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暴雨春衫 · 投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妙儀進了府衙後堂,齊文遠一身便服,坐在主位,一雙眼睛陷在滿臉的皺褶里,不動聲色地打量著。

  他弓著腰,垂著手,像個成了精的老槐樹。

  老槐樹見來人一身中官打扮,年紀輕輕,儀表堂堂,殷勤道:「貴人一路辛苦,再過幾日就是壽安公主的婚儀了,老臣遙祝公主和郡公百年好合。」

  他眼中精光一轉,未見那個小中官臉上有什麼異樣,又道:「不知公主殿下這時遣貴人來秦州,所為何事?」

  壽安公主在被西平郡公的通房丫頭暗害的事,鶴望在齊文遠面前提過一嘴。

  明眼人都知道,此事若屬實,大梁發去鄯州的軍令,大抵就是廢紙一張了。這幾日只有使臣往鄯州去,卻未見回來的,齊文遠便更信了鶴望幾分。

  妙儀對鄯州之事一無所知,聽不出他話里話外的試探,但是見他一方父母官,不僅沒有半點兵臨城下的慌張,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心生疑竇。

  她本想表明身份,此刻猶豫了:「齊大人,公主殿下遣我回宮探望貴妃娘娘,不知大人可有法子護送我進大梁城。」

  齊文遠摸了摸幾根稀疏的鬍鬚:「這原本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現下大梁被圍,過了秦州地界就全是定安候的人馬了。」

  妙儀料到他會這樣說,「大人只需借我一百府兵,我自有辦法讓定安候讓出一條路來。」

  齊文遠沒想到他一個小小內臣口氣如此篤定,伸手摸摸眉毛,又拿起茶盞,有些吃不准。

  拒絕他,就是擺明了背棄朝廷,給他兵,那麼定安候那裡怎麼交代?

  齊文遠渾水摸魚的如意算盤有了變數,在他左右為難的間隙,立在一旁的鶴望負手道:「大人,小人願陪貴人走一趟,至於派遣州府的多少人馬,還請大人定奪。」

  妙儀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的男子,他皮膚黝黑,年紀在三十到四十之間,一身精肉,倒像行伍中人。

  他轉過臉來,對妙儀道:「在下汪賀,勞煩中貴人說說讓定安候讓路的法子,也好讓大人不用擔心我和兄弟們有去無回。」

  妙儀也知道沒有不明不白請人捨命護送的道理,道:「大人在城門外貼了告示,捉拿一個眉上有紅痣的少年,大人想必知道他是何人了。」

  齊文遠早放手秦州的庶務,一概交給了鶴望,全然不知在捉拿什麼人,卻也不好說破,道:「正是……正是,汪賀,你與貴人道來。」

  鶴望看齊大人打得一手好太極,按著笑意道:「此人與定安侯頗有淵源,能讓定安侯投鼠忌器。」

  妙儀聽他說完,放下戒心:「與我同來的便是定安候的幼子,定安侯因幾年來連失兩子,說怕是父子相剋,未養在身邊,遂將他寄養在遠親家。年近半百隻有這一個兒子,到時候別說讓路,就是讓他退兵也不無可能,齊大人只要將我們安全護送到大梁城,便是國朝功臣了。」

  鶴望面不改色:「如此說來,公主和貴人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請貴人帶路,我這就去捉拿逆賊之子。」

  齊文遠的一口茶咽了一半,嗆了一半,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對鶴望會心一笑。

  趙衍的這個侍衛果真和他的主子一個樣,一張好臉,配上一言難盡的心腸。

  趙岐久等妙儀不來,有些後悔沒和她一起進去,可這府衙里都是兵士,她雖然做中官打扮,到底是個女子。

  他聽到照壁後一串腳步聲,大概有七八個人,轉眼間就到了他跟前。

  為首的正是他擔心的那個人,如今安然無恙回來了,先對他微微一笑,又對旁邊的男子道:「這便是定安候的世子,趙岐趙公子了。」

  他心中一凜,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這一路竟然半分沒有流露。

  又為何再現下對他人說破?他的身份在秦州可是逆臣之子,人人得而誅之。

  腳興許比腦子更早明白,趙岐拔腿就往外跑,鶴望一使眼色,守門的兵士已經把大門關上了。

  鶴望笑得心肝亂顫:「小侯爺連我都不認得了麼,小時候可是沒少給你買糖人。」

  趙岐轉過身,看到鶴望對他笑得毫無惡意,那一張臉和幼時的記憶重疊了,「鶴大哥。」

  「正是在下,小侯爺別來無恙,可讓侯爺和將軍擔驚受怕了十幾日。」

  趙岐這會兒突然明白那日鄯州荷包中字條的意思,原來阿耶和二叔一早就有安排。


  妙儀已被兵士們擒住,三四隻大手壓得她不得動彈。

  趙岐想到這些時日的相處,脫口而出:「放開她。」

  兵士們等著鶴望發話,仍然死死按住妙儀。

  「小侯爺發話了,怎麼愣著不動。」 他又一轉頭對趙岐道:「小侯爺,剛剛這位中貴人還想用你的性命去要挾侯爺呢。」

  妙儀怒目盯著眾人,原來秦州城裡雖看不見趙家一兵一卒,卻已是定安候的天下了,只可惜世人還蒙在鼓裡,那個黑心肝的齊文遠拿著朝廷俸祿,轉眼就投靠了定安候。

  她的一言不發,在趙岐眼中看來更是印證鶴望所言不虛,也不好再為她開脫,只道:「我與她同在公主手下當差,素日對我多有照拂,你們不要傷她性命。」

  鶴望哈哈一笑,「小侯爺是重情義的,現在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帶小侯爺回營見你二叔,小侯爺如若不放心就將他一併帶著吧,反正他一個宦官,關在哪裡都是一樣。」

  一路上,鶴望與趙岐說了這幾日他爹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揮軍南下,他二叔又是如何說服隴右和南詔按兵不動,口若懸河,好不快意,仿佛他不是坐守在這所山城,而是分身有術,各路精彩都未錯過。

  而後兩人快馬加鞭,趕在天色擦黑前入了大營。

  營地在羅蘭崗,地勢隱蔽,視野開闊,秦州與大梁皆在進退之間。

  妙儀早在秦州就被蒙了眼,不知往哪個方向行了一個多時辰,她被綁在馬背上,記先走了一段平坦的路,像是官道,而後就全是上坡的山路了。

  等到了地方,依稀聽得見馬蹄腳步聲,鎧甲碰撞的鏗鏘聲,火把燃燒的噼啪聲,有人把她從馬上解下來,拖拽到一處,她聽見氈帳被掀起,裡面傳來人聲,「大梁的糧草怕是夠皇帝老兒撐個半年……」

  這人說到一半,聲音就被蓋回帳中,那氈帳厚得很,有人進進出出,也只間或傳出隻言片語,連在一起拼不出個完整意思。

  從下馬的地方一路走來,比從父皇的晏安宮到自己的寢殿還遠些,那這個營地可能比半個皇宮還大些,她要怎麼才走得脫。

  一時意氣用事逃離鄯州,落到這個境地實在怨不得誰,好在沒人知道她是大梁的公主。

  只要趙岐不說,人人都只會當她是個小宦官,她或許會死,但大抵不會被折辱。

  這大概是她落入逆賊手中後最好的結局了。

  這年的春夜總愛伴著暴雨,在妙儀想到了生死未卜的阿娘和未出世的小侄兒時,突如其來地向她砸來。

  離開大梁那日,她就是跪在這樣的雨里,第一次向上天發願別讓她當公主,如今這願望真的實現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還願了。

  狂風又起,身旁的帳篷上如戰鼓齊鳴,遠處的樹林裡新發的枝條交纏在一起,又如千軍萬馬揮著武器洶湧而來。她站在雨中無聲無息,蒙眼的布巾子吸足了滾熱的淚水,又轉瞬被冷雨澆個冰涼。

  一隻大手拽著她的衣襟將她拖進大帳,帳氈一放下,外面的淒風苦雨剎那間就被隔開了,帳內暖風融融,觥籌交錯間傳來酒菜的香氣,有人尋回了親人,正接風洗塵。

  一人喝道:「今日算你運氣好,小侯爺不計前嫌,向大將軍要了你,你不用去死,還不快謝恩。」聽聲音應該是那個汪賀。

  他扯下妙儀臉上的布巾,解了繩子,將她往趙岐坐下一丟。

  一屋子男子,說些渾話才顯得親熱:「這個小閹人倒是細皮嫩肉的很。」

  妙儀側著身,聽見主座上的人道:「岐兒,你這一路過來用的什麼通關文牒,我竟是絲毫查不到你的蹤跡。」

  趙岐道:「並未用文牒,用的壽安公主的私令,也不需留下文書,便是如公主親臨,一般無二。」

  「哦」,坐上人應了一聲,饒有興致,鶴望與松年對視一眼,似有意會,果真聽見趙衍道:「過來。」

  起先趙岐以為是在叫他,又看見趙衍目光直直地望著跪在自己跟前的人,生怕有變,忙道:「二叔,你應了我的。」

  趙衍放下酒杯,他今日尋回了侄兒,破例用了兩杯,此刻微醺,心情正好:「答應你的事自不會忘,但凡事講究你情我願。你願意,卻沒有問過人家呢。」

  鶴望見那小內臣跪在地上不打算動,三兩步過去又將他拎到趙衍身旁。

  妙儀全身濕透,一節細細的脖頸凍得青白。

  趙衍道:「鶴望,給這位小內臣倒杯酒暖暖身子。」

  妙儀伸手就把酒盞打翻在地,如今她死生不計,不必再委屈了自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