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心生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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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的渡口,夕陽醉成殷殷的紅。

  每個人的面孔,都鍍上幾許柔和的紅暈。

  雲霞斜斜地枕著晚風,乍起半腔輕愁。

  枯水季節的運河,沉悶地淌著,冬風不解人意,撩過水麵,河水不情不願地泛起微波,將無限的煩懣掩在水底,發出聲聲嗚咽。

  秦明旭就這樣抱著我,忘了鬆開手。他身上的味道,一縷一縷,緩慢地湧入我的鼻端。並非先入為主,卻後發制人。

  曲台自有千萬行,重花累葉間垂楊。北林朝日鏡明光,南國微風蘇合香。

  蘇合香。

  類蘇木。淡雅如雲。

  鄭國舅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來。他咳嗽一聲,揚聲道:「祝老闆好本事,酒醉人,人也醉人。怎麼?秦少爺倒是捨不得撒手了?」

  我聞言,連忙支撐著,站起身來。

  秦明旭亦有些微窘,道:「國舅爺說笑了。」

  鄭國舅就著晚霞的餘暉,又痛飲了一大碗酒,舒暢地吁了口氣。

  他若有似無地看了看秦明旭,又看了看我,道:「本爵爺上回倒是看走了眼,你與祝老闆並非夫妻。本爵爺未曾喝過這般的酒,也未曾見過這般的人兒。有時想想,本爵爺或該與這酒、這人成就一段佳話才好。」

  他大笑著離去。

  我不理會他,與花練和眾夥計們將滿滿兩車酒散完,方歸。

  秦明旭有些擔憂,向我道:「桑榆,這國舅爺該不會……」

  我道:「這等紈絝子弟,避著些就是了。橫豎,我有太后親封的『義德鄉君』誥命在身,諒他不敢胡來。」

  渡口送酒一事過後,祝家酒坊在揚州徹底名聲大振。

  工匠們四處說著那日的酒,滋味如何之好,祝家酒坊的祝老闆如何之義氣。

  官府衙門因修繕運河,分攤苛役,本就害怕有民怨,見祝家送酒,得到百姓一片叫好聲,轉移了對官府的怨懟,自是歡喜。

  揚州知府耿大人特意提了一塊匾額「太白遺風」,著人敲鑼打鼓地送過來。我命花練將匾額掛在堂中最顯眼處。

  送匾額的師爺,在柜上喝到七八分醉,當場揮毫,寫了副對聯:

  劉伶借問誰家好,李白還言此處佳。

  此對聯與知府的匾額,一唱一和,相映成趣。

  如此,祝家酒坊有了民間的口碑,亦有了官方的認可。

  一時間,上至豪門大戶,下至販夫皂隸,來祝家酒坊買酒的人絡繹不絕。

  夥計們忙著收錢,出貨,臉上笑開了花。

  後院存儲的酒,很快便售罄。釀酒師傅們熬夜趕班做新釀。我連續幾晚,盯到子半,方回家安歇。

  花練一絲不苟地記著進出的帳目,數日下來,一分一厘也未出錯。

  開鋪子做買賣,尤難解決的是催帳。從前在程家主事時,有些陳帳,甚至都積了十幾年,成了壞帳、死帳。吳弼想盡了法子,也未能盡數收回。

  花練是個較真的人,凡事一板一眼,按規矩來。

  說好的,幾時還,她便準時去要。若不還,她就死死地坐在人家家裡。人家吃飯她跟著,睡覺她也跟著,趕都趕不走,就那麼直愣愣地盯著人家,盯到對方發慌為止。她不在乎情面,也不講情面。規矩比天大。

  祝家酒坊,有了花練的這份較真,竟無一筆拖帳。

  月底的時候,我盤算了一下,比我想像中的進益更豐。

  馮高送我去五靈山之前,給我的銀票,加賣了京城府邸的銀子,被我用作生意的本錢。這些本錢,早已成倍地回來了。

  我理出一半,還予秦明旭。

  「這是你為祝家花的銀子,現時還你。」

  這些銀子,有多無少。

  他沒有拒絕,收了,掖入袖中,笑道:「桑榆,我便知道你能幹。」

  他若不收,我心裡難免有個梗。他收了,我倒是暢快許多。

  他是知我的。

  我笑道:「還有萬兩黃金,且先欠著。我都記著呢。」

  他道:「利緣義取,大商無算。桑榆,你別急。」

  我倚著櫃檯,命花練端來兩盞新酒,一杯遞予秦明旭,一杯自飲,道:「欠人的,終歸是不好。我這小半生,起起伏伏,唯想做的,便是不欠任何人。」


  他握著酒盞,有一霎的失落:「桑榆,你幾時能不與我算得這樣清,就好了。」

  我笑而不語。

  新年在指縫中划過。

  柜上的夥計、釀酒的師傅,還有祝府一干僕役,每人發三倍的月銀。

  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便是連祝西峰,都喜得無可不可,從教坊胡人處買了許多西洋玩意兒,逗我爹開心。我爹的病,好些了。他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急急大去。挺過年關,一副副的藥吃下去,竟能下地走動了。

  我坐在祝府後花園,擡頭看著正月漫天的煙火,沒來由地浸上滿心的孤獨。程淮時走後,孤獨像獸,時不時伺機咬我一口。

  枕間衾上,一片荒涼。

  淮時,我可有成為你所希望的那樣?

  我賺了許多的錢,我有了新的生活,我忙忙碌碌的,我支撐起了一個家,我站在柜上笑迎八面。我忘卻了你的溫度,拂去了你的姓氏。很快,我的生活里或許徹底沒有你存在過的蹤跡了。

  很快。

  是嗎?

  秦老爺的死訊,是在二月初的晚間傳來的。

  江南春寒料峭。

  寒梅攀窗。

  柜上的夥計從外頭送貨回來,道:「城中出大事了!天盛樓的秦老闆死了!」

  我撥算盤的手停滯了,擡頭道:「別胡說。」

  夥計道:「真的。這事兒街頭巷尾都傳遍了。秦老闆死得甚是不體面,算來,倒是一筆風月帳——」

  夥計笑得很曖昧,柜上其餘人都湊過來:「快說說,怎麼死的?」

  「他死在了百花樓,據說,正在與頭牌花魁竹紅姑娘行房呢。年紀大了,經不起許多的花勢了。人咽了氣,把竹紅姑娘嚇得半死。秦府中一堆的妾室姨娘鬧翻了天,要去百花樓算帳!好在秦府的當家秦公子鎮住了場面,將秦老闆的屍首接回,發了喪。」

  我將帳本交予花練,吩咐車夫備了馬,往青岳館去。

  蔡青遙回揚州後,既與秦坷和離,自是不會回秦家。我欲留她住在祝府,她亦是不肯。秦明旭便在祝府不遠處,買下一所小院,給蔡青遙獨居。她將小院取名「青岳館」。蔡青遙的青,張太岳的岳。她在小院養花餵鳥,下棋撫琴,倒是安然。

  離我頗近,我也便於時時照看。

  我進了青岳館,遠遠地,聽見《靜觀吟》的曲聲。

  走進去,見蔡青遙撫著琴,秦明旭站在一旁。

  倏爾,弦斷。

  蔡青遙仰頭,道:「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秦明旭俯身道:「父親不在了,兒來接母親回府。兒打算將那些姨娘們都遣散了,叫母親眼不見為淨。」

  蔡青遙擺手道:「罷,罷,那些人好歹跟你爹一場,你休要薄待了,縱是遣散,銀子要給夠,願意守節的,便讓她們守著,要改嫁的,由著她們改嫁。我已非秦家的人,還回去做什麼?」

  秦明旭俯下身來,將面孔貼在蔡青遙膝上,忽而哭泣。

  我從未見他哭得這樣傷心。

  秦老爺到底是他的親爹。

  他為了秦老爺能活著,做出了全部的努力。到頭來,秦老爺卻以這樣的方式死去。死得滿城風雨,死得流言紛紛。丟盡了臉面,失盡了體統。

  對於秦明旭而言,這是一場荒謬而悲哀的笑話。

  「母親……」他輕聲喚著。

  蔡青遙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面孔:「旭兒,為人子,你已盡力了。」

  秦明旭擡起頭來,猶豫了好一會兒,道:「會不會是……他安排的?」

  蔡青遙明白了這個「他」是誰,她拼命地搖頭:「不會。不可能。他既放了人,便是不計較了。東廠殺人何其容易,何必這樣迂迴?」

  秦明旭低下頭,道:「是,東廠殺人何其容易。但,殺人,誅心,他才最解恨,不是嗎?」

  聽到這裡,我忙道:「秦少爺你將他想錯了!廠公大人一諾千金!」

  不知道為什麼,我第一反應,便是相信馮高。

  我不願秦明旭懷疑他。

  秦明旭看了看我,看了看蔡青遙,半晌,道:「母親和桑榆是對的。是我想岔了。喪禮未完,我且去了。」


  秦明旭走後,蔡青遙在院中失了好一會子的神。

  我將她扶至裡間的榻上坐著。

  「廠公大人上月命人捎回來的血燕,我去給您燉一盞來。」

  她點頭,道:「桑榆,我想他了……」

  馮高雖未來揚州,但常常捎東西回來。

  不知他現時如何了。

  被何事所羈絆。

  是否身安。

  我與蔡青遙一樣,甚是想念他。

  子夜,蔡青遙睡下了,我方從青岳館中出來。

  花練默默守在門外等我。

  「東家,程府的人那會子遞信到柜上了。」

  「哦?何事?」

  「二月初八,程府的三小姐招婿大婚,程老夫人請您主婚。」

  「嗯,知道了。」

  我點頭。

  清時與呂圭的婚禮,我當去的。

  我不知,此時,有人在暗中醞釀了一個陰謀,張開了大網,正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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