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馮高想要的供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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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愣。

  他話裡有話。

  「你的意思是……這個案子不打算翻了麼?」

  他將最後一口糕餅咽下,踱至窗邊,將窗戶打開、撐起。

  夜風夾雜著被雨淋過的泥土味兒、草青氣湧進來。

  我裹緊大氅。

  他看向院外,笑了笑,道:「姊姊勿急。這個案子麼,肯定是要翻的。若不翻案,怎麼將曹廠公的罪名坐死呢?萬歲爺生平最恨被欺,東廠是萬歲爺的直屬親信。親信欺,比大臣欺,猶為不容。是欽差,或是死囚,就在萬歲爺喜怒之間。」

  他轉過頭來:「問題是,這個案子,該如何翻,翻多深。姊姊,你懂我的意思麼?」

  冷風拂面,我看著他含義莫名的笑容,漸漸回過味來。

  上次,他為何出現在揚州?

  東廠與江淮大臣勾結陷害荀糧道一案,他參與了多少?

  他需要供詞。

  但供詞得乾乾淨淨。

  多少人掉下河,沒關係,他必須得上岸。

  不僅上岸,他還需要以此立功。

  頭號大功。

  「姊姊,狀紙是走程家貨船抵京的,到底是誰夾帶的,你應該清楚吧?」他看著我。

  我不作聲。

  「還有那個寫御狀的荀姑娘,荀大人的遺孤,她失蹤了好些日子,究竟是去哪兒了?屆時,若翻案,會不會說出對我不利的話來?這些……都值得商榷。」

  我道:「淮時只是想幫荀大人翻案。他斷不會與你作對。」

  馮高走近我。

  「姊姊緣何說得這般篤定?你對你的新婚夫婿了解多少呢?」

  劉知府捧著洗腳水來了。

  馮高就勢在椅子上坐下。眨眼間,他的面孔又變得陌生起來。陰沉的,冷冷的。像是戴了一層面具。

  劉知府俯下身子,為他脫了鞋襪。

  「馮公公,水燙麼?」劉知府小心翼翼地問。

  馮高不理會他,只道:「程家老大是個軟骨頭,進了牢房,把自個兒知道的,都吐得乾乾淨淨。十艘糧船上了運河,到了京城,卻發現船里都是石頭。那官糧去哪兒了?程家老大說,他是懼於曹廠公與劉知府的淫威,那晚,將運河上的漕兵都撤了。他麼,是不知情的。頂多就是窩囊,瀆職。算不得什麼砍頭的大過。」

  我扭頭,往外走。

  食盒留在桌上。

  馮高道:「姊姊放心,無論程家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我的離去似乎灼到了他。

  他連喚了兩聲「姊姊——」

  我走出府衙,嘆了口氣。

  這個案子水太深。

  程淮時現在在哪兒呢?

  他能來與馮高串供麼?

  他是那樣孤執,不像是能低頭求全的人。

  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凡事得留一分糊塗才可保全。

  夜空無星。

  只有深深淺淺的黑。

  如一池墨,在我心頭流動著,我蘸了墨,卻寫不出所以然來。

  馬車駛向程府。

  到了明月湖,馬車停住。

  荷華與我道:「二少奶奶,有位姑娘,攔了咱們的馬車。」

  我掀開帘子,見一個穿著黑色衣裙的姑娘看著我,她頭上還戴著白繩,應在孝期。鵝蛋臉面,不施脂粉。一雙眼泛著淒淒楚楚的光,柔弱,斯文。

  我心內一動:她的出現,或許是個轉機。

  她見了我,行了個禮:「程夫人。」

  我下了馬車,回了個禮:「荀姑娘。」

  她道:「程夫人怎知是我?」

  我道:「未見其人,先聞其名。我在這揚州府無親無故。能這個時候來找我的,只有荀姑娘了。」

  她與我並肩往湖邊走去。

  她道:「有月亮的時候,明月湖是最美的。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獨照揚州。可惜今晚無月。程夫人見不得美景了。」


  「來日方長。明月在心中便好。」

  我看著她:「荀姑娘來找我,恐不是游湖吧?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程夫人,二爺已幫我、幫父親太多。今日裡,聽說東廠去了程府。我一顆心掛著。我實在不忍見程府被我牽連。我願去找東廠的人,把事情說清楚。狀紙是我寫的,我偷偷夾帶在貨船的,與二爺沒有關係,與程家沒有關係。」她說著,淚盈於睫。

  我想了想,將馮高方才的意思委婉地告知與她。

  事情沒有她想得那麼糟糕。

  但,翻案的詳情,需要斟酌。

  荀大人沒了,她身為遺孤,供詞很重要。

  馮高要的是破案的「功勞」和陛下眼裡他的「清白」。

  她聽了我的話,低了好一會子的頭,道:「我雖深恨東廠,不屑與之為伍。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父親的清白要緊。我願意按程夫人說的做。只是……」

  她頓了頓,道:「只是不能告知二爺。他九死一生,為這件事奔波了那麼久,眼裡揉不得沙子。若叫他知道,要向東廠的人低頭,才能換得平安,他是斷斷不肯的。」

  我沉默。

  馬車返回府衙。

  我帶著荀姑娘去見了馮高。

  劉知府已然不在了。

  馮高枕在一個大大的躺椅上,見我復又來見他,忙起身,急急道:「姊姊,你生我的氣了麼?」

  我輕聲道:「我生不生你的氣,有什麼要緊。事情順遂地終結,才重要。」

  他抱著我那會子留下的食盒,道:「不,姊姊不惱我,頂要緊。旁人要是讓姊姊惱,我就殺了他。」

  他薄薄的唇透著桃色。

  把明明很血腥的話,說得那般稚氣。

  好像「殺人」二字,於他不過是尋常的遊戲。

  我指著荀姑娘,正色道:「馮高,莫要玩鬧。荀姑娘來與你商量翻案的細枝末節。」

  他後退兩步,放下食盒,戒備地打量著荀姑娘。

  荀姑娘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禮。

  這一晚,他們商談了數個時辰。

  至子夜才罷。

  馮高示意她指認的,是他想牽連的人。

  馮高示意她不指認的,是他不想牽連的人。

  在荀姑娘的供詞中,馮高成了不染纖塵的大忠之人。

  供詞落定。

  離開府衙的時候,荀姑娘的臉上沒有喜悅。仿佛,因為馮高,她渴盼已久的「清白」缺了豁口。但又不得不如此。

  她對我說了句:「二爺是清風,世上難再有人如他。」

  我回到府中,一夜不曾眠。

  索性坐在書桌前畫牡丹。

  一筆一筆,牽牽繞繞。

  「荀糧道」案再一次轟動揚州府。

  劉知府和十數名官員被帶往京城。

  荀糧道沉冤昭雪,告示貼滿城。

  荀府貼上的封條被撕開,荀姑娘得以還家。

  程府的大少爺程滄時,因「瀆職,懼上」被罷了漕軍的官職。但總算是性命無虞。被放回了府。

  而,程淮時,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他回來那日,闔府震驚。

  小廝直喊著:「二少爺還魂了!」

  滿府的人都出了院子,程淮時走向老夫人,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母親。」

  老夫人拉起他,摸著他的手,他的臉,證實他確實還活著後,抱著他放聲大悲:「兒啊,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

  眾人都摸不著頭腦。

  東院裡,丟了官的大哥生著悶氣,大嫂摔碎茶盞。

  聲音傳來,程淮時恐老夫人難過,道:「兒從此好好讀書,來年科舉,必求得功名,重振程家的門楣。」

  老夫人點頭,撚著佛珠:「好,好,淮兒大志,母親心中甚慰。」

  程淮時攙著老夫人去了北院,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子的話。

  老夫人問什麼,他都細細答著,獨隱去了其中的種種兇險。

  半晌,老夫人指著我,道:「淮時,你不在的日子,母親給你娶了親。便是幼年太爺為你定下的東昌府祝家桑榆。」

  程淮時走向我,俯身,喚了聲:「夫人。」

  我的心跳得很快。

  耳根熱熱的。

  他又一次離我這般近。

  我聞著他身上秋野茶的味道,恍若隔世。

  程淮時的幾個同窗士子聽聞他沒死,來府中尋他。

  他迎上前去,以禮相待。

  我走出府門,坐上馬車,往渡口去。

  今日是馮高返京的日子。

  他站在渡口,沒有上船,像是在等人。

  看見我,他笑道:「姊姊——」

  「我……來送送你。謝謝你放過我丈夫。」我道。

  這是我第二次在渡口送他了。

  他背著手,站在夕陽下。

  如玉的面孔鍍上柔光。

  「姊姊,你還記得東昌府的光岳樓麼?」他突然道。

  我笑道:「記得。那裡很繁華,是個熱鬧的所在。」

  他搖搖頭。

  寒暄幾句。

  他上了船。

  就在船啟的那一刻,他悲傷地說了句:「姊姊,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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