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明旭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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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能地往後一縮。

  他剛毅的面孔上此刻涌動著幾許關切。

  他挨我那樣近,我聞見他身上秋野茶的味道。沒有章法。烈而洶湧。

  我的臉不覺一紅。

  我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反而愈發羞澀。心頭的山杏結了果,顫巍巍的,擺動在枝頭,我站在樹下,卻怯於伸手去摘。

  他是我的丈夫。幼時母親定親的丈夫。我入了他的室,拜了他的高堂,看過他的字跡,睡了他的臥床。可沒想到,我們相遇的場景卻是這般。

  他袖口的紙張掉下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鮮紅的手印。

  我看了一眼,方知那不是銀票。

  隱約間,我仿佛知道了他要做甚。

  聽秦明旭說他與那被砍頭的荀大人相識,這次又遭血光之災險些橫死。或許這文書便是讓他躲避在外不肯露面的緣由。他要把文書想方設法送出去,交給機要的人。

  他注意到我的神情,輕聲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讀聖賢之書,養浩然正氣。很多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也許你現在不懂,來日方長,我會慢慢告訴你。你回府,莫要與旁人講。只當我不在了。事情還未辦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點了個頭。

  「文書夾帶在進京的貨船里,京城那邊可有人接應?」

  「有。督察院督倉御史耿大人,是荀大人生前的舊識。」

  他信了我。

  如此要緊的大事,他沒有再瞞著我。

  我與他對望著,一種難言的契諾像溪上的橋,搭建在我們中間。

  吳弼不知何時回來了,在門口與秦明旭打著招呼。

  我身旁的男子朝門外瞥了一眼,迅疾戴上黑色的斗笠,從倉房的窗口跳了出去。

  臨走前,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前路兇險。若能活下來,夫人,我程老二欠你一個洞房。」

  良久,我摸了摸面頰,燙得很。

  起身,拉開門,吳弼拱手道:「二少奶奶。」

  我道:「今日有兩船貨發往京城,你要格外留神。在渡口盯緊些。」

  吳弼會意道:「是。」

  貨船走漕運一路北上,沿途每停靠站點均由當地官員核對簽字,作為漕船的通行證。船隊到了京城崇文門碼頭後,還要有負責漕運的官員們核對通過,聯名簽字後才能卸貨。

  那夾著紙張的茶磚得經過一層層的檢閱。

  一步都不能出錯。

  吳弼去了,我心裡猶自懸著。

  秦明旭看著我,道:「來柜上尋你,夥計說你在倉房,我過來,喚了幾聲,無人應,還擔心你在裡頭是不是出了事。」

  我淡淡應著,好似剛才倉房中的一切並未發生:「在倉房裡點貨,竟未聽到外頭的聲響。秦公子來找我,是有何事?」

  「我……」他一拍腦門,好似終於想到了由頭:「你昨日在天盛樓做的衣裳,已然妥了。聽人說你在柜上,我便尋來了。現時衣裳就在堂前,你看看,要是不合心意,我再讓裁縫們改。」

  「秦公子讓夥計送來便好,不必自己跑一趟。」

  我的疏離像一堵牆。

  他忽然笑了笑,靠在門框上,仰頭道:「小姐,其實,在船上的時候,我看到過你的婚書。」

  「你——」

  他自顧自道:「盜匪來的時候,船上的人亂作一團,你那小丫鬟抱著的包袱散開,落在地上,是我撿起來,還與她的。一路上,我早就注意到你。船隻顛簸,船上的人胃口不佳,你卻捧著饅頭吃得那樣認真。你與小丫鬟說,『餓了飽腹,渴了飲水,困了倒頭便眠,不能給欲望留餘地』,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我沉默地聽著。

  倉房外過道里的光暗沉沉的,就像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是我在祝府的日子。

  幼年喪母,繼母過門,父親年復一年的漠視,我所有的快樂與嬌縱都隨著母親的棺木埋進了黃土中。我從不去想自己要得到什麼。給我什麼,我就握緊什麼。從不給欲望留餘地。

  「小姐,你剛過門,夫君便故去,你難道願意一生悲苦嗎?」秦明旭看著我。


  我逕自往門外走。

  「小姐,如若你的夫婿還在,我斷然不會與你說上這許多。一生漫長,你難道要用你全部的歲月去填一紙婚書嗎?我想過了,你……若有哪天,你想要再醮,我,我,我可以……」

  我猛地轉身,冷冷道:「秦公子越說越離譜。」

  再醮,便是改嫁。

  這登徒子,實在是讓人氣惱。

  「小姐,我半生孟浪,卻是不曾欺過你。我是認真的。」

  一陣穿堂風過。

  「二嫂,你在這兒,讓我好找。生意習學得如何了?」

  三小姐邁著歡快的步子走進來。

  迎頭看見秦明旭,她手中的帕子絞作一團,驚詫道:「明旭哥,你怎生在這兒?你與我二嫂相識麼?」

  「相識。」

  「不相識。」

  我與秦明旭同時說著。

  卻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添亂。

  「清時,秦公子是來送衣裳的。」我道。

  「原來是這樣。」

  三小姐瞭然,她笑與我說:「二嫂,天盛樓的裁縫手藝好極了。不過……」

  她挽住我的手:「不過二嫂穿著粗布葛衣,也很美,就像庭前的玉蘭。」

  她雖是與我說話,眼角的餘光卻看向秦明旭。

  欲看非看。

  似近又遠。

  終於,她忍不住道:「明旭哥,你前些時日北上,一路順利麼?」

  秦明旭好似還沒回過神來,粗粗應了句:「嗯。」

  三小姐道:「我托你從青州給我帶的紙鳶,你帶了麼?」

  「……忘了。」秦明旭道。

  三小姐臉上湧上來失望,霎時又褪去,她小心翼翼道:「明旭哥,下月初,瓊花觀里有賽詩會,你去麼?」

  秦明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道:「嗯。」

  三小姐眼睛亮了,道:「好,我也要去呢。明旭哥,你那樣忙,我總是尋不到你……」

  她似有許多的話要說。

  秦明旭帶著的小廝在喚,像是有什麼事,他拱了拱手,便去了。

  三小姐將臉靠在我的肩頭,沮喪道:「二嫂,明旭哥為什麼總也不肯與我多說幾句,每回都匆匆忙忙地走掉……」

  我撫了撫她的髮髻。

  她一雙清澈的眼看著我:「二嫂,你說明旭哥他……怎麼樣?」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風月之事,擡頭見月,迎面見清風,月不可琢,風不可握。憑是誰,也說它不清。

  我此刻只擔憂著程淮時。

  他用性命搏忠良二字。會得撥雲見日嗎?

  連續幾日,我日日隨著吳弼到柜上打理事務。黃昏的時候,總不由自主去渡口,聽著京城傳來的消息。

  荷華陪在我身邊。

  她總是站在離我三尺之地,不遠不近。

  我有什麼吩咐,她就立即辦好。

  起初覺得她過於冷漠,習慣了,便覺出不言不語的好。

  她就像檐上的瓦,屋裡的椅,架上的筆,硯里的墨,時時在,時時安。

  月末的一日,聽人說督察院督倉御史耿大人被萬歲爺叫去了岫雲觀行宮,兩日沒有出來了。

  我心裡一慌,一個趔趄後退幾步。荷華扶住我。

  那件事到底是戳破了。

  程家貨船夾帶的文書見了天日。

  只是不知萬歲爺會相信誰。

  仲冬的第一日,天上烏雲罩著。

  我剛在北院給老夫人請罷安。

  門外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報信:老夫人,府外來了許多東廠的人……

  闔府中人大驚失色。

  誰人不知,東廠手段了得?

  東廠讓人三更死,絕不會留命到五更。

  「難道是滄兒辦官差出了什麼差錯……」老夫人顫巍巍地起來。

  我與大少奶奶扶著她到了門口。

  為首的那個人擡起頭來。

  一張絕美狂狷的面孔。

  竟是前些日子馬車上那個血淋淋的年輕男子馮高。

  他走向我,俯身道:「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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