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存在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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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葭月的最後一日。

  浮雲無光,天色暗沉沉的。

  風又濕又冷。

  路面上的積雪被馬車壓過,被腳踏過,染了塵埃。

  申半,紅姑娘在南市的小屋中熬了點粥,她給弟弟盛了一碗:「一會子要出門,喝點熱乎的,禦寒。」

  弟弟喝粥的當兒,紅姑娘轉身,將小屋裡的東西歸置整齊。

  她悄悄從被褥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到胸口,以備不測。若果真發生什麼,至少,她還能用這把匕首為弟弟爭取到一點逃跑的時間。

  她自嘲地笑笑,在百花樓多年,身子早已污穢了,死便死,不值什麼,可是弟弟,他不能有事。父親母親早年亡故,她帶著弟弟四處討生活,她早就習慣了像一堵牆一樣擋在弟弟身前。不管是風霜、是雨雪、是明槍、是暗箭,她替他承受。

  事到如今,賭債不可不還,鄒成也不可不防,她只能懷最穩妥的希冀,做最壞的打算。

  匕首貼著胸口,傳來冰涼的觸感。她起身,摩挲著弟弟的頭,道:「過了今天,勾了帳,你便再也不用躲了,從此安生過日子吧。」弟弟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喝罷粥,紅姑娘拉著弟弟出門,向采樂坊走去。

  路上,風把弟弟的帽子吹歪了。紅姑娘認真地給他理了理。

  采樂坊,在城郊,離南市約莫有二十里的路。紅姑娘走得很穩、很慢。

  天色慢慢變青、再變灰。好像在陰惻惻的雲後,有許多雙眼睛,在打量著這對姐弟。

  冬日,天黑得早。

  等她們到的時候,夜幕已經落下來。

  賭坊裡頭,鬧哄哄的。賭紅了眼的賭徒們圍著賭桌搖著骰子、叫喊著。一旁有幾張軟椅,有賭累的人,躺在上面,賭坊的小麼兒燒煙泡,以供他們抽鴉片煙排遣。烏煙瘴氣。

  那個昨夜去給紅姑娘傳話的小廝迎了出來,笑道:「鄒管事一刻鐘前就到了,現在流雲廂等您二位呢。請吧。」

  流雲廂在二樓最邊角。

  踩著喧囂,踩著鴉片煙詭異的香氣,七拐八繞才到。

  門打開,鄒成坐在裡面,窗戶是緊閉的。

  紅姑娘剛進門,便聞到屋子裡有一種好聞的香氣,像雨中的桃花,淡淡的,帶一點甜香。這味道,不知不覺讓她緊繃著的思緒略略放鬆。

  「坐,請坐。」鄒成溫和地招呼著。

  紅姑娘俯身道:「多謝鄒管事,鄒管事真真兒是菩薩心腸。」

  鄒成拍拍手,那個小廝捧上來一個小匣子,匣子裡有厚厚一摞銀票,和一張欠條。

  紅姑娘看了銀票、欠條,對鄒成的誠意多信了幾分。

  她討好道:「鄒管事,您放心,那件事兒,我誰都沒說。我的嘴,比死人還緊哩。」

  「哦?」鄒成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紅姑娘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急急遞給鄒成:「這是您從前給我的,我還給您。」

  這是她能表達的最大誠意了。

  這玉佩是她的底牌。再難都沒敢去賣。

  到這一步,她把底牌交出了,只求一個平安。

  鄒成笑著接過玉佩,將銀票放在桌子上,吩咐小廝道:「去,把賭坊的劉老闆喚來,當面鑼,對面鼓,把帳勾了。」

  「是。」小廝答應著去了。

  紅姑娘的心安定下來。她扶著鄒成的肩,道:「鄒管事如此大度,不計前嫌,我感激涕零。這回,您解了我們的難處,我們姐弟倆後半輩子給您當牛做馬……」

  鄒成笑道:「我又不耕田,不打仗,要什麼牛馬?」

  這時,小廝來報:「劉老闆去江都辦事了。大約還有半個時辰就回來。」

  紅姑娘忙道:「半個時辰不久,我們可以等,可以等的。」

  外頭有人來喊:「鄒管事,國舅爺喚您有事交待。」

  鄒成為難道:「那我……只好先去了。銀票留在這裡,欠條留在這裡。等劉老闆回來,你們直接辦就是了。」

  紅姑娘點頭:「好。」

  「天寒,火爐撥得旺些,別凍著他們。」鄒成體貼道。

  「謝鄒管事周到。」姐弟倆齊齊道謝。


  小廝撥了撥火爐,又添了點炭。

  屋內的香味更濃了。

  鄒成低下頭,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小廝新添的炭里,有一劑「千里銷魂香」,采雲緬邊境九十九種毒藥,取其汁液製成。半個時辰,他們便會在不知不覺的睡夢中死去。

  此香料,燒盡,不留灰燼,乾乾淨淨。

  人死在賭坊。他的手,清清白白。

  嘴比死人緊,不可能的。死人才最安全。

  如果連一個風塵女子都玩不過,他鄒成也白白在張大人手下做那麼多年的事了。

  他正待離去,一群人迅疾地衝進來。

  打開的門又「砰」地關上了。

  是秦明旭。

  他帶了十幾個人過來,個個持刃。

  鄒成此次來,為了掩人耳目,只帶了一個心腹。他心裡的鼓點敲起來,暗暗盤算著怎麼對付眼前的場景。

  他看著紅姑娘道:「江南煙柳地,盡出你這樣的女人。」

  紅姑娘面色慘白道:「不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想到他會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秦明旭冷冷道:「你們方才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想害你,我只想安生過日子,不再被人威脅。我殺了班主,你殺了我父親,我們兩清。玉佩,你可以帶走,你的證據也要留下。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鄒成笑了笑:「我手裡沒有證據。真的。」

  「你撒謊。」秦明旭伸出手中的劍:「那麼,玉佩留下。」

  鄒成身子一晃,左腿出其不意地襲擊秦明旭。

  別人不知,他自己卻知。

  這屋子裡有千里銷魂香,久留不得。他只想速速離開。然而證據,他確實拿不出來。只想趁亂離開。

  秦明旭一面避,一面還擊。身後的家丁連忙過來幫忙。

  兩幫人打起來。

  桌上的匣子掉落在地,銀票散落。

  紅姑娘的弟弟見狀,生恐銀票沒了,自己的賭債再也沒辦法銷掉,連忙貓著腰俯下身子去撿。

  鄒成手下的那個小廝,以為紅姑娘姐弟耍了他們,本就心內憤懣,一見這不要臉的居然還惦記著他們銀錢,火從心頭起,他揮刀向紅姑娘的弟弟砍去。

  紅姑娘的弟弟手上剛撿到錢,嘴角正咧著笑,冷不防身上挨了一刀,都沒有來得及叫喊,直挺挺地倒下。

  紅姑娘見此,悲戚地大喊一聲,撲了過去:「弟弟!」

  年輕男子的血噴薄而出,像決堤的河,流了一地,他喘著氣,艱難地將手裡緊攥著的銀票往紅姑娘身上塞:「姊姊,錢,咱們有錢了,快,快收好。我……我死了……賭債不用還了,你拿著錢,從良吧……」

  紅姑娘嘴唇顫抖著,凌亂不成句:「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她沒流淚,她只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一個深深的冰窟中,渾身凍麻了。

  「姊姊,對不起,這輩子我連累你了。下輩子,我當你哥哥,像你疼我一樣疼你……」年輕男子氣息越發微弱,他忽地眼睛瞪大,瞳孔渙散,拼命擠出了一句:「姊姊,從良啊,從良啊!」

  他頭一歪,沒了生氣。

  紅姑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從胸腔里掙出絕望的叫喊。

  她抱著弟弟,縮成一團,越縮越小,縮回十幾年前,縮到幼年時,弟弟是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兒,她背著他在村子裡走來走去。長姐如娘,長姐如娘,母親死後,她分明一直把自己當成弟弟的娘啊。

  一旁的鄒成,縱一身的武藝,奈何,寡不敵眾。十幾個人向他逼來,他一步步往後退。

  他想退到窗邊,打開窗,跳下去。

  好漢不爭一時之勇。

  他不能再跟這群人糾纏下去。

  猛然間,一雙手像厲鬼一樣,拉住他的腳。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紅姑娘的雙眼冒著森森寒氣,與丟了心魄的惡鬼無異。

  秦明旭帶人,已逼了上來:「鄒成,我不想難為你,我也不想手上再沾染人命。你把證據交出來,我與你,今日都好。」


  鄒成看向他,竭力鎮定道:「你聽我說——」

  話還沒說完,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傳來,一把匕首,貫穿他的身體。

  他身後的紅姑娘,眼神渾濁,瘋瘋癲癲。

  「死了,死了,真好,死了……我把他殺死了,殺死了……」她拍著手。

  鄒成沒有想到,一個風流女子,在背後,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的身體,仿佛被拽到一片深淵中。

  他眼前浮現的,卻是一張滿是皺紋的、嚴厲如父的面孔。

  張太岳。張大人。

  他雖因班主之死,被張大人責罰,驅逐出府,但他從來沒有怪過這位昔日的主子。他只盼張大人能好好的,身體康健,為百姓多做些事。在張大人手下多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張大人的操勞。

  可是,他離開張府不久,就聽到了驚天噩耗。張大人死了,死於東廠之手。昔日赫赫揚揚的張府,上下幾百口人,死得死,逃得逃。張大人險些遭萬歲鞭屍,死後還被潑了髒水,污為貪官……

  鄭貴妃答應過他,有朝一日,誕下皇子,待皇子成年,做了新君,第一件事,便是為張大人平反正名。

  這個誘惑太大了。

  他投到國舅府,為鄭家辦事。

  如今,事未成,身先死。張大人啊,我到了九泉也要告訴你,人不移志,狗不易主,我鄒成,不管在哪兒,永永遠遠對您一片忠心。

  他微笑著,看向秦明旭:「證據真的沒有,被我毀了。否則,馮高怎麼會找不到?東廠馮高,素有黑無常之名,我想要瞞過他,必須兵行險著。不存在的,才是最安全的。我詐你們的。」

  秦明旭緊緊盯著他,揣度著他的話。

  鄒成道:「我死後,你安全了。你可以忘記這件事,和祝桑榆安穩一生。知情人除了你自己,只有馮高。你看外面,街面上所有的髒東西,一下大雪,便全都遮住了。真好,真好……」

  月照積雪,朔風勁哀。

  雪光與月光相映,清冷寒冽。

  屋外,揚州城,沉沉寂寂,一枕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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