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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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口中的高夫人就是我。」長公主靜靜地看著她,「放火燒了你們家,將你娘送到高洋那裡的人,就是我。」

  長恭的心抽搐著,惡狠狠地疼痛起來,喉嚨卻好像被什麼牢牢扼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相信,不相信……她的眼中只表達著這一個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憎恨你娘和你,你的父親生來風流,可是對你娘,卻偏偏特別得很。我也知道,他一旦奪了位,成了皇帝,這個皇后的位子也必定是你娘的,到時我就會被一腳踢開,我的孩子也會失去一切。在他生日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你——長恭,你實在是個可愛的孩子,這令我更加害怕,更加厭惡你們了。」她頓了頓,「所以在得知你父親的死訊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讓你們永遠消失。」

  長恭這時才發出了一個嘶啞的聲音,「難道那一夜追殺我的人……」

  「不錯,那些殺手是我派去的,也算你們走運,讓斛律光救了你們。」長公主垂下了眼瞼,「這之後,我一直打探你們的下落。當然,我也知道,高洋也一直在找你娘,他一直愛著你娘。於是我想,如果將你娘送到他手裡,那才是讓她進了真正的地獄。我比他更早一步找到了你娘,於是只身前往長安,以你為要挾逼你娘跟我進了宮。因為擔心斛律光會來找麻煩,所以我還製造了失火的假象……只是我沒想到宋靜儀橫插了一腳,反而害死了你娘。」

  「那……為什麼……還要收留我?」長恭忍住翻湧而來的劇痛,艱難地問道,每說一個字,就好像有一把利刃插入心口。

  「本來我也沒有收留你的意思,但當我發現原來你是女孩子的時候,才改變了想法。長恭,那時我也深深恨著你,因為你是她的孩子,於是我想不如先收留你,等將來再利用你的身份來報復你。」長公主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了下去,「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麼多年的相處,你為我為這個家所做的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裡。長恭,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沒了報復你的心思,可是我卻越來越害怕一旦你得知了真相,你會如何唾棄我、憎恨我。還有那樣愛著你的孝琬……我根本不敢想像他的反應。」

  長恭睜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這個人的面容,這張慈祥的面容曾是她最為敬愛的,此刻卻使她的整個世界變得黑暗了。

  「我本以為能隱瞞下去,可是自從靜儀吃齋念佛後,我就開始擔驚受怕。我察覺到她似乎想把真相告訴你,雖然她對我只是懷疑,並無證據,但我不能心存一絲僥倖。所以,所以我只能先除去她。」她的唇邊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當初婁太后與我私交甚篤,所以曾經托我救出她最喜愛的宮女小荷,於是我送了一封密函給當今的皇上,我知道他一定會因為你而徹查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阿妙失蹤的時候,我就明白皇上已經查到了一些什麼。」

  「原來……密函也是您……」長恭的聲音聽起來虛弱無力,「那您就不怕皇上查到你嗎?」

  「我並不擔心,因為我和婁太后的關係沒有幾個人知道,也包括小荷。為謹慎起見,在將她救出去的時候,我是以阿妙的身份聯繫她的。所以皇上若是查的話,最後查到的人一定是宋靜儀。這樣,我既能除去這個心頭大患,還能將所有的罪名都推給她。只是,我沒有想到孝瑜竟然先成了犧牲品,皇上竟然這樣狠絕。如果沒有猜錯,宋靜儀現在多半是在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吧。」

  「大哥……」長恭感到自己的心臟正流著血,痛得無法呼吸。

  「我的罪孽太深,所以終於連累到了自己的兒子。」長公主的眼中一片空洞,「其實,昨天我就想對你說實話,可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不想你恨我……我……」她忽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長恭,若是你想殺了我為你娘報仇,就動手吧。」

  長恭霍然起身,雙目中似有火焰噴薄欲出,啞聲道:「您以為我不敢殺了您嗎!」她猛地奪過那把匕首,用盡全力握在了手裡。

  一幕幕紛亂的情景接連不斷地湧入她腦中——

  大娘幫她換衣服的情景。

  大娘每日為她準備好燕窩的情景。

  大娘為了她的傷流淚的情景。

  大娘因為擔心她而責罵她的情景。

  與大娘在亭子裡賞月喝茶的情景……

  她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很響很響地碎成了一地。

  咣當一聲,她手裡的匕首掉到了地上,「我不會殺您,因為您是三哥的娘。」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長公主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捂住了臉,痛苦地流下了眼淚。


  死去的人已經沒有機會再見。

  而活著的人,也會從此消失。

  她,還有這個高家,永遠地失去長恭了。

  斛律府內,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寧靜。

  恆伽坐在房內翻看書籍,臉上雖是一片沉靜,但心思完全不在書上。雖然這次長恭比上一次恢復得更快,並全心全力地操辦起孝琬的後事,甚至拒絕了他的幫助,但不知道,她究竟還能撐多久?

  「斛律大人他在休息,王爺您……您……小的去通報一下……」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接著房間的門就被砰的一聲推開了。

  他擡起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略帶狂亂又傷心欲絕的臉。

  他按捺住自己的驚詫,忙問道:「長恭,怎麼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搖著頭上前了兩步,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襟,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流淌著、流淌著,很快便流到她的嘴裡,苦澀地滲透了那幾乎說不出話的聲帶。

  「大娘……一直騙著我。」她支離破碎的聲音仿佛利刃划過他的心間,瞬間就疼痛起來。

  這一刻,他知道他的毀滅開始了,因為他懂得了什麼是極致的心痛。

  最珍惜的人被殘忍地傷害,自己卻連最簡單的安慰都做不到。

  他只是無言地擁抱著她,讓她緊緊地靠在自己懷中。

  長恭努力睜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但眼前卻突然模糊,所有的光線瞬間黯淡。

  一切重歸黑暗。

  一切知覺……都失去了。

  夜已深。

  今夜的星光格外黯淡,黑沉沉的蒼穹仿佛一塊巨大的幕布,隔絕了所有的光明。

  恆伽坐在榻邊,輕輕摸了摸長恭發燙的額頭,面露憂色,起身扭干放在盆里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臉上微微沁出的薄汗。之前她已經好了許多,沒想到因為今天的打擊又變得厲害起來。

  這些日子她所承受的已經太多了,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崩潰……

  他靜靜地看著她的臉,腦海中卻不知為何又浮現出那位老者所說的話:「若是女孩,幼時喪父,少時喪母,一生坎坷,受盡苦難……」

  心仿佛被割開了無數道深淺不一的口子,細密的疼痛中夾雜著罕見的恐懼。他緩緩伸出手輕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回想起那一年,剛剛失去娘的小長恭獨自千里迢迢地從長安跑到斛律府,卻因為他的關係挨了兩個耳光,還被趕了出去……他的心更是一陣刺痛。

  從沒有……這樣後悔過那時的舉動。

  一直以來,他待每個人都一樣,不特別對誰青睞,也不特別對誰無情。別人對他好,他不是特別感謝;別人冒犯了他,他也並不怎麼計較。他對誰都親切有禮,卻沒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他身邊,接近屬於他的範圍。一直都是這樣,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無論何時只要隨波逐流就好,往後的人生也打算這麼過下去了。

  也沒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眼前這個人的出現,卻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打破了他所有的偽裝。

  「長恭,對不起……」他喃喃低語,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了她滾燙的手,好像一放手他就會永遠失去她。

  就這樣一直緊緊抓著她的手,直到清晨第一縷淡淡晨曦進入房間,投射在他的眼睛上。他慢慢睜開了眼,忽然發現長恭的眼睛是睜著的,定定地望著虛無。

  他急忙放開了她的手,低聲道:「長恭,你好些了嗎?」

  她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半晌之後,一字一句地道:「恆伽,我不想再見到他們,等辦完三哥的後事,我想去漠北。」

  他微微一驚,隨後又露出了一抹瞭然的神色,嘴角輕揚,「好,那就去漠北。」

  黃昏時分,秋風中夾雜著細細雨絲悄悄落下。

  昭陽殿外的世界落雨紛紛,沉寂的環境中,水是唯一的音色。

  高湛站在窗前,任憑雨水零星飛來,濺濕他的衣袖和額頭。黃昏的雨中,他一擡手飲盡了觴中的酒,隨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胸悶的感覺又開始折磨他,讓他幾乎難以呼吸。

  冰冷的雨絲仿佛也隨風沁進了他的五臟六腑之中,泛起了陣陣刺骨冷意。

  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紅傘款款而來。在雨中,那春水般的眸子穿過透明水簾,向他溫柔凝視……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心跳加快。


  那個正向他走來的人,可是,可是——長恭?

  難道,她已經原諒了他?

  那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窗前才停了下來。

  紅色的油紙傘,青竹的扇骨,傘面上粘著幾片飄零的紅葉,在雨水浸染下失去了原有的美麗。從傘下露出的,果然是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

  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純白的單衣,水藍色的束帶順著她窈窕的腰線蜿蜒而下,停在腳踝的末梢處用淡綠色絲線繡著幾片精緻的竹葉。

  「長恭,你不進來嗎?」高湛難以遏制心頭的喜悅,竟連聲音也有些微顫。

  她搖了搖頭,握緊了手中的傘,「九叔叔,聽說你又犯了氣疾?有沒有好好服藥?」她的聲音喑啞卻異常平靜。

  高湛神色複雜地看著她,又是驚訝又是欣喜又是感動。她叫他九叔叔了,她還在關心著他,她——一定會原諒他的。

  「我還好,你呢?長恭,對於孝琬的這件事,我……」

  「九叔叔,」她神情淡然地打斷了他的話,「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還把你當成了九哥哥……」

  高湛雖然對她忽然提起往事感到有些不解,但回憶起那時的情景,還是露出了一絲溫柔的表情,「當然記得,那時的你就是個讓人傷腦筋的孩子。」

  「那九叔叔還記不記得,先皇殺人的時候,你在桌子下按住我的手,不讓我說話……」

  「記得,那是為了不讓你胡說八道。」

  「記不記得你成親的那天,你特地來看我……」

  「記得,長恭你那時還生氣了。」

  「記不記得我強迫你吃那麼苦的藥……」

  「記得……不過我還是都喝完了。」

  「記不記得……」

  她夢囈般地問了無數個記不記得,他隨著她重溫了無數遍那些溫馨的回憶,一點一滴,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長恭,別在外面待著了,快點進來吧。」他低聲道,茶色的眼眸內流轉著無盡的溫柔。

  「九叔叔,我有一事相求。」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低低說著,纏綿婉轉,仿佛穿越時光寂寂而來。清晰的時光,陳舊的記憶,一點一點如空氣般抽離。

  他點了點頭,「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會答應你。」

  她深深凝視著他,眼眸內閃動著陌生的光芒,臉上綻開毫無笑意的笑容,流年光錯般地眩目迷離。

  「斛律光將軍駐守漠北多年,也是時候回來了。臣請求皇上准許臣前往漠北,代替斛律將軍駐守邊關。」

  猝不及防地,漫天的水汽朝他們撲面而來,一時間煙斜霧橫,唯一看得清的只有窗前那枝半凋零的紅葉。鮮明的色彩,在雨水的滋潤下,瀰漫出一種病態的紅艷,悲哀得,悲哀得令人無法忍受……

  「你說什麼?」他如遭雷擊,「長恭,你要離開我,離開這裡?」不等她回答,他的神情裡帶了一絲隱隱的狂亂,「我不會答應的,我不會答應的!」

  「九叔叔,不要讓我更加恨你。」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一點一點敘述著恍若隔世的痛,「讓我離開這裡,或許我還能記住那些和你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如果繼續讓我留在這裡,我只會越來越恨你,連同這些回憶也全部遺忘……」

  他怔怔地看著她,心仿佛在瞬間裂了開來,撕扯出從未有過的劇痛。

  第一次感到痛楚是在什麼時候,他早已不記得了。可是這夜的痛在黑暗裡蔓延伸展,讓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痛楚觸動。

  他忽然聽見奇怪的折斷聲,像是體內有什麼東西斷裂了,輕微得如同樹葉脫落時的聲響。

  「請皇上准許臣即日前赴漠北。」她牢牢地盯著他,又重複了一遍。

  他胸口一陣氣悶,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喉間有一陣腥甜的味道湧上來。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感覺到有濕熱的液體噴到了手心裡。

  幾乎是在同時,他轉過了身,背對著窗外的長恭,從緊閉的唇齒間擠出了三個字,「朕,准了。」

  緩緩攤開了手,幾點殷紅的血色猶如雪天的紅梅,觸目驚心地在他的手中綻放。

  他緊緊握成了拳,閉上了眼睛,那些只有他和她才擁有的回憶,他絕對,絕對不允許她遺忘……


  「多謝皇上,那臣就此別過。」她低低回了一句,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小老虎香袋,輕輕放在了窗欞上,用最平靜的語氣又說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說完,她轉過身,剛邁出一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長恭,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那是溫柔而絕望地拋棄了昔日全部的驕傲與尊貴的聲音,在夜色中綻放出無邊的憂鬱和孤寂。他剛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劇烈的咳嗽截斷。

  長恭靜靜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只聽她清晰無比地吐出了三個字:「不知道。」說完,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緩慢的腳步沉重無比,仿佛一腳一腳踩在自己的心上。

  窗子被大風吹得撞出了響聲,砰的一聲合上了,仿佛切斷了彼此之間僅存的聯繫。

  從此,宮闕漠北不相見,此恨綿綿無衰絕。

  於是,不再眷戀,疾步離去。

  走在黑漆漆的長廊上時,她聽見紅葉凋零的聲音,清脆的,很像心臟破碎的聲音。

  紅葉盛放的奢華,恰似他的容顏。沉醉復沉醉,醒時葉落如潮退。這一場紅葉般絢爛的時光,終於走到了盡頭。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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