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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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把鶴年堂的大夫抓過來!」馮高喝命著一旁的番子。

  鶴年堂,大明永樂三年,由名士丁鶴年所建,取《淮南子》中「鶴壽千年,以極其游」之意。鶴年堂常年人流不息,其中不乏權貴王府中人往來。坐診的大夫們忙碌異常。

  「廠公,鶴年堂的大夫若是不得空兒……」番子小心翼翼問道。

  「你是死人吶!我姊姊病了!」他吼道。

  「是。」番子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不一會子,番子帶了一個白眉白須的老人來,由於跑得極快,那老人的藥匣子都顛得開了蓋。馮高將我安置在東廠的內室,我慢慢地平緩過來,但腸胃的噁心感並未消除,反而愈來愈重。

  老人為我把了脈,馮高緊張地看著他。

  看老人皺了皺眉,馮高手心一顫:「我姊姊如何了?有無大礙?」

  我輕輕拍拍他,示意他莫要慌。

  老人道:「這位夫人是否此前中過蜂毒?」

  「是。」我答道。

  老人點頭:「毒液已清了多半,夫人身體底子好,無大礙。但,夫人現時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老朽擔心,大人無事,小人兒受損吶。」

  馮高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問道:「什麼大人小人,你只說,我姊姊可有要緊?」

  我慢慢咂摸出老人的意思來,幾分驚,幾分喜,幾分不可置信:「您是說,我……」

  老人頷首道:「夫人有喜了。」

  「啊。」我輕嘆一聲,將手貼在腹上。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我半生孤苦,而此時,在天地間,忽然有了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

  轉瞬,又問:「大夫,您說的受損,是指?這孩子能平安降世麼?」

  老人鄭重道:「我探夫人脈象,時急時弱,子息尚在,若好好將養,能平安落地。但有無殘缺,就看天意了。我為夫人開幾服藥,盡力保全。」

  我怔怔道:「謝大夫。」

  老者走後許久,馮高才緩過神來。他盯著我的肚子,將手覆上去,又馬上縮回,好像怕自己不知輕重,傷到了孩子。他擡頭看我,狹長的眼中有天真的歡喜:「姊姊有孩子了。我也要有親人了。」

  我一陣心酸。

  他已是無根之人,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是如此赤誠、理所當然地,將我還未出世的孩子視為他的親人。

  他站起身來宣布:「姊姊不要信老頭子的胡唚。什麼叫有無殘缺看天意?姊姊是極好的人,孩兒也自然是極好的孩兒。有我護著姊姊,姊姊和孩兒什麼事都不會有。姊姊,你信我就行了。」

  我莞爾道:「好,我信你。」

  「我要給姊姊的孩兒取個名兒——」他認真地想著。

  我道:「還早呢。按月份,要到明年春天出生了。且現在又不知是男是女。」

  他在屋子裡來迴轉了幾圈,道:「我想好了,叫豌豆。姊姊你叫我豆芽,孩兒叫豌豆,最是合適不過的。男兒女兒都能用。豌豆清甜,多子。姊姊將來定是子孫滿堂的。」

  我不禁笑了起來:「行行行,依你。宋人有詩云『豌豆斬新綠,櫻桃爛熟紅』,便叫豌豆。」

  他喜不自勝。

  豌豆斬新綠,櫻桃爛熟紅。一年春色過,大半雨聲中。後來,我每每讀到這首詩時,都掩卷覃思。今日的陽光,是那般晴好。這或許是一切宿命的起始。

  馮高扶起我,道:「姊姊想吃什麼好吃的,我去弄。」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麼貪嘴。」

  他想了想,道:「我去給姊姊做餅。我現在做餅可好了。再也不會炸糊了。」

  我拉住他:「別,姊姊現在聞不得油膩之物,等什麼時候想吃了,再央你做。你把秦夫人,請出來,姊姊要帶她走。」

  這個決定,是我想了好久的。若將秦夫人安置在別處,我怕日後再發生什麼,他又將她捉走。在我身邊,才安心。

  馮高猶豫著。

  我凝視著他:「你答應過姊姊的,便不能反悔。」

  他咬咬牙,朝一個番子擺擺手,那番子過來,他低聲吩咐了幾句。

  須臾,他向我道:「人,我送到姊姊的馬車裡去了。但姊姊答應我,不可將她放回揚州。我怕,到時候她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都栽到我頭上。屆時,黃泥落在褲中,不是屎,也成了屎。」


  我推了他一把:「盡混說!姊姊答應你便是。」

  他忙道:「姊姊你站穩,別磕著碰著了。弄壞了豌豆,我可是要惱的。」

  我出得東廠,上了馬車,果見秦夫人在裡頭。

  她的面孔還是那樣皎潔,那樣美。因大傷初愈,比從前添幾分蒼白,乍然望去,像張府園中蒼穹之下的白牡丹。

  她虛弱地半倚著,禮數仍是周至,見了我,欲行大禮相謝。

  我扶住她:「您莫要客氣。明旭少爺古道熱腸,助程家良多,晚輩應當為您盡力。」

  一路上,我與她說著話。

  她是個極溫柔、隨和的人,因秦明旭常在她面前提我之故,她待我又比旁人多幾分親近。

  她幾度想問起張大人,又難以開口。我知她心意,道:「張大人很是掛念您。他的病較之從前略好些,您放心。」

  她點點頭,忽然道:「桑榆,你認識那東廠廠公麼?」

  我點頭。

  她思忖著:「不知我是否糊塗了,瞧著那廠公,總像是年輕的時候,在哪裡見過一樣。有種很特別的感覺。」

  我竭力咽下即將出口的話,微笑道:「天下好模樣的人,總或有一兩分相似。不足為奇。」

  她低下頭。

  回到程府,將秦夫人安置在東院的西廂房,並著人去告知秦明旭,好讓他放心。

  我去正院向老夫人回稟了有孕之事。

  老夫人不斷地撚著佛珠,直喚阿彌陀佛。一邊扶著丫鬟到老爺畫像前上香,一邊喃喃道:「菩薩保佑,祖宗保佑,桑榆懷得血脈,我程家人丁興旺指日可待……」

  上罷香,她握住我的手,道:「桑榆,往後,你別再操勞了。家裡的事,讓你三妹妹學著料理。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孩子最重要。」

  三小姐道:「二嫂,我近來讀了《朱子治家格言》,頗有領悟呢。『輕聽發言,安知非人之譖訴?當忍耐三思;因事相爭,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暗想。施惠無念,受恩莫忘。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說得真真兒是好極。我方知,偌大一個家業,二嫂從進門操持至今,錢款帳目,三茶六飯,人情往來,轄制百來名僕役,實屬不易。」

  我笑道:「清時比先進益多了。」

  老夫人道:「我通共這麼一個丫頭,年近半百方得,疼了這些年。她父親生前,愛她如眼珠兒一般,臨死握住我的手,說不放心老閨女。有時想著,真不忍將她嫁出,若能招個女婿進門兒,也不是不可行。」

  我心頭念想一動。招婿不比嫁女,門楣便沒那麼重要了。老夫人這是鬆了半張口了。

  三小姐嗔道:「母親——」

  老夫人笑:「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桑榆有喜,闔府同慶。」老夫人道。遂下令,賞府中所有僕役三個月的月銀。

  府中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然,傍晚的時候,宮中卻傳來一個噩耗。

  孫小姐被打入冷宮了,原因暫且不明。

  大少奶奶急得發瘋,想盡了法子,找錦衣衛穆林的夫人多方打聽,方知,孫小姐今日晨起端給王娘娘一碗湯,王娘娘晌午肚痛發作,眾太醫想盡法子,才保住了王娘娘的胎。內監細細地查王娘娘的飲食,發現孫小姐端去的那碗湯不對勁。慈聖太后大怒,當即下令,將孫小姐打入冷宮。

  大少奶奶一進正院,便哭了起來:「母親,這可怎麼好啊。咱們家孫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萬般老實的一個孩子。她怎麼敢害人?」

  老夫人自也是擔憂的,她斥責道:「玉珍,我早說過,進宮不是得意事,你一意孤行,害了舒兒。」

  「母親,這不是怪我的時候,咱們得想想辦法啊。桑榆,你去向太后求求情,或許,她老人家能網開一面……」大少奶奶看向我。

  老夫人厲聲道:「太后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去說情,你是想害桑榆麼!」

  我沉吟片刻,道:「咱們家孫小姐,定是替人背黑鍋的。這件事,大有隱情。太后想是藉此事震懾後宮。一時半會兒,憑誰求情,她都不會放了孫小姐。須等風頭過了,慢慢查清,或能還孫小姐一個清白。橫豎,人還在,希望就在。」

  大少奶奶號啕道:「舒兒身子弱,哪裡吃過苦頭,那冷宮中,不知是個什麼田地。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白操了一世的心……」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我看你竟不是哭閨女,是哭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她斂了口,委委屈屈地抽噎著。

  少頃,我回了東院,小廝進來報,秦少爺來了。

  我忙說快請。

  秦夫人聽見兒子來了,十分欣喜。母子倆相見,秦夫人一把將他擁在懷裡:「我的兒,母親原本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秦明旭心痛道:「讓母親受苦了。」

  我看著這般「母慈子孝」的情形,一陣恍惚。

  廿載過去,真相早已結了痂,若撕開,必將連皮帶肉。對每個人,都是一番震動。蒙在鼓裡,倒是一種福氣。張大人思慮得比我周全。

  秦明旭欲將秦夫人接走。我悄悄跟他說了從東廠將秦夫人帶出來的事,秦夫人在我這兒,安全些。秦明旭思量一番,道:「如此,少不得讓你多費心了。」

  我笑道:「哪裡的話,我從前累你的地方,還少了麼,也該還你的。」

  他笑笑:「你還我,我還你,一世還不清。」

  我帶著他們母子到正院,見過老夫人。

  秦明旭彬彬有禮,向老夫人道:「伯母,我母親初來京城,我忙於生意,無暇照看。權且在貴府小住幾日,待我找到合適的院子,再來接母親。」

  程家與秦家本有交情,程家又素有好客之風。老夫人聽了這話,沒有多想,好一番寒暄客氣,囑秦夫人多留些時日。

  我命小廚房燒來十幾道揚州菜,一群人坐在一處進了晚膳。

  菜餚可口。

  但眾人各懷心事,都沒怎麼下箸。

  晚膳畢,秦明旭走了,我依舊帶秦夫人回東院來。秦夫人神思倦怠,早早便回屋睡下了。

  夏日的夜晚,悶極了。

  雨落不下來。氤氳著大團的熱氣。

  我坐在檐下,等程淮時。有孕之事,人人皆知,唯剩他還不曉。

  小音給我打著扇。

  我翻著一本《玉堂春落難逢夫》。近來市井上頗流行的消遣書籍。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見便綢縷。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在淚流。財貨拐,仆駒體,犯法洪同獄內囚。按臨駝馬冤想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那書中的玉堂春,著實是個重義的女子。縱入了獄,亦不改初心。

  亥正一刻,程淮時回來了。

  我起身迎他,又命小音打溫水來給他擦臉。

  他道:「老天爺奇怪得很,該下雨的地方不下,不該下雨的地方又下個不停。夫人,你可知,離京不遠的束鹿城,鬧了洪災了。一場洪水,把百姓的房屋田舍全沖毀了。戶部主錢款撥放,今日議賑災之事,忙到這會子。」

  「二爺快歇著。」我道。

  他嘆了口氣:「萬歲爺近來斥巨資修道觀。朝中竟有宵小之輩,說國庫之資當緊著修觀使用,災民且靠後。我一番力爭,事情膠著起來。我跟萬歲爺請命,明日立即趕往災區,統受災人戶,計所需之資。」

  上了榻,我方輕聲道:「二爺,今天大夫說,我有了。」

  他轉過身,疲憊的面孔露出笑容:「果真?」

  「嗯。」

  他擁住我:「好極。好極。只是,我……」

  「二爺放心忙你的去就是。災民重要。」

  「夫人吶——」他說著,眼淚流下來:「我一想到那些人聽聞災情後冷漠的嘴臉,便寒心之至。民生不穩,修再多的寺廟道觀有何用?難道無數百姓的血肉之軀,竟不抵泥塑的神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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