗎?」恆伽指了指被拴在馬身一側的東西,「你的面具,不要了嗎?」

  長恭不禁啊了一聲,「我還真忘了,恆伽,原來你是來給我送這個的!」

  「我……不是來給你送這個的。」陽光不知何時藏進了白雲中,他的神情一覽無餘地呈現在她眼前。他的目光深不可測,像穿透了幾百年的時光深深地凝望著她。

  長恭有些不解地擡起頭,聽到他溫柔的聲音低低響起,「長恭,我陪你一起去漠北。」

  「什麼?」她瞪大了眼睛。

  「你代替了我的父親,那麼我代替我的二哥,這不是也很公平嗎?」他的唇邊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風將飄落在地上的枯葉捲起,打著轉兒在空中劃出優美的舞痕,輕輕地拂過她的頭頂。

  風聲,落葉聲,鳥鳴聲,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的眼睛陡然脹痛酸澀起來,胸口劇烈悶痛。

  內心有一種顫動,眼中有一股滾燙的液體在轉動。

  「出發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他漫不經心地掉轉了馬頭。

  「恆伽,你可想清楚了?你會後悔的!」她將眼內那滾燙的液體生生逼了回去,急急道,「那裡可是漠北,是漠北……這值得嗎!」

  他側過了頭,雲淡風輕地展顏一笑,「長恭,我說過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

  她微微一愕,過了半晌,臉上浮起了連日來罕見的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嗯,明白了。恆伽,我們一起去漠北!」

  說完,她揚起馬鞭,兩腿一夾馬肚,馬兒撒蹄飛奔。

  兩旁的風景在不停倒退著,她握著韁繩的雙手被勒得裂了口,卻還是一個勁地催馬前行。

  飛光馬啊,跑吧!跑出鄴城,跑出這繁華之地,跑出這傷心之地,跑出這個有很多不想再見的人的地方,直跑到那浩瀚無邊的漠北草原中去!

  恆伽的唇角微微一動,追了上去。道路兩旁的枝條被駿馬馳過而帶起的勁風吹得盪了起來,悠悠揚揚。他閉上眼睛,前方是什麼,他全然不管,只是馳馬向前,任風自耳畔呼嘯而過。

  能與此人在一起,便是再多磨難也是值得的。無論以什麼身份、無論到哪裡,他只願與此人並肩聯手,一路同行,看盡年年柳色,夜夜月光,千溪繁星,萬里浮雲。

  漠北駐軍的條件,比他們想像的更加惡劣。

  這座位於邊關的小城,人煙稀少,物資匱乏,儘管有大名鼎鼎的斛律光駐守在這裡,但生性野蠻殘忍的突厥人還是會偶爾來突襲附近的小城鎮掠奪財物。


  在駐軍統領的下榻處,長恭見到了分別許久的斛律光和斛律須達。斛律光從之前收到的信中已經了解了大概,所以也清楚長恭忽然提出到這裡來換防的理由。

  臨行前,斛律光吩咐手下準備了些簡單的酒菜,要單獨和長恭喝上兩杯。

  時近黃昏,草原上特有的風吹得呼呼作響。長恭拉緊了衣襟,心裡有些納悶為何斛律叔叔要將喝酒的地方設在露天裡。

  斛律光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天氣,拿起酒觴喝了一大口,笑道:「長恭,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你才五歲,那時你就和我說過,將來你也要做一個像我這樣的將軍,將敵人全都趕出去。」

  長恭捧著酒觴,回憶起那個無憂無慮的夏天,不覺也抿了抿嘴角,「斛律叔叔,原來您還記得,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想成為像您這樣的人。」

  「現在聽到蘭陵王的名號,哪個不是嚇得膽戰心驚?」斛律光哈哈一笑,「有你在這裡駐守,我再放心不過了。」

  長恭點了點頭,「斛律叔叔,您放心,我會好好守護住這裡。」話雖是這樣說,她的心裡卻泛起了一絲澀痛,連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都守護不住的她,真的可以守護住這裡的一切嗎?

  斛律光眼神複雜地望著她,忽然站起身來,指了指遠方,朗聲道:「長恭,你看到了嗎?這裡是我們的國土,是我們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國土。過去,我的父親,你的祖父,多少先人流盡鮮血才打下了這片江山。現在,我們都在這裡生活,守衛著這裡。將來,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祖祖輩輩還是要生活在這裡,因為這裡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故土,是我們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可在關外的草原上,那些突厥人卻對我們的大好河山虎視眈眈。長恭,無論你是因為什麼理由來到這裡,都一定要記住,這世上有很多比親情、愛情、友情更重要的東西。」他頓了頓,「在民族大義、國家存亡面前,很多東西,包括生命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所以長恭啊,就算你有多麼不甘心、多麼想逃避,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論成敗都要去堅持的,有些東西是不論生死都要去守護的。」

  長恭微微一驚,擡頭望向天空,湛藍依舊,遠處一隻雄鷹盤旋寰宇,仿佛正在俯視這大好的河山。她捏緊了手中的酒觴,「斛律叔叔,我明白……」

  「明白就好。」斛律光釋然地笑了起來,舉起了酒觴低低吟道,「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長恭,這裡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她點了點頭,擡手飲盡了觴中的酒,沒有再說話。

  遠方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薄雲仿佛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煙色,唯有天際盡頭還殘留著依稀的橙紅色。

  漠北草原的夜,就要來臨了。

  來漠北已經半個月了,長恭除了第一天去巡視了一下駐關的守軍,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

  整夜的輾轉難眠,暗無天日的昏暗,她覺得自己如同行屍走肉在混沌的世道上行走,邁不開的步子,揮不去的影子,忘不了的聲音……一切的一切充斥著她的耳朵、她的心臟、她的身體。

  斛律叔叔說的話她都明白,可是現在的她做不到。

  她來這裡就是為了逃避,逃避她不願再面對的人和事。

  縮在漠北的一角舔舐傷口的她,連最重要的家人都保護不了,又有什麼能力來守護這個國家、守護這裡的百姓?她甚至懷疑如果現在突厥開戰的話,她是不是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個所向披靡的蘭陵王,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突然下起了雪。潔白而細小的雪花從天空中稀疏地落了下來。和漠北慣有的漫天大雪不同,這次的雪沒有那種冷艷逼人的意味,顯得脆弱無依。

  長恭在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才漸漸進入了夢鄉。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置身於自家的庭院裡,院子中薄霧瀰漫,彎月朦朧,春風無聲,舞動一地花瓣。

  她茫茫然地往前走去,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白玉蘭樹下,孝琬正靜靜地站在那裡,長發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深邃的眸子噙著笑意,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隕落在他的眼睛裡。他的嘴角挑成優美的弧線,大步走到她的身邊,微微彎腰,輕輕摸著她的頭髮,「長恭,我不在的時候,你有乖乖的嗎?」

  難以言喻的傷痛和突如其來的欣喜同時潮水般湧來,她不敢相信地擡起了頭,喃喃道:「三哥,三哥,你沒死,對不對?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我竟然夢到九叔叔殺了你,三哥……原來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笑著,「長恭,三哥很想一直看著你,看著你成親,看著你生子,看著你變老,看著你對我微笑……可是現在,三哥不得不走了。等下輩子,我們就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

  「三哥,不要走,不要走!」她大哭著想要拉住他的手,卻怎麼也拉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長恭!長恭!」

  直到她被一陣急促的聲音叫醒,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虛幻的夢境裡一片黑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遙遠。即使她努力伸出手想要挽留,依然什麼也留不住。當意識恢復清醒那一刻,只能依稀感覺到有些令人想要流淚的畫面一閃而過。

  「恆伽,我夢到三哥了。」她幽幽地開口道。

  「我知道。」他低低應了一聲,剛才經過門外的時候正好聽到了她的夢囈,所以才會冒失地闖了進來。

  「為什麼要醒來?要是我沒有醒,三哥就不會走了。」她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

  「別胡思亂想了。」恆伽的心被狠狠扯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花。她沒有躲閃,反而定定地看向他,那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哀傷,仿佛有很多的苦楚無法訴說。

  「恆伽,我連自己的大哥和三哥都守護不了,又怎能守護別人呢?」

  恆伽輕嘆了一口氣,順勢將她拉入了自己的懷抱,用盡全力緊緊抱住這個月色中模糊的影子,心如刀絞,恨不能自己化為懷中人的骨血,捨棄肉體凡身,與她一同灰飛煙滅。他明白她的痛,那是比撕心裂肺更加絕望的痛……在那次她趕回晉陽救皇上時,他就已經完全明白了這種痛。

  「所愛的人離開了,也許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勇氣,代替所愛的人活得快樂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可是如果重新撕開傷口,讓膿血流出來,疼過之後,新鮮的血肉就會長好的。長恭,只要熬過去,你就可以繼續笑著面對天下,還是那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蘭陵王。」他的聲音溫柔卻又堅定,「長恭,無論有多痛苦,只要活著雨就會停,就能看到美麗的天空。」

  長恭的身子輕輕一震,順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將整個腦袋更深地埋在了他的肩窩裡,冰冷的心一點一點地溫暖了起來。雖然她失去了很多,但幸好有他在身邊,就像照亮黑夜的那顆恆星,為她灑下寧和的星光。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她擡頭仰望夜空,他都溫暖地存在著。

  「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她喃喃重複了一遍那首詩。是啊,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論成敗都要去堅持的,有些東西是不論生死都要去守護的,有些責任是不論有多痛苦都要去承擔的。

  無論有多痛苦,只要活著雨就會停,就能看到美麗的天空。

  窗外,漠北的朔風呼嘯著,吹起了碎石,遮住了月光,只留下一片無盡的黑暗。

  千里之外的周國。

  長安的夜很靜很靜,夜涼如水,月光流瀉,朦朧地籠罩在靜逸的大地上。空氣中,隱隱有著蠟梅初綻的香味,幽雅地散落在王宮的每一個角落。

  一位氣度高貴的女子款款來到皇上的御書房前,守在門外的侍衛一見她立刻畢恭畢敬地低聲道:「娘娘,您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周帝宇文邕的皇后,來自突厥的阿史那雲公主。她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身後的貼身侍女跟隨她進了御書房。

  一進書房,她不由得抿起了嘴。皇上可能是過於勞累了,居然就靠著案幾睡著了。昏黃的燭光下,他的臉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平靜的面容遮掩不住那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他的沉靜仿佛深植骨髓,是一種歷經毀滅後重生的人才具有的疏離感,不管多麼熟絡,他總是與人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令任何人都無法靠近,無法觸摸。

  在認識他之前,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一種皇帝。

  他的生活是如此簡樸,一日三餐絕無浪費,對待下人又是如此親切,若沒有大的過錯,一般都不會責罰他們。之前她還從宮女那裡得知,皇上在親征時步行山谷危澗,履涉勤苦,一般人都不能忍受,他卻甘之如飴。行軍時見有士兵光腳走路,他甚至脫下自己的靴子給士兵穿……

  這一切在她看來,根本就是不可思議。

  不知為什麼,她有點慶幸自己選擇了他。其實當時她也有些惶惶然,儘管他承諾給她自由,但這個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相信,尤其是——皇帝。不過她現在很相信他了,她知道他一定能兌現他給自己的承諾。


  更何況,她也不討厭他。或者說,她甚至有些佩服他。

  就在她想著這些的時候,宇文邕已經醒了過來,看到她時不禁有些驚訝,「皇后,你怎麼來了?」

  她示意侍女將端著的碗放到了案几上,「臣妾讓她們做了一些突厥的食物,順便拿一些來給您嘗嘗。」

  宇文邕笑了笑,「那就多謝皇后了。」

  門外忽然傳來了阿耶的聲音,「皇上,臣有事稟告。」

  阿史那雲非常知趣地退後了一步,「那麼皇上,臣妾就先告退了。」說著,她便轉身出了門。阿耶朝她行了個禮就匆匆走了進去。

  「稟皇上,聽說斛律光和他的二兒子從漠北回鄴城了。」阿耶上前一步,開門見山道。

  「哦,那現在駐守漠北的是誰?」宇文邕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皇上,您一定沒想到,這回駐守漠北的人居然是斛律恆伽和蘭陵王高長恭。」

  「蘭陵王高長恭」,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宇文邕的心猛地一顫,那張熟悉的絕色面容浮現了出來——刻骨銘心。他覺得心口仿佛被重物所壓,一股窒息抑鬱之氣無所遁形,只好一齊湧上心頭,沖得本就混沌的思緒更加煩亂無比。

  那個讓他心心念念、又愛又恨的女子,就在遙遠的漠北,在戈壁的狂風中駐守……

  「她……怎麼會去漠北?」

  阿耶搖了搖頭,「臣也不清楚。不過聽說之前他三哥河間王因謀反罪名被齊主活活打死,不知會不會和這個有點關係?怎麼說他也是謀逆罪臣的弟弟,若是換了皇上您,恐怕也不能再信任他了吧。」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一閃,沒有說話。

  「不過皇上,要是齊主真的不再信任他的話,對我們來說這倒是一個好消息。」阿耶道,「或許我們可以趁他在漠北抽不開身,突襲晉陽或者洛陽。」

  「還不是時候,別忘了斛律光是個更厲害的角色,」宇文邕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澤,「我們還需要更多的準備。」

  阿耶看著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猶豫了一下才說出來,「皇上,您和皇后成親以來,一直都沒有動靜,現在您的後宮裡只有兩名妃子,實在是太少了,不如在開春的時候再選一批美人進宮……」

  宇文邕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阿耶,你未免管得太多了,退下吧。」

  「皇上……早日誕下子嗣,這也是陛下當仁不讓的責任。」

  「行了,那你就隨便選兩個進宮。現在你先退下吧。」

  聽著阿耶退出並掩上了房門,宇文邕斜倚在窗邊,琥珀色的眼睛像是霧氣里的河流,柔和而迷惘,出神地看著外面迎風飄舞的飛雪。他身上披著的紫色外衣勾勒出一個略顯單薄落寞的側影,細小的雪花飄到他的臉上,涼涼的。

  夢想的東西,究竟何時可以得到?究竟……還要放棄多少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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