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酒坊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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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練直直地看著我。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沒有絲毫的怯生。

  「我只會種地,捉蛇,不會管人。」

  我笑:「萬物相通,萬事相循。老子說,大道至簡。商道本複雜,商道卻也最簡單,不過買與賣二字。我喜歡你身上這份簡單,你依自己本色做事便好。我不需要你逢迎,也不需要你改變。」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草鞋,仍有幾分遲疑。

  我道:「每月四兩銀子的月錢。月尾可回一次家。你若不想做了,與我言語一聲,隨時可離去。」

  她咬了咬嘴唇,忽地向我拜了一拜,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就去了。

  我道:「南門外大街,祝府,我等著你。」

  她沒有回頭,袖中的花練蛇爬出來,環著她的腰,像一條五彩斑斕的色帶。她摸了摸蛇頭。那花練蛇溫馴地鑽回她袖中。

  一人一蛇,漸至遠去。

  秦明旭笑向我道:「桑榆,你覺得這姑娘會來找你麼?」

  我篤定道:「會。」

  他道:「這姑娘身手不俗,在山中長大,能馴服蛇蟲猛獸之物,若能留在你身邊,倒是能好生保護你。」

  我搖頭:「我看中的,不止是這一點。最要緊的,是她身上不服輸的勁兒。哪怕敵強我弱,敵眾我寡,亦有大拼一場的孤勇。這一點讓我想起了……」

  我斂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天上幾縷忽明忽暗的雲,仿佛飛至我的眉梢。

  秦明旭忙道:「方才,我府中的管家來報,東關街醋坊的劉掌柜,因公子外放到山西做都判,他們打算舉家遷至山西,鋪面正準備轉讓。那裡離東關渡最近,有河運之便,又有取水之便,是個絕好的所在。我已讓管家搶先定下了。桑榆,我們去看看。」

  我點點頭。

  一行人復又上了馬車。

  祝西峰在我耳畔嘟囔著:「將野丫頭弄回家來,少不得又讓我受氣……」

  我瞪了他一眼,他方不再言語。

  馬車駛到東關街,秦明旭扶我下來。

  劉掌柜站在門口等著,見了秦明旭,迎上來寒暄著。

  醋坊的位置的確是好。

  出門右轉,便是東關街的牌坊。三間臨街的鋪子,後頭有院落,有貨倉。不遠處,東關渡上,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

  劉掌柜已將裡頭的物什清空。原有的櫃檯、桌椅等物,折價賣了。

  半院花草,幾株尚結著冬果的柿子樹,留了下來。

  劉掌柜急於走,所出之價,甚是合算。

  未久,談妥。

  管家擬了文書,秦明旭交付銀票,我與劉掌柜簽了字,按了手印。

  鋪面的事,便定了下來。

  秦明旭與我一同站在柿子樹下。

  冬風薄,落光了葉子的枝條迎著蕭索的晚霞,掛在枝頭的柿子像火一般,燒出江南寒冬里的暖。那一抹抹亮色,勝若檐下的燈籠,照著我安了多半的心。

  蘆花雁斷,柿子霜紅。

  新的生活,新的開端,在揚州十一月末清冷的日落中,拉開了帷幕。

  秦明旭踮起腳,摘了個柿子,遞予我:「桑榆,柿柿(事事)如意。」

  我笑著接過,道:「事事如意。多謝有你。」

  他兩道濃眉上泛起柔柔的漣漪,像是一直帶著笑意:「桑榆,你好,我便好。」

  從前祝家釀酒的幾個師傅,仍在。

  林月管家時,他們聽從主母的令,縮減成本,偷工減料。祝家花釀的口感,一日不如一日。今,我帶著他們,按照酒方,色色挑選最佳的材料。小廝驅著水車,去觀音山上載來山泉水。選糧、蒸煮、攤晾、撒曲、做箱、培菌。

  第一鍋花釀做出來,整個鋪子都籠罩在濃濃的酒香之中。我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母親牽著我的手,從祝家酒坊過,我看著一個個高高的酒罈子,裝滿佳釀,像一個個豐滿的夢。

  我不急著開張。日日去柜上,帶著師傅們一遍遍釀新酒,在原有的方子上,以江南人的口味,加上丁香、雪花糖片等物,一次次地試口感,分出類別。每一種花釀,取一個名字。


  雲思,噙翠,懷甘,花殤,青冢……

  淺淺一杯,萬千意趣。

  幾日後的一個傍晚,我帶著滿身的酒氣,從柜上回府,一個黑影從一旁躥上來。

  我驚了一下,才看清,來人正是花練。

  她穿著一身黑色葛衣,腳上穿著一雙半新的布鞋,肩上扛著一個布袋。

  她極愛惜那鞋,很小心地用手撣去灰塵。這定是她最好的裝扮。平日裡捨不得穿。

  我道:「來了多久了?」

  「半日了。」

  「怎不進去?」

  「我等您。」

  她將布袋打開,裡頭是粗米,卻篩得很乾淨。

  「家裡還剩一袋糧,半袋給了先生,半袋給您。」她粗聲粗氣道。

  我命小音收下,笑道:「隨我進來吧。」

  她跟在我身後,入得府來。

  祝西峰遠遠地看見她,連忙躲開。

  我將她的行李安置在離我臥房最近的一間屋子中。

  遂,教她認帳本。

  她袖中的花練蛇時不時探出頭來,我往後退了退。

  她道:「您別怕。它聽我的話,不隨便咬人。」

  她對著那蛇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話,那蛇便老老實實地藏在她袖內,再不出來。

  花練極聰明,尤其是對於數字的梳理。教她的東西,很快便能記住。

  第二日,她隨我一起去柜上。

  除了對我略和氣些,待其他人,她總有一種難以摒除的戒備感。那蛇也似乎與她心意相通,但凡生人靠近三步遠,便開始昂起蛇頭,吐信子。我多次勸說,方才好些。

  她有著動物般的敏銳。

  我命柜上的師傅、夥計們喚她「花管家」。她看著眾人,並不作答。

  她力氣比一般的男人還大。扛起一個大酒缸,來去自如。

  任勞任怨,死心眼兒。我不讓她停,她便不停。

  說話簡短明快。

  能用兩個字說清的事,絕不肯說三個字。

  臘月初一。

  暮冬的第一天,祝家酒坊正式開業。

  我母親手書的「花間一壺酒」,翩若驚鴻,掛在門首。

  秦明旭點了掛鞭。

  噼里啪啦的。

  直響了半個時辰。

  我坐在櫃檯後,吩咐夥計們:開張第一個月,不賣酒。不論價高價低,一兩酒都不許賣。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詫不已,不明緣由。

  秦明旭問道:「開門迎八方,做生意為的便是多買多賣,桑榆,你這唱的是哪一出?」

  我笑著,說了四個字:「知希則貴。」

  秦明旭倚著櫃檯,我給他倒了一盞噙翠,他一飲而盡,拊掌道:「好,只是不知,一個月後,你打算怎樣收場?」

  我道:「我已想好了。你且等著看吧。」

  賣東西,一要東西好。但更重要的,一定要揚名。

  東關街上,客流如梭。

  祝家酒坊在成群的商鋪中,原是不起眼。且揚州本土便有不少做酒的老字號,祝家酒坊,一無老客,二無聲名,在市井中,平平無奇。

  但因拒不賣酒,世所未有,人人皆以為奇,幾日下來,便傳遍了揚州。過客只聞酒香,嘗不得佳釀。揚州府之人,都知道了東關街頭,有個奇怪的「祝家酒坊」,開了大門,不賣酒,給多少錢,都不賣。

  一日日下來,夥計們見一文錢進帳都沒有,都起了急,紛紛發問。

  唯有花練,像棵松一般站在我身旁,替我擋下所有的詢問。

  她信我。故而,覺得我做什麼都是對的。

  中旬的一日,外頭一陣喧囂。

  鄭國舅從外頭走進來,環顧一周,將視線落在我身上。

  他認出了我。

  「是你?」他問。

  我客客氣氣地頷首。


  他命隨從掏出一枚金錠子,那金錠子少說也有十兩。

  他傲慢道:「我素來是個愛酒之人。今日,便要嘗嘗你這祝家花釀,是何滋味。」

  「不賣。」我乾脆道。

  他似早有預料,命隨從端上來一盤金錠子:「莫要故弄玄虛,這揚州城,沒有我鄭泰想做而不得的事。」

  我俯身,不卑不亢道:「國舅爺財高勢廣,但亘古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酒是我的,我說不賣,便不賣。」

  鄭國舅看著我:「你不愛錢?」

  「自然愛。」

  「那為何不賣酒與我?」

  「高門公子,販夫走卒,於我來說,一樣是顧客。說不賣,便不賣。我若為國舅爺破了規矩,便沒有規矩。杜康造酒,乃是機緣。我今賣酒,也要機緣。國舅爺若真是愛酒之人,便自該是懂得。」

  他似乎頭一回見人如此拒他,一揮手,幾個僕役進得門來。

  花練一個箭步衝上來,將我擋在身後。

  她擺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勢。

  花練蛇從袖中飛出,兇惡地爬向鄭國舅。

  鄭國舅恐被咬傷,倉皇而去。

  走到門口處,他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輕浮的羽毛,分散開來,撩在我身上,怪怪的。讓人不適。

  揚州府在運河邊。枯水季節,因水位降低之故,漕船容易擱淺受損。水閘讓河道水位保持穩定。漕船每次升降起落,衝擊力很大,極易損傷水閘。故而,每年的歲尾,官府便會招募工匠,修理水閘。

  今年,更是特殊些。

  泄洪口的堤壩要修繕。運河停船七日。

  官府早早便貼出了告示。

  我站在鋪子門口,遠遠地看著百來名工匠,半截身子泡在冰冷的水中,忙忙碌碌著。

  我向花練道:「備兩車酒,去渡口。」

  她麻利地招呼夥計們裝車。

  恰秦明旭來了,他心揣疑惑,同我一起去了渡口。

  渡口上,幾個小吏在監工。

  我問道:「各位官爺,何時能竣工?」

  小吏道:「今日晚間便可。」

  我笑著,揚聲道:「祝家酒坊,今以百壇美酒,犒勞各位,不取分文。河堤,乃我百姓之倚仗,揚州之門檻。各位辛勞!」

  小吏這些天,自是也聽說了「祝家酒坊」的名頭,好奇又興奮,張羅著河中的匠人們,道:「祝老闆送酒!大伙兒快來品嘗!」

  工匠們歡呼而至。

  百壇酒,開了蓋,香飄十里。

  鄭國舅不知何時,聞風而至。他重金買不到的酒,我卻免費送給工匠們喝。他暴跳如雷。從小吏手中接過一碗,喝了下去,他眉心一動,忘了指責,連飲數碗。

  「好酒!」鄭國舅道。

  我和花練忙著遞酒給眾人。

  沒留神,被一個鐵錘所絆,腳下一個趔趄。

  秦明旭眼疾手快地抱住我。

  「桑榆,你沒事吧?」

  他離我那樣近。我聽到他的心跳聲,聞見他身上的蘇合香,和著瀰漫四處的酒味兒,如花枝在手,微雨紅豆。

  人群中,有個戴著大黑笠的工匠,飲盡碗中酒,扭頭,跳入河水中,繼續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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