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河神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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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尊河神像,雖遍身傷疤,面容可怖,但我卻從那泥塑的眉眼中,隱隱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味道。

  河神的臉,稜角剛毅。河神的眼睛雖然有傷,但眼神儒雅堅定。河神遍身的疤痕……桃花庵的大火……

  我分明記得,當初,馮高命人將他從庵中擡出來時,他身上的燒傷從大腿至兩肩尤甚。

  眼前的河神像亦是如此。

  我置身於青煙裊裊的廟宇中,刻意封存的記憶像是從某個隱秘的匣子中鑽了出來。

  前頭的人磕完頭,離去,後面的人擠進來。我被人群推動著,往前,離河神像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忘了上香祭拜,只是盯著那河神的眼神。

  程淮時。

  這樣的眼神與程淮時何其相似啊。

  昔日,在房中,他跟我說「知我罪我,惟其春秋」的時候;他在紙上寫「我心皎潔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圓缺」的時候;他初升戶部,鐵了心要跟張大人一起干一番大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時候,眼中不正是散發著這樣的光芒嗎?

  也許,這世間心懷大義的人皆是如此吧。

  我一陣唏噓。

  緩緩回過神來。

  青苔滿地初晴後,唯有南風舊相識。

  程淮時自在馮高私邸消失後,杳無音訊,他應該是在某個山清水秀的隱蔽角落,安然地活著吧。我不該胡思亂想。

  我取出香,虔誠地拜了幾拜,謝河神捨身庇護之恩,便起身離去。

  走出廟外,見大樹下有個穿著黑布衣裳的老人,一邊走,一邊哭,提著籃子,搖搖晃晃地,忽地栽倒在地。

  我連忙讓小廝扶起那個老人,將他帶到祝家酒坊,請大夫過來瞧瞧。

  大夫來了,號過脈,開了方子。

  我命小廝按方子去抓了藥,煎好,晾溫,給老人餵了下去。

  未久,老人醒過來。

  他急著俯身向我致謝:「多謝姑娘,姑娘憐老惜貧,好心腸。」

  我忙道:「老人家莫要急著起來,且歇息好了,再走不遲。我讓馬夫套了車,一會子送您回家。」

  他惶恐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怎麼好麻煩姑娘……」

  我道:「不麻煩。舉手之勞罷了。」

  他自言自語道:「好心的人多啊,先生也是這樣的好心人,可我害了他。火藥是我給他的。他還付了銀兩……」

  他說著說著,嗚咽起來。

  「先生文武雙全,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先生是菩薩,來渡凡人的……先生身上本來就有傷,這回連個全乎的屍首都沒有……先生不愛吃魚肉,就愛吃苦瓜。我做了一籃子蔥油苦瓜來,送予先生吃。可是,先生再也吃不到了……」

  他抱著懷裡的小籃子,面孔上滿是悲痛。

  我聽了他的這些話,身子一凜。

  憑空出現。

  身上本來就有傷。

  苦瓜。

  我向那老人道:「老人家,您說的先生,是河神廟裡的河神嗎?」

  他倉皇地看了看左右,我示意夥計們退下,他方道:「姑娘,不能叫旁人知曉的。我們先生炸泄洪口,淹了鄭家的私田和家廟,鄭家的人心裡怨氣大呢,怕是要報復。我那會子在廟裡,半句話都不敢說……看姑娘是個善人,老朽才敢說實話……」

  他看著我,道:「先生,在我們村里教孩子們念書,一文的束修也不收。他是個大好人啊。」

  「先生身上的傷,是什麼傷?」

  他思忖道:「瞧著,像是燒傷。先生說,是小時候玩炮竹,火引子燒的。」

  「他是什麼時候到你們村裡的?」

  「去年冬月底。」

  算來,正是桃花庵的大火過去一個月的時間。

  「你說,先生愛吃苦瓜?」

  「是啊。先生說,苦瓜清心。我們村里,挨家挨戶輪流著給先生做飯。我上回做了道蔥油苦瓜,先生甚是喜歡……先生從不肯麻煩我們的,飯菜都要最簡單的……」老人又哭了。

  與程淮時夫妻一場,我記得甚是清楚,他不愛吃甜膩之物,喜苦瓜。


  一層層地重疊。

  怎麼會這樣巧合呢?

  我沉思良久,走到桌邊,按腦海中程淮時從桃花庵中擡出來的模樣,畫了幅肖像。

  我拿著肖像,遞給老人看:「老人家,您看看,這人,是不是您村裡的先生?」

  老人的雙手顫抖起來,他驚詫道:「這就是我們先生啊!姑娘,您認識他?」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炎炎六月天,我只覺身上的血一寸寸涼下去。

  「東家,城西趙記酒樓的帳,結了。一共八百七十六兩三錢銀子,您點點……」

  花練從外頭回來,見了屋內躺在大椅上的老人,一下子愣住了,餘下的半截話再也說不出來。

  老人喚道:「練丫頭,你怎在這兒?」

  花練囁喏道:「三駝伯伯,你……你怎在這兒?」

  老人將我在廟前如何救了他的事說了一遍。

  花練上前,道:「三駝伯伯,這就是我做活路的東家。」

  少頃,馬夫套好了車,扶著三駝老人上去。

  三駝老人道謝不疊。

  他走後,我坐在院中的柿子樹下,不發一言。

  風吹亂了頭髮。

  舉目顧盼,天邊的血色殘陽映照著,似不願帶走它剩下的幾抹餘暉。

  遼闊蒼茫的天上,有浮雲掠過的影子。

  花練遲疑著走向我。

  「東……東家……」

  我沒有擡頭看她。

  「你昨天說,你們村里辦喪事,就是為他辦喪事,對不對?」

  花練咬咬牙:「是。」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五月初一那天。我隨東家的轎子出門,看到了先生。他穿著黑衣,蒙著面,過來搶親。我認出了他,跟著跑了十多里地。東家,我很想告訴您的。可先生央告我,萬萬不能告訴您,他想讓您跟秦相公好。他說了很多道理給我聽,我聽不明白,只記得有句話,是,是……」她努力地回想:「是……什麼舟渡,什麼達岸,什麼歸……」

  「與君同舟渡,達岸各自歸。」

  「是,是!就是這句。」

  我心中霎時無比地淒涼。

  「花練,你瞞我。」

  她撲通一聲跪下了,急得滿頭是汗。

  「東家,我真的不想瞞您。好多天,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您還記得我看著您頭上的簪子出神嗎?我那時候告訴您,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想明白。我原本打算,等我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一定第一個告訴東家。可先生,先生的話,我得聽。」

  簪子。

  我頭上的竹簪。

  嬿婉良時,歡愉今昔。

  竟是他為我準備的新婚賀禮。

  好一會子,我道:「花練,你起來,忙去吧。」

  「東家……」她看著我,還想說什麼,又不知怎麼說。

  「去吧。」我又道。

  她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東家,您別傷心。先生說,最不願見您傷心。」

  我將頭埋在膝上。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

  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他早就與我做了此生再不相見的打算了。

  我所以為的他的避世偷安,只不過是我的自以為。

  不管他如何隱姓埋名,他是程淮時,永遠是程淮時。從前是新政,現在是炸泄洪口,沒有這件事,還會有下一件事。他只要有半口氣在,就不會避世偷安。

  他送我一個圓滿。

  送揚州城一個平安。

  他從俊逸的公子,化為廟裡的泥塑。

  我與他,不止是陰陽兩隔。

  從新政覆滅,他被捕入獄,寫了休書後,他就已經在我與他之間劃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了。

  不知我坐了多久。

  天黑透了。

  有人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桑榆——」

  是秦明旭。

  他柔聲道:「我等你回家吃晚飯。」

  他將一件薄衫披在我身上:「你想再坐一會兒,沒關係的,我陪你。」

  我起身,才發現雙腿麻了。

  我踉踉蹌蹌走到後院的那間小屋中。秦明旭跟在我身後。

  我抱了一壇最烈的「青冢」,仰頭喝下去。

  心裡的沉重,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只想一醉方休。

  秦明旭沒有阻止我。

  他也抱了壇酒,道:「桑榆,我同你一起喝。」

  黑夜迷迷茫茫。外頭蟬鳴稀稀。

  不知喝了多少,酒氣溢滿小屋,眼前朦朧起來。

  好像程淮時又回來了。

  他坐在我身邊,還是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

  他沒有被大火燒過。也沒有受傷。

  他的面孔還跟從前一樣。

  酩酊大醉,我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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