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母子相見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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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流淚。

  我原以為,他這麼剛毅的男子,永遠都是堅強的。他是程府的門楣,是戶部新晉的高官,是張大人暗許的接班人。他自幼修文習武,讀聖賢書,當朝對時策。練一身武藝,體魄健壯。

  他像一條船,承載著太多人的希冀。

  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我能想像他站在朝堂的一片冷漠中,是多麼的孤獨。

  他拼盡全力,爭取了視察災區的機會。正是有了這份「不合群」,那陷在洪災中的人們方得到上頭的一點點重視。坐在金鑾殿之上的君王方才注意到,那受苦的子民。

  我依偎著他,道:「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他伸出手,貼著我尚還平坦的小腹,道:「承夫人的福,我就要做父親了。往後,夫人休要太勞累。宮廷畫師的差事,還是請旨,暫辭了吧。」

  我道:「不用。橫豎只是每旬日當值,一月才三回,不要緊。若總是在家閉門不出,我也無趣的。」

  他想了想:「行。依你。」

  轉而,又道:「夫人那會子看的什麼書?」

  「消遣的閒書罷了。近年來市面上倒是多了許多前朝沒有的故事話本。」

  我笑著將《玉堂春落難逢夫》的大致故事講給他聽。

  他聽罷,道:「那王公子也不是個好的。怎的就在青樓院裡耗盡錢財,被剝衣除帽,走投無路?辱煞了讀書人的體統,連累了蘇小姐。這樣的人就算後面做了官,也不是個好官,想來還會被旁的美色所迷,沒有自我管束之力。防禍於先,才不致後傷情。正經男兒,當不誤家國,不誤芳卿才是。那王公子倒不如與蘇小姐一別兩寬。」

  我笑道:「可蘇小姐自己心甘情願呢。這滿天下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唯這兩人追求自由婚姻,也當是一件勇事。」

  他搖搖頭:「這樣的勇,不叫勇,叫自私。不顧父母,牲畜也。父母難道還會害自己的孩兒不成?一個人活在世上,孝義皆失,縱得了愛,也不算是個人,又有什麼意思?」

  我擡起眼,看著他。

  燭火,紅紗,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驀然明白了他此前的抉擇。他這樣的人,是一生不會、也不可能負我的。

  他有明確的是非觀,亦有很強的自我管束之力。從在碼頭上,他蒙著面,得知我和他的靈牌拜堂起,他已認定,他的妻是我。

  他抱著我,將頭擱在我的發上,道:「夫人往後看書的時候留神,囑小音將燈點得亮些,莫傷了眼。」

  我突然問道:「二爺,前些日子,我聽大嫂說,朝中有老臣贈歌姬給你。」

  他道:「大嫂恁的多話。我早就拒了,原本無須告訴你的。」

  子夜,外頭終於起了風。

  將熱氣吹散不少。

  我伸手將捲起的紅紗帳撫平。

  他道:「夫人你懷著身孕,切莫多想。我只告訴你,我是無心納妾的。此生,妻賢,家和,足矣。」

  我窩在他的懷裡,與他一同睡去。

  他手一直貼在我的腹上,一夜未收。

  翌日,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出發了,連早膳都沒顧上吃。

  我攆出門去,給他塞了幾隻餅並幾顆煮熟的雞蛋。

  我道:「二爺,那被大水衝過的房子,梁不結實,你路過的時候,定要小心,莫讓屋榻壓了自個兒。你休要久久在外盤桓,核計清楚了,就回來。」

  「知道。」

  他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面頰,轉身便去了。

  我倚在門框,到馬車遠去,在我眼前消失不見,方回院。

  孕中,我胃口總是不好,害喜害得厲害。

  吃不下東西。

  幾日的工夫,攬鏡自照,清減了許多。

  老夫人著人請了個山東的廚子來家,做了許多我的家鄉菜來,我仍是沒胃口。

  七月七,馮高來探了我一回。

  他見我瘦了好些,心裡著急,道:「姊姊想什麼吃的?憑是御廚做的,我也有本事給姊姊弄來。」

  我搖頭。


  「姊姊小時候愛吃什香面,還有,還有餅子卷水蔥……我去買。」他絞盡腦汁地想著。

  我隨後道:「我記得東昌府夏日時節,有一種小野瓜,個兒指甲大小,味道酸中泛苦,合我的胃口。」

  他聽此,一飛身便去了。

  不到兩日,便捧了一大盒子的小野瓜來。

  他急切道:「姊姊快嘗嘗,是不是那個味道。」

  我拈起一顆,擦了擦,放入口中,唇齒間是親切而熟悉的味道。

  我問:「你從哪裡弄的?東昌府到京城,走漕運少說要四五日的光景。」

  他仰起面孔,像是等著誇獎的孩子:「我才不會走尋常的漕運呢。瓜果不比別的,路上運個幾日,壞了味道,不新鮮的。姊姊吃壞了怎麼辦。我命人傳話給各路驛站,以千里馬,按緊急軍報處置,一路傳送來的。」

  我伸出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以後不許這樣了。軍報是鬧著玩的麼!」

  「怕什麼?我又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東廠的名聲橫豎是臭的。臭就臭好了。我偏要給他們添堵。」

  他笑笑,在我身邊坐下來:「姊姊好,豌豆好,我就好。」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秦夫人過來找我,她喚著:「桑榆——」

  馮高的笑容還留在嘴角,冷不防看到了她,他沒有避。

  秦夫人怔怔地看著馮高,看得馮高好不自在。我見他有發怒之意,忙打岔道:「你公務忙得很,且去吧。」

  他沒作聲。

  秦夫人忽然脫口而出,念了句什麼。

  我沒有聽清,問道:「您說什麼?」

  她還是看著馮高,道:「廠公大人年庚幾何?高堂何在?」

  這話之於馮高,顯然是唐突了。

  我推了一把馮高,示意他快走。他皺了皺眉,抽身而去。

  待他走後,秦夫人悵然向我道:「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這是我方才念的詞。是廿多年前,後花園中,太岳贈我的。桑榆,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廠公的面孔有些熟悉嗎?」

  我含糊道:「您吃顆小野瓜。」

  她自顧自道:「我想了好些天,沒有想起,到底是在何處見過他。剛才,他笑的那一霎,我猛想起——」

  「他不是像別人,是像我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她恍然說著。

  我不作聲。

  她道:「桑榆,你不信麼?我未出閣時,有一幅小像,還收在揚州。等你幾時見了,就知我所言不虛。」

  「您想想,那前人的仕女圖中,或也有一兩個人物相似。我是畫師,最是明白的。這是尋常事。」我若無其事道。

  她思忖好久,點了個頭,拈起一隻小野瓜放入口中。

  「桑榆,你說得也有道理。是我莽撞了。我原不是莽撞人,剛才不知怎的,像是中了邪。莫要見笑。」

  我與她坐在檐下。

  風將她的裙角吹起。

  「雲心無我,雲我無心。」她輕輕念著。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這一刻,我知道,秦夫人活在從前的記憶里,未曾醒來。在秦府中淡然如水的她,並不是真的她。她一直都是二十多年前,後花園裡一笑一傾城的姑娘。

  把笑容留給昨日。

  把回憶留給今宵。

  直到半個月後,程淮時才回京。

  滿身塵土,一身污垢,來不及整理,便去面聖。

  他寫了數萬字的摺子,呈於天聽。

  在朝堂上,他捧出從災區帶回的白骨,那白骨儼然被水煮過。

  他將頭磕出血來,稟報萬歲,災區遍地餓殍,已到了烹食人肉的地步,若朝廷再不管,蒼天不忍。

  有臣子言:「程大人未必過於小題大做。只一城受災,而天下並未受災。陛下修建七十二道觀,乃是為萬民謀福祉,為九州求庇佑。是一城百姓重,還是天下百姓重?」

  又有人附和道:「古語有云,人分貴賤,田分多寡。亘古如此。豈能因賤民之福禍,而殃及陛下之歡欣?陛下乃天子也,天子之英明,哺育眾生。難道程大人的意思是,陛下不如你聰慧,不如你想得周到?」


  程淮時道:「列位飽讀詩書,身居廟堂,百姓稱之為『父母官』。天下有父母見孩兒死去的道理嗎?」

  他拱手朝上道:「臣以血為萬民諫,求陛下賑災。」

  說完,就要撞柱。

  事情鬧僵起來。

  萬歲命人將他拉住。

  張大人尚在府中養病,聽見相熟的內監報信,連忙趕了過去。

  此般形勢下,萬歲同意了「賑災」之事。

  但在下朝後,留下程淮時,明里暗裡囑他控制錢款數目。還沒到秋日豐收之季,今年的賦稅還未收。半數道觀已挖基,萬不能因國庫之資,影響道觀修建。否則,神明要降罪,影響大明國運。

  程淮時同意了,萬歲這才放他去賑災。

  然而,一月過後,他還是超出了朝廷預算。他頂著多方壓力,先斬後奏,將災民盡數安置,方歸。

  萬歲的道觀,只修了十餘座,便告停。

  聽得稟報,萬歲當即發雷霆之怒。

  這時,事情忽然有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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