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陟彼高岡 · 尺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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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山在大梁和雍州之間,因地形特殊,夏無酷暑,冬無嚴寒,終年雲霧迷漫。雖長不了莊稼,確是個種茶的好地方。山上的茶莊傳到孫輩手上,家業大不如前,托人轉手,一年多都未找到買家,直到今年入了秋,才被一個外鄉來的商客買去。

  小順是莊上茶農的兒子,長得白淨,聰明伶俐,被指派到新主人家裡做活。宅院不大,一共三進,他只在第一進里活動,伺候一位昏迷的公子。

  這一日他與往常一樣服侍他喝粥,餵了幾口,見人突然睜開了眼,嚇得一丟粥碗,湯湯水水撒了一褥子。

  柳辰魚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少年,咧嘴一笑,舔了舔漏在嘴上的粥,露出兩顆虎牙:「是你照顧了我這些時日?」

  小順雖然不習慣一個睡了半個月的人突然醒了,但見他笑得和善,也回道:「是我,主家吩咐的。」

  柳辰魚道:「你的主家可是位年輕娘子?」 他那日在醫館暈倒,而後人事不知。

  小順點點頭。

  「你照顧的我很好,我雖動不了,說不了話,但聽得見,也覺得出,真是多謝你……就是吃的太寡淡了些……我想吃肉。」

  小順臉一紅,他伺候到不耐煩的時候,當他是個活死人,也曾抱怨過幾句,不知道是不是都給他聽見了,只好笑道:「好,我這就去廚房看看。」

  柳辰魚見他去了,動了動腳趾,發現有了知覺,慢慢抻著床坐了起來,適應了片刻,雙手拖著自己的腿放到地上,扶著床欄想站起來,哪知一鬆手便直直摔到了地上,痛的他想流淚,只強忍著,又要攀著床欄爬起來,如此幾次,終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坐在地上,連門外來了人都不知道。

  妙儀讓蘇合接過小順手上的食盒:「快扶起來吧!」

  小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柳辰魚扶了起來,給他穿上外衫,扶著他到桌邊坐下,只聽他自言自語:「我這是怎麼了?」

  蘇合在圓桌上布好了菜,妙儀在他對面坐下,將筷子遞到他的手上:「柳公子想必是許久沒有好好吃飯,才會身上沒有力氣。」 她轉頭又對小順道:「去廚房看看湯得了沒有。」

  柳辰魚怔怔接過筷子,過了半晌才道:「謝殿下。」

  妙儀每次見他總是笑模樣,現在失了魂一般,看得她心中難過,溫言道:「公子,我現在也不是什麼殿下了,你用些尋常稱呼便好。」

  柳辰魚頷首:「那我便稱呼殿下為姐姐?」

  妙儀微微一笑,想到他也叫繡娘雙雙為姐姐,知道他是慣常這樣稱呼年輕娘子,便也應了,又拿起筷子給他布菜。

  柳辰魚吃了幾口,味如嚼蠟,放下了筷子,蘇合在一旁道:「柳公子是不是不合胃口,我親自下廚再給你做些來?」

  他只擠出個笑來:「不必勞煩蘇合姐姐,我怕是許久沒吃這樣的飯菜,口中不慣罷了。」

  妙儀見他強忍落寞,寬慰道:「柳公子,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且先好好休養些時日,若雙腿還是不能復原,我們遍訪名醫,也一定要醫好你。」

  柳辰魚擡頭看她,以假亂真地一笑:「姐姐放心,我只是日日喝粥吃藥,沒有力氣。」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腿,放進碗裡:「等我吃飽了,自然能站起來了,到時候還能送姐姐去南詔。」

  他說完便又吃了幾口,斯文得很,一副仕人公子的文雅做派。

  妙儀思忖片刻,終於開口:「柳公子,我不去南詔了。」

  柳辰魚聞言,匆匆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姐姐這是為何?可是為了晉王爺……還是小郡主……」

  妙儀摸摸桌上的參湯,蘇合會意,將湯盅一捧:「我去給公子熱熱。」 她出了房門便將參湯輕輕放在地上,轉頭去尋哥舒旻來。

  柳辰魚是她外祖周相門生的兒子,妙儀不能完全信任他,可因著他救她的恩情,此刻想把話說開來,遂道:「柳公子,我不知你與我外祖有什麼淵源,但我現在已決定不去南詔了。」

  柳辰魚一臉驚詫尚未消去,又多出幾分恍然大悟的神色,忙道:「殿下,你不去南詔也好,我聽爹說,朝中原打算對南詔用兵,因晉王爺之前遇刺受傷,大軍沒了主帥,新朝剛立,陛下又不可親征……但是楊相那邊也是躍躍欲試,搞不好哪天就出兵了,常言道,雞蛋不放一個筐。」

  妙儀見他說得坦蕩,絲毫沒有要規勸她去南詔的意思,放下了一半戒心,又被他的說辭逗得勾起嘴角:「柳公子與我想的一樣,如此最好。」


  她每次和柳辰魚見面,不是小心翼翼,就是匆匆忙忙,現在想來發現對他只是甚少,又道:「柳公子,令尊與你為何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襄助外祖和我?」

  柳辰魚放下筷子,目不轉睛盯著妙儀,眼光雖然直愣愣的,卻澄澈得不染纖塵:「相爺對家父有知遇之恩,理應報答,至於我……說出來也許姐姐不信,我在秦州的時候,正寫著話本,初見姐姐那一日,看見翩翩花雨落在姐姐身上,便覺得我話本里的人物,這世上竟然真的有。」

  他說完這一番話,不聞妙儀回應,料想自己說的孟浪了些,有些臉熱,又夾了一筷子菜,「後來偶然看到家父書房中的畫像,問出了因由,又驚異姐姐的曲折,竟也和她像極了,加上那日在王府見姐姐過得憂愁,所以一心想救姐姐出來。」

  他的一番解釋,出乎妙儀的預料,一時間愣住了,看見他紅了的耳朵,不似說謊。

  若真是如他所言,不得不感嘆老謀深算如外祖,竟然陰差陽錯找了這麼個單純少年來搭救自己。

  「原來是這樣,柳公子的書叫什麼名字,不知我有沒有機會拜讀?」

  柳辰魚擡起頭,笑眼盈盈道:「我的書叫浣紗記,已出了三冊,讀的人很多……」

  他一開口才發現嘴裡的東西還沒咽下去,忙又捂著嘴:「我爹不讓我看話本,我也不敢告訴他寫話本的事,所以給自己起了個別名,叫梁辰子……我為著寫書也嘗五湖四海遊歷一年,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人,都被我寫進了書里了……」

  妙儀見他說起來滔滔不絕,眼中晶亮,由衷贊道:「梁辰子,是個好聽的名字,沒想到柳公子年紀不大,卻頗有建樹。」

  柳辰魚早前的沉鬱了大半年,被人一夸,有幾分羞赧:「我志不在朝堂,在尋常人眼中也算不上建樹了。」

  「公子將自己想做的事做好,便是建樹了,不在乎他人看法。」

  他的志趣被人理解,恍然間似是尋到了一個知己:「殿下現在離了王府,也是自由自在,定能順心如意。」

  妙儀垂下眼:「借你吉言。」

  她若要順心如意,還差一個決定。

  說話間,蘇合將哥舒旻帶到了,見他們似乎相談甚歡,有幾分詫異。

  妙儀道:「柳公子這位是哥舒將軍,他原是我的賜婚史,明日他會派人去雍州請醫者來瞧你。另外,你這麼久不歸家,如果要給家中去信,便交給他罷。」

  她又轉頭又對哥舒旻道:「將軍,也再勞煩你替我尋幾本書回來。」

  「什麼書?」

  「浣紗記。」

  妙儀陪柳辰魚用完膳,回到自己房中,不一會兒,哥舒旻帶著柳辰魚的家書來了。

  她將信拆開來,見他在信中說自己正在遠遊,探訪朋友,讓父母勿念,沒有透露出她的一星半點消息,放下心來,模仿他的筆跡,重新寫了信封,封好後交給了哥舒旻帶下山。

  此後,柳辰魚安心休養,不出十幾日便大好了。

  妙儀怕他離家太久,引人懷疑,讓哥舒旻用馬車送他下山,過幾日再由雍州城裡的內應帶上山,為了不暴露行蹤,一路上用遮了他的雙目,他不僅毫無怨懟,還帶回來大梁的消息,另捎上了許多解悶的新奇玩意。

  如此幾番往來,讓妙儀放下戒心,將他與蘇合,哥舒旻一般看待,又因他整日叫她姐姐,有時會看著他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年郎,漸漸生出些姐弟情分來。

  清閒歲月,尺璧寸陰,轉眼便到了深秋,萬物肅殺的時節,引人傷懷,妙儀與醫女的兩月之約就要到了,常常對著窗外的一山枯木發呆。

  柳辰魚看在眼中,勸道:「姐姐,不如出門散散心吧,我知道雍州附近有座隆雲寺,祈福許願最是靈驗,想必這會兒紅葉還未落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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