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初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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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了數日的長途跋涉,斛律光的大軍終於抵達了關外。就在這裡安營紮寨的第一天,天氣忽然轉冷,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在半夜時分開始落下,剛開始還只是細碎的雪子,很快就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北風的呼嘯中盤旋著飛揚,義無反顧地撲向地面,漸漸覆蓋了整片漠北大地。

  關外的雪大而厚重,隨風揚起,銳如刀刃,幾乎割裂了衣袍,深深刺骨。站在營帳外的長恭不由攏緊了衣袍,不知怎麼回事,這幾天,她的下腹一直隱隱作痛。

  對面營帳的帘子忽然被掀起,恆伽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到斛律光的軍中指揮帳來。

  長恭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恆伽在說話,「爹,我軍幾萬士兵一舉前來,萬一不勝,一時難以集結兵馬。不如把大軍一分為二,相繼而進。前軍若勝,後軍全力攻上,前軍若敗,後軍可以接應。」

  斛律光讚許地看了兒子一眼,「此計甚好。」他思索了一下,又道,「不過這先前的……」

  「斛律叔叔,就讓長恭領軍前往吧。」長恭飛快地接上了話,「有您坐鎮後方,軍心穩定,這衝鋒的任務就交給我吧。」

  斛律光微微一驚,「長恭,你該知道,打頭陣的隊伍是最危險的。」

  「斛律叔叔,我知道。」長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正因為危險,不是才更有挑戰性嗎?如果不能戰勝這小小的危險,又如何能成就自我呢?」

  斛律光驚訝地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好,高長恭,本將下令,就由你帶兵先行出發,阻擊突厥軍!」

  長恭低頭一笑,「長恭一定不負眾望。」說完,她的目光無意中掠過了正凝視著她的恆伽,只看到他的眼中閃動著難以捉摸的光芒。

  「恆伽,你也和長恭一起去。」斛律光又吩咐道。

  「恆伽遵命。」恆伽微微一笑,目光中卻絲毫沒有笑意。

  回到自己的營帳之後,長恭很明顯地感受到了狐狸身上散發出來的怨氣。

  「自己要去送死就去好了,何必要拖上我。」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心裡不免又想到她不過是個女孩子,竟然還這麼衝動。這麼一想,心裡更是不舒服。

  「我還嫌你這個膽小鬼跟著我礙事呢,要不我去和斛律叔叔說好了……」

  「行了。」恆伽打斷了她的話,「下次你要超越生死,成就自我,可別再把我算進去,我的命可是寶貴得很。」

  長恭輕哼了一聲,心想這隻狐狸如果被敵人捉住的話,必定叛變。正想著,忽然只覺得腹痛如絞,忙彎腰捂住了肚子。

  「怎麼了?」恆伽也察覺到了她的異常。

  「沒什麼……只是有點肚子疼。」她的話音剛落,忽然感到一股灼熱的液體從下身涌了出來,忙偷偷伸手一探,側眼看去,只見一手鮮血,頓時大驚失色,大腦在空白了片刻後,才慢慢冷靜下來,幸好之前也聽大娘提過,莫非這就是女子的——初潮?

  大娘之前還一直擔憂她的初潮遲遲不來,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

  她急忙又擡眼望了望恆伽,還好他正背對著自己,心裡稍稍鬆了一口氣,腦袋裡還是有些混亂,恆伽在這裡,她又該怎麼辦?

  「對了,」恆伽輕輕咳了一聲,「我想起還有些事要和爹商量,你先睡吧。」說著,他起身掀了帘子就走了出去,在門口時還停頓了一下,又道,「可能——需要比較長的時間。」

  一見他離開,長恭緊繃的神經才慢慢鬆弛下來,急忙從包裹里翻出了替換的衣服,並將舊衣服脫了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照著大娘之前教過她的樣子,暫時做了個應急的布包墊在了下身。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的關係,來量並不多,只是腹痛難忍,讓她徹夜難眠。

  營帳外,恆伽望著帳內影影綽綽晃動的人影,黑色如夜空般的眼眸里,一種說不清的悵惘瀰漫心間……

  剛才他在不經意間已經看到了……那血跡……

  他知道——那是什麼……

  長恭正痛得翻來覆去的時候,忽然聽到恆伽進了營帳,他低低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怎麼,還痛?」

  她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那明天……」

  「明天的計劃不會變,我會帶軍準時出發!」她驀地轉過身來,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但恆伽完全可以想像出那略帶倔強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罐子遞到了她的手裡。


  長恭摸到了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脫口道:「這是什麼?」

  「熱水。」恆伽語氣平淡地說道,「免得你痛得死去活來,影響我睡覺。」

  她的胸口一熱,眼中忽然泛起一絲感動的酸澀,一言不發地捧起罐子喝了好幾口,一股暖流順著喉嚨蔓延到四肢百骸。

  「謝謝。」她小聲地說道。

  「不用謝我,這也是為了我自己,明日我可不想還要費精神來保護你。」

  她放下罐子,側身又躺了下去,「那我保護你,狐狸哥哥。」

  「行了,你別給我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長恭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忽然,一件衣服飛到了她的身上,她扯了扯衣服,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傳入了鼻中,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肚子好像沒那麼疼了。

  狐狸哥哥,好像也有可愛的時候呢……

  天還沒亮,長恭和恆伽就帶領著一部分士兵開拔出發了。

  天邊開始泛白的時候,雪停了。幾線初升的陽光穿過天空的雲絮,落在一片蒼茫的大地上,將地上的皚皚白雪映照出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恆伽望了一眼身邊策馬而行的長恭,只見她一襲紅衣鐵甲,眉如冷煙,目似寒星,蒼白的臉色非但沒有折損她的美,反而更增添了幾分出塵的靈動。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轉過頭來沖著他淡淡一笑。在那笑容綻開的一瞬間,仿佛漫天的雪花都在此刻消融,化為潺潺春水流淌在她的眸子裡。

  「恆伽,你說我們今天會不會遇上突厥人?」她忽然開口問道。

  恆伽的唇邊勾起了一個笑容,「這就要看運氣了。」

  也不知行進了多少路,長恭忽然指著遠處興奮地喊了一聲,「看,是雪山!」

  恆伽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裡也不由暗暗驚嘆,連綿不斷的雪山在藍天的映照下巍峨聳立,氣勢非凡。就在長恭要繼續說話的時候,恆伽的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示意大家都停下來不要發出聲音。

  陽光凌亂地投射在雪地上,空氣之中隱隱透出某種躁動不安。直覺告訴他危險正在慢慢靠近。

  「恆伽,是馬蹄聲!」長恭的話音剛落,只見雪山旁如箭一般飛馳出幾十騎人馬,來勢洶洶,揚起雪霧陣陣。

  恆伽高高騎在棗紅馬上,凜然高聲道:「是突厥騎兵!眾將士從現在起全都聽我指揮!」說著,他立刻示意士兵們有秩序地分散開,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突厥的這支騎兵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只見他們彎弓搭箭,數支箭矢已經迎面射到,瞬間齊軍中就有不少人中箭落馬。恆伽和長恭「刷」的一聲抽出了劍,劍鋒一揚,勁箭遇上劍刃,立時破斷。那些突厥人立刻改變策略,齊齊瞄準了恆伽和長恭,準備眾人齊發一擊。

  為首男子一聲令下,幾十支利箭從不同方位挾卷著殺氣呼嘯而來,極快,極狠。這麼近距離想要同一時間避過殺招,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恆伽凝神出手,劍光劃破箭羽,但緊隨的箭接踵而至,他的手腕突然一陣劇痛,手中劍險些脫手。電光火石之間,長恭已攔在了他的面前,只見充滿殺氣的劍光上下飛旋,仿佛無數朵銀花綻放在眼前,斷箭紛紛墜地。

  突厥騎兵們似乎也愣住了,就在他們一分神的瞬間,恆伽和長恭的劍已經毫不客氣地刺穿了他們的胸膛。齊軍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奮力挺身而出。眼見這支突厥騎兵就要被剿滅,忽然一位身穿銀甲的突厥男子率著一支鐵甲騎兵從側面突出橫擊,勇猛無比,攻勢凌厲,齊國軍隊被截成兩段,從四面八方又湧來了密密麻麻的突厥兵,兩軍頓時混戰在了一起……

  長恭也不知手中的劍已經刺穿了多少人的胸膛,在氣勢滔天的喊殺聲中,她的面前瀰漫開一片迷離的血色,仿佛不斷綿延到黃泉路畔的曼珠沙華。

  原來,這就是戰場。

  你若不殺死別人,就會被別人殺死。

  就是這麼簡單。

  就是——這麼殘酷。

  天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大雪,長恭身上的鎧甲袍裳全被敵人的鮮血染得透紅,她根本看不到恆伽在哪裡,只是看到有的人像被稻草一般砍成了兩段,有的人半個身子被削飛,有的人被數根長矛刺得腸子都流了出來,還用手把腸子填回腹內又掄槍再戰……

  漫天紛飛的雪花中,人與人初見,人與人相殺。

  在大雪之中,她終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恆伽正和那個銀甲男子纏鬥在一起,因為剛才右手受傷,恆伽只能換左手持劍,明顯落在了下風。


  一道劍光迎面而來,她避過了那凌厲的攻擊,轉頭看去,原來是個滿臉猙獰的突厥大將,他在看清長恭容貌的時候明顯一愣,隨即又輕蔑地大笑了起來,說的倒是一口漢語,「齊國沒人了嗎?連這種漂亮的像娘兒們的男人都拉來戰場了!」

  長恭握緊了手中的劍,劍光閃爍之間,血光瀰漫,那大將已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又砍倒了幾人,突出重圍,沖向了那個銀甲男子。

  和那銀甲男子剛打了個照面,長恭就大吃一驚,這不就是那雙大海般的藍色眼睛的主人,突厥的太子阿史那弘嗎?

  阿史那弘在剛才認出斛律恆伽的時候,已是驚訝至極,這會兒看到了長恭,更是吃驚,不由哈哈一笑,「小兄弟們,你我還真是有緣分!沒想到再次相見會是在戰場上!」

  恆伽一劍架住了他的攻勢,笑道:「正好來領略一番關外風光。」

  「好,不過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阿史那弘的攻勢更加猛烈,一劍又刺向了恆伽,長恭長劍一抖,「當」的一聲將他的劍隔開,朗聲道:「就讓我來會會你!」

  兩人本來就是不分伯仲,一轉眼就打得難解難分,她出手凌厲,招招狠戾,整個人仿佛與劍融為一體。趁著對方一個疏忽,長恭一劍刺在了阿史那弘的手腕上,只聽「噹啷」一聲,他手裡的劍掉落到了地上,就在他想拔出腰間匕首的時候,長恭的劍尖已經指住了他的喉嚨。這一系列動作流暢、利落,完美得無懈可擊,連恆伽都忍不住在心裡喝一聲好。

  「太子殿下,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我保證不會傷害你。」長恭對這位在長安城認識的太子的印象不錯,所以並不想殺了他。

  阿史那弘笑了笑,「原來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他頓了頓,眉宇間皆是傲氣,「突厥太子若是投降,還不被全天下恥笑?你乾脆給我一個痛快!」

  「太子殿下,眼下你沒有選擇的餘地。」長恭似是無奈地又說了一聲,「大哥,識時務者為俊傑。」

  阿史那弘聽她喊了一聲大哥,面色也有些柔和起來,「小兄弟,我也不想為難你,兩軍對陣,我技不如你,死在你劍下也是心服口服。」

  長恭正想再勸些什麼,恆伽走上前來,在她耳邊低聲道:「皇上吩咐過,若是突厥王族被生擒,是要被押送回城受刑的。這叫以一儆百,我看你現在不殺他,將來他更受罪。」

  長恭的瞳孔猛地一縮,手中的劍一顫,沉聲道:「此話當真?」

  恆伽笑了笑,「你還不了解皇上嗎?」

  阿史那弘擡起眼眸朝她微微一笑,「另外,我代他……謝謝你。」「你」字還沒說完,他的身子忽然往前一傾,將咽喉要害撞向了長恭的劍尖,只聽「噗」的一聲響,血光四濺,他的身體慢慢滑倒了下去。

  長恭只覺得眼前一片血霧瀰漫,辨不清東南西北,呆呆坐於馬上,腦中一陣空白。

  其實,她來得及收回劍。

  但是……也許這樣,會是更好的結局。

  「將士們,突厥太子已經被高副將斬殺,兄弟們一鼓作氣,全殲突厥蠻子!」恆伽指著阿史那弘的屍體大喊了一聲。

  無論是齊軍還是突厥兵,懷著各不相同的心情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那位殺死突厥太子的高副將。

  鵝毛般的雪花隨風亂舞,穿了一身血染鎧甲的少年策馬而立,黑髮紅衣迎風飄搖,玉般容顏熠熠生輝,整個人仿佛在雪中燃燒的烈火----此情此景,令人的呼吸似乎也隨之停止。

  就連恆伽,也有一剎那的失神。

  這樣的長恭,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長恭。

  由於太子戰死,突厥兵立刻陣腳大亂,沒過多久就被齊軍殺得潰不成軍,棄甲曳兵,幾乎全軍覆沒。

  長恭未來動盪不安的戎馬生涯,就以這次初陣勾勒出了一個華麗而完美的開端。

  突厥兵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周國都城長安。

  當今皇上的寢宮內,在明亮溫暖的燭火下,一位少年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書信,蘊藏著智慧的黑眸深不可測,仿佛永遠也探不到盡頭的深淵。

  「皇上。」少年身邊的貼身隨從阿耶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這位少年,正是剛登基不久的新皇宇文邕。他隨手將書信一揚,露出了一抹意料之中的神色,「突厥軍這次不但慘敗,連他們的太子也戰死沙場。」

  阿耶驚訝地「啊」了一聲,「是誰殺了突厥太子,是斛律光嗎?」

  宇文邕搖了搖頭,「好像是個叫高長恭的副將。」說著,他站起了身,走到了窗邊,凝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輕嘆了一口氣,「阿史那弘也不是平庸之輩,雖然他小心謹慎設下了埋伏,先發制人,但實在是時運不佳,更何況,這天底下,能做斛律光對手的人並不多。」

  「可是,皇上,那個叫高長恭的人也不是等閒之輩啊,竟然能殺死阿史那弘。」

  宇文邕忽然推開了窗,伸出了手,輕薄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又很快融化為水,只餘一道細細的水痕,匯聚在指尖滴落於地。

  「高長恭……」他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也許將來,此人會是我周國最大的威脅。」

  「皇上,小心著涼。」阿耶忙提醒道。

  宇文邕沒有再說話,只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

  灰濛濛的天地之間,雪,依舊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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