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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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裡,有了主意。

  紅姑娘緊張地看著秦明旭,她滿心以為,她透露出如此大的秘密,秦明旭一定會十分震驚,繼而求她繼續說下去。她可以拿這個秘密,賣個好價錢,救她的弟弟。她不必再跟鄒成要錢,虎口裡掏食。

  可是沒有。

  秦明旭慢悠悠地喝著一盞茶,幾片茶葉尖兒在碧綠的茶湯中起起伏伏。他吹開茶葉,茶盞里盪出漣漪。

  他輕輕呷了一口後,道:「鄒管事可是國舅府里有頭有臉的要人,深受國舅爺信任,你一介風塵女子,如此造謠,敢是想害我麼?」

  紅姑娘千想萬想,沒想到秦明旭是這個反應。

  她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你不信?我可以賭咒發誓的,我發誓,我若有一個字是假,老天爺便打雷劈死我……」

  秦明旭起身,一把甩開她,走出門房,厲聲喚道:「管家,過來!」

  管家連忙湊上來,俯身道:「少爺您吩咐。」

  「喚五六個小廝來,將裡頭這個瘋婆子擡著,扔出去!」秦明旭吩咐道。

  「是!」管家答應著,一揮手,幾個小廝衝過來,將紅姑娘擡起。

  紅姑娘嚷著:「秦公子,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你會後悔的!」

  她被小廝大力地扔到外頭的雪地上,四仰八叉,疼得她齜牙咧嘴,罵道:「姓秦的!死了老子的,可是你!你這樣糊塗,羞煞仙人了!呸!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

  秦府的大門「砰」地一聲關上。

  秦明旭喚來當初陪他去搶親的那個矮小精悍的家丁,耳語道:「你暗中跟著那個女人。記得,隔得遠些,不要暴露。」

  那家丁是他的心腹,秦府的僕役裡頭一號得力之人。他迅速領會了主子的意思,一點頭,貓著腰,從牆根兒的狗洞裡,神不知鬼不覺地鑽了出去。

  外頭,一棵大樹後頭,幾個人一直盯著秦府門口的動靜。從紅姑娘進府,到被扔出來,那幾個人的視線一寸也不離。

  秦明旭站在緊閉的大門後頭,握緊手心。

  呵,紅姑娘身量纖纖,將她趕出門,何必要動用那麼多小廝,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他就是想,越明顯越好。

  動靜越大越好。

  紅姑娘被扔出去得越慘,那些跟著的人,就越是認定,他秦明旭不會信她說的任何話。

  通過紅姑娘凌亂的言詞,秦明旭梳理出來了大概。

  父親的死與鄒成有關。鄒成出了錢,讓紅姑娘幫忙遮掩。本來,這是各得其所的買賣,也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是,紅姑娘最近遇到了難處,她弟弟欠了大額賭債,八千兩,對方威脅,若拿不出錢,便剁其手腳。紅姑娘一下子拿不出這些錢來,她沒有法子,想到了鄒成。

  她鋌而走險,想去要錢救弟弟。她自以為手裡有鄒成的把柄,軟硬兼施,威脅鄒成。鄒成豈是情願受人威脅的人?紅姑娘要不到錢,說,她要去秦家告密。

  於是,就有了陋巷裡追殺的一幕。

  今日大雪,揚州城各家各戶關門早,路上人煙稀少。一個煙花女子,死在街上,偽裝成情殺的樣子,沒有人會當回事。

  但,誰知,秦明旭撞見了。

  巷子裡追殺被阻,依鄒成素日的謹慎,他絕不會再用同樣的法子殺人。

  他會更小心。

  秦家不信紅姑娘的話,他才會走下一步棋。

  紅姑娘的被驅逐、她的罵罵咧咧,能讓鄒成吃一劑定心丸。

  裝,是難以裝得那麼逼真的。

  所以,紅姑娘全然不知秦明旭的態度,最好。

  秦明旭緩緩走進院子,櫻桃穿著一身兒紅色的襖兒來迎他:「義父,您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晚?榆娘燉了您最愛喝的雞湯,我們等了您好久了。」

  秦明旭將她抱起,從懷裡掏出一顆奶酥糖餵到她嘴裡:「今日義父去渡口發貨,忙得忘了時辰,該罰。」

  「奶酥糖!我早上說想吃的奶酥糖,義父晚上便帶回來了!」櫻桃笑著。

  秦明旭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家大小姐說的話,焉能不放在心上?」

  父女倆說笑著,穿過迴廊,走向房內。


  我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門框等他們。孕期初逾五個月,肚子卻大得出奇,大夫說,似旁人八個月身孕。行動起臥間,頗覺身子沉重。

  風雪夜歸人。

  庭院裡白茫茫一片,一大一小向我走來。

  一片雪花飄到我的眼睫上。謾轉卻,人間朝暮。只涓涓,日夜隨流注。

  我忽然無比眷戀這一刻。

  我不過是個尋常婦人,渴望著涓涓流淌的溫情,從日復一日中滲出來。丈夫,孩子,親人,三餐茶飯,四季安穩。

  「桑榆,我跟你說過多回,不必等我。」秦明旭放下櫻桃,攙著我坐下:「再親手做羹湯,我可是要惱的。」

  我道:「不礙什麼。大夫說,孕期多活動,將來好生。」

  櫻桃拍著小手:「義父,我給榆娘作證,大夫確實說過。」

  秦明旭蹲下來,將耳朵貼在我肚子上,感受著胎動,道:「真是活潑的孩兒。」

  我笑:「可不是麼。調皮得很。動得勤。」

  三人一起用了晚飯,洗漱安歇。

  秦明旭抱著我,道:「桑榆,現在天寒地凍的,酒坊那邊,你少去些。萬一摔倒了,可如何是好。」

  我點頭道:「嗯,西峰那孩子越來越能拿得起事了。我在家養胎,安心。」

  「聽聞廣府有個客家穩婆,甚是高明,我已著人去請了。你是明年三月末的產期,咱們早早預備好,我才安心。」他道。

  我笑:「你竟跟馮高說得一樣。我三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說那產婆已在來揚州的路上了。」

  「哦?馮廠公對咱們真真兒是眷顧。」他輕輕撫著我的發。

  我將櫻桃的被角掖了掖,道:「你們呀,就是急性子,還有四個多月,且早著呢。」

  風把窗欞颳得呼呼作響。

  我躺在他的懷裡睡去。

  人間事,大喜莫過於生,大悲莫過於死,生生死死,無盡輪迴。這雕樑畫棟的秦府,若有了新生嬰孩的哭聲,將會更生動溫柔吧。

  更鼓響,在雪夜裡悠長而淒涼。

  紅姑娘跌跌撞撞地走進南市的一間小屋中。

  屋裡有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撲上來,道:「姊姊,你可算回來了!你出去這麼久,我都餓壞了。又不敢出去,怕被人家捉走了……」

  紅姑娘啐了一口,道:「哪裡去尋你這樣的現世寶!沒心肝的賊囊子!好端端的日子你不過,非學人家去賭!我賣笑的錢都被你賭乾淨不算,還惹出這樣大的禍來!早知今日,娘生你的時候,我便該拿沸水燙死你,落得乾淨!」

  她一邊罵,一邊哭。

  饒是如此,她還是從懷裡掏出幾個熱饅頭遞給他。為了能讓他吃口熱乎的,她將饅頭揣在懷裡,一刻也未嘗拿出來,胸口燙得生疼。

  他到底是她一奶同胞的親弟弟啊。

  長姐如娘。

  縱是他百般糊塗,百般不爭氣,她又怎能狠得下心來不管他。

  年輕男子狼吞虎咽地啃著饅頭,問:「姊姊,錢弄到了麼?」

  他好像壓根兒沒看到她裙子上的污痕,她的狼狽之態,她的傷,心裡只想著自己。

  紅姑娘道:「沒有……姊姊明兒再去想想別的辦法……」

  她摟著弟弟,發狠道:「姊姊就算把這一身骨頭拆了賣,也不能眼瞧著你斷手斷腳……」

  門猛地被推開。

  一個男子的聲音帶著炭火的暖。

  「怎麼能忍心見你拆骨頭賣?紅姑娘,你這氣性忒大了些。我們鄒管事不過同你玩笑幾句,你就當真了。嘖嘖嘖。打是情,罵是愛,我們鄒管事惦記著你呢。」

  紅姑娘擡頭,見是鄒成手下的一個小廝。

  她慌忙道:「你別亂來!我可是要喊的!這裡是鬧市!每隔一刻鐘就有巡邏的官兵經過!你若殺了我,你也走不出這裡!大不了,咱們魚死網破!」

  她選這裡做暫時的容身之所時,便想到了這一點。

  「誰說我是來殺你的?我是來幫你的。」小廝涎臉道。

  紅姑娘戒備地看著他。

  小廝接著道:「鄒管事已經打算給你弟弟還賭債了。」


  「真的?」紅姑娘不太相信。

  小廝從袖中掏出一張欠條,那欠條上清清楚楚寫著「采樂坊」的字眼。

  確是弟弟的欠條。

  紅姑娘伸手去搶,小廝退後兩步:「紅姑娘,急什麼?你難道不知賭坊的規矩?兩相畫押,才能勾帳。明日,鄒管事在采樂坊的流雲廂等你們姐弟倆。」

  紅姑娘不作聲。

  小廝道:「怎麼?你不敢去?不想救你弟弟了?」

  紅姑娘道:「去!我去!」

  她真的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走投無路了。

  小廝笑道:「好,咱們便說定了。」

  「說定了。」紅姑娘答。

  風雪交錯的夜裡,月色顯得有些蒼茫。揚州城遍地皎潔,人寐燈熄。涼風簌簌,吹著積雪的枝椏,搖下微小而倔強的雪沫,瑟瑟有聲。

  子半,矮小精悍的家丁回到門房,秦明旭在等著他。

  他稟完事,秦明旭道:「明日,采樂坊,安排。」

  幾個字而已。

  家丁瞭然。

  「是。」

  秦明旭重新踱回房中躺下。妻女酣睡。妻子鼓起的肚皮,像滿月。

  會好的。

  什麼都會好的。

  自己的事,自己了。了過,便好。

  桃花春水生。明年三月,桃花開,孩兒來。他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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