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逼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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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外頭的更鼓敲了幾聲,我倒在床榻上,昏睡過去。

  滿屋子的酒氣,似乎要將我湮沒。

  青冢。

  青冢有情猶識路,平沙無處可招魂。這是我起初為它取名的由來。

  青冢之烈,烈在灼心。

  等閒不可擋。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隻手,在解我的衣衫。

  那隻手充滿渴望。

  我試圖拂去,卻沒有一絲力量,雙眼亦睜不開。

  夢境的那頭,山谷深幽,隔煙朦朧,桃花流水,漁舟輕泛。我帶著滿身的風塵、滿身的疲倦,問訊漁人,尋找桃花源。

  這不正是我那幅《桃花溪》里所描畫的場景嗎。

  那船上的漁人告訴我,往東走,一直往東走,便是桃花源。

  往東走,東邊是何處?

  待我醒來,夜幕早已如漸行漸遠的雁,輕揚著翅,離去。天光乍破,魚肚白的天空,薄霧冥冥。

  我的外衫、羅裙,盡被脫去,身上,只著褻衣。

  我覺出了,昨晚發生了什麼。

  外頭傳來腳步聲。

  我悉悉窣窣地穿衣,起身。

  外頭的人聽見動靜,停住了步子,隔著門,道:「桑榆,我做了棗粥,你吃一些吧?」

  我沒有作聲。

  他端著粥,進來,小心翼翼地給我盛了一碗,吹了吹,不燙了,方遞給我。

  「對不起,我昨晚也吃多了酒。原本只是想陪你一同醉一場。哪知……」

  他面孔上有愧對之色。

  大婚好幾日了,他沒有刻意要同我圓房。晚間,他與我躺在一張榻上,我聽到他熱烈的心跳、呼吸。他在克制著。我知道,他在等一個契機,一個水到渠成的契機。他在等我完完全全地敞開自己,迎接他。所謂魚水之歡,魚游於水,水漾於魚,才成歡。

  然而,昨晚的一場大醉,卻讓我們陰差陽錯地有了夫妻之實。

  這非我的本意,亦非他的本意。

  我接過他遞來的粥。

  須臾,我道:「明旭,你也盛一碗,同我一起吃吧。」

  他略略怔了怔,笑了,忙點了個頭:「好。」

  我和他在晨光熹微的早上,默默坐在小屋中,一同吃了粥。就像人世間無數尋常夫妻那樣。

  我不怪他。

  也不該怪他。

  在河堤邊,我答應了他的求婚。我是他的妻,床榻人倫,早晚之事。

  縱三駝老人的出現,讓我知道了許多真相,心痛難抑,意難平。可筵席已散,世事無常。

  有句話叫,山和山不會見面,人和人總會重逢。我和程淮時,成了不可見面的山。

  一想起,還是會作痛。

  一念及,還是會遺憾。

  庭中樹,亭亭如蓋。

  舊夢人,魂散泉台。

  所有的思緒,不過深埋心底罷了。

  有了昨夜的恩好,秦明旭對我,比往日更添一份親近溫柔。小音捧了銅盆進來,他試了溫涼,絞了帕子,遞予我。

  「桑榆,江南織造局來人,與我商議御用絲綢採買之事,我去了。我忙完回來,陪你去桑園看戲。今晚有你喜歡的《繡襦記》。」

  我點頭。

  他離去,一路嘴角帶著和煦的笑意。

  小音道:「小姐,從來沒見姑爺這般開心過。」

  夥計們陸陸續續地起來忙活了,花練將酒坊的門打開,盤點著昨日的收支進帳。

  我坐在小屋中,翻看著《繡襦記》的話本。

  馮高悄無聲息地走進來。

  「深鎖陽台天黯黯,襄王夢斷巫山。翻雲覆雨雖分散,換羽移商反合歡……」他在我身後輕聲念著。

  我扭頭:「你幾時來的?我竟沒有察覺。」

  「來了有一會子了,姊姊看得認真,我便沒有打擾。江南的公務忙完了,這兩日,我就要返京了。捨不得姊姊。過來瞧瞧。」


  他笑著站在書桌邊。

  忽地,笑容凝滯。

  昨天我畫的那幅程淮時的肖像,他看見了。

  上頭的墨跡初干,顯然不是舊作。

  燕爾新婚之中,我畫程淮時,敏感的他遽然擔憂。

  「姊姊……知道了?」他脫口而出。

  我盯著他。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低下頭。

  過去好多朦朦朧朧、不得解的事,都清晰起來。

  「豆芽,你一直都知道的,是麼?」

  當日,程淮時身受重傷,何以能躲得過東廠的搜尋呢?

  青岳館,竹林中一閃而過的黑影,馮高的若無其事。

  我猜到了。

  我什麼都猜到了。

  他的聲音像冷月般清涼。

  「姊姊,你歡喜程淮時,我便想法子將他從死牢里救出來。你接受了秦明旭,我便庇護秦家,給天盛樓做靠山。你身邊是誰,我從來都不在意。是盜是匪,是官是民,是誰都沒關係。那天晚上,程淮時滿身是燒傷,他求我,讓我放他走。他說他這輩子不想再拖累你。我……」

  他緩緩擡頭,哽咽了。

  「姊姊,你不要怪我。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想讓你快樂。」

  我握著他的手,與他相對默默垂淚。

  我的弟弟。

  我的小豆芽。

  他有什麼錯呢。

  他不過只是護短。他的短就是姊姊。他眼裡沒有是非,沒有原則,什麼都沒有。他就是想讓我快樂而已。

  豆芽走後,我在小屋裡沉坐良久,方踱步到柜上。

  花練向我稟道:「東家,方才,我在鋪子門外,瞧見了一個黑匣子。」

  「什麼黑匣子?」

  「咱們當初帶去神居山的那個黑匣子。咱們送給獨眼龍的三千兩銀票和火銃,原封不動地被送回來了。」

  「哦?」

  「對了,除了還回咱們的東西,還送了一盆碗蓮來。」

  我順著她的視線,瞧見那盆碗蓮。花大色艷,清香遠溢,凌波翠蓋。

  我道:「這獨眼龍果然是個義匪。」

  花練道:「的確義氣,沒有將事情辦成,便不肯白收錢。那匪首許是知道東家成婚,不願以打劫的物件兒相送。送盆碗蓮,乾淨又誠心。」

  廟堂之中,猶有小人。

  綠林之中,猶有好漢。

  我兀地想起船上的漁人告訴我,往東走,一直往東走,便是桃花源。

  神居山,不正是往東麼?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也許正是因為這剎那的念頭,在走投無路,退無可退時,我才會馱著豆芽,帶著豌豆和櫻桃,拼命往東逃。

  黃昏的時候,秦明旭回來了。

  桑園的《繡襦記》開場了,我們卻沒顧得上看。

  因揚州府衙下了命令,讓城中所有商戶募捐,賠償鄭家被淹的私田,為鄭家重修家廟。

  知府大人雖然沒有明說,但話里話外皆透出,這是上頭的意思。府衙中人,不過是迎合上意罷了。在一派冠冕堂皇的官話中,鄭家仿佛成了此次揚州泄洪的最大功臣,居功至偉。

  知府大人召集了所有商戶,到公堂商議募捐事宜。

  我和秦明旭都在其列。

  鄭國舅也來了。不過,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打了個照面便走了,留手下一個管事盯著,命其將各家捐了多少,都詳詳細細記下來。

  各商戶心內都不願捐款,奈何,這種時刻,若不出錢,恐得罪鄭貴妃,招來麻煩。於是,陸陸續續地喊出一個數字。

  「趙記米店五千兩——」

  「沈家酒樓八千兩——」

  管事一一記著。

  我悄聲與秦明旭道:「明旭,咱們跟眾人差不多便行了。不過應付個場面。」

  秦明旭不作聲。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十分不自然。


  他額頭有一層薄汗,手心緊緊地攥著。

  「明旭,你怎麼了?」我問道。

  他方回過神來,強作無事,笑道:「沒什麼,沒什麼。」

  其他的商戶都報過數了。

  管事似笑非笑地看著秦明旭,道:「秦老闆,該你了。」

  秦明旭像是避著那管事一般,沒有擡頭,局促不安。

  他沉吟一會兒,道:「天盛樓,十萬兩——」

  滿座譁然。

  我吃驚地推了他一把。

  鄭家平素「掠之於民」,今,私田被淹,便「掠之於商」,委實不厚道,旁人都是虛應場面,他為何要出這般多?

  上回,鄭國舅告他搶親,他與鄭家已無半點交情可言。

  何況,江南夏日漸濃,制薄衫的時節來了,要支出大筆銀錢採買生絲。帳面上一下子挪出這麼大一筆數字,對生意多少有些影響。

  管事滿意地拊掌,笑道:「好,千里大運河,萬家天盛樓,不愧是秦老闆,大氣,大氣。」

  我覺出不對勁來,看著那管事。

  進門時,沒有注意。現在仔細瞧了,暗暗驚詫。

  我向來對人的面孔記憶深刻。但凡有過一面之緣的,腦海中便有印象。

  我記得,我曾經在張府見過這個人。他叫鄒成。是張大人的手下。昔日,張大人將雜技班主囚禁在張府,便是派此人看守。雜技班主離奇死去。張大人疑惑鄒成是旁人安插在他府里的細作,以「辦事不力」為由,將他趕出了張府。從那以後,我便再也沒見過他。

  沒想到,他現在是鄭府的管事了。

  秦明旭潦草地向鄒成點了個頭,起身,便要走。

  「秦老闆,留下。旁人,都散了吧。」鄒成意味深長地說著。

  「其他的商戶,回去好好想想,事情該怎麼做。」

  商戶們走出公堂,口中皆罵罵咧咧,怨秦明旭不該做出頭鳥,擡高募捐的門檻。

  我在公堂外,回頭看了一眼。

  鄒成陰晴莫測地瞧著秦明旭。

  秦明旭越發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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