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桃花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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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從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華便被伽昀仙官催請回了天宮,說是有件要事同眾臣商議,須耽擱幾日。他耽擱的這幾日裡,我同糰子守著一筐枇杷果,過得甚淒涼。糰子吃得一張臉橙黃橙黃,拉著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阿離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蘿蔔湯。」

  迷谷瞧著不忍心,覺得不過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蘿蔔湯,卻叫糰子饞得這樣,斟酌良久,悲壯地挽了袖子下廚。須知夜華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蘿蔔湯遠非尋常,調味之豐足,工序之繁冗,叫草木為之含悲風云為之變色。迷谷差點掀了我狐狸洞做出的東西,自是得不了糰子青睞。

  於是糰子繼續拉著我的衣袖委屈:「娘親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

  從前,鳳九喝多了同我講她的風月經,有一個感悟,說情這個東西,未嘗試時不覺如何,一旦得了它的甜頭卻再放不了手,世間再沒什麼東西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為世間固然沒什麼東西能比情愛更磨人,卻有東西能與它一般磨人。譬如,夜華的廚藝。

  雖不像糰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裡,對夜華君,以及他的廚藝的思念,也是一樣的。

  我記得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除了他那張臉略讓我詫異,也並不特別覺得他如何。近日來,每每想到他一個天族太子,鎮日裡要事纏身,卻跑到我這裡連做了三個月伙夫,竟覺得十分不易。

  夜華君其人,真是懂事親切又和順啊。

  待夜華從天上回來,我與糰子總算吃了頓飽的。迷谷很有運氣,過來送枇杷時正趕上飯點,我招呼他坐下同用,順便欣慰地告知他,阿彌陀佛,不用再送枇杷過來了。

  因這番緣由,我終於領悟到沒有夜華做飯的日子多麼難熬。隔日裡,便興沖沖貼了張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選個小仙,與夜華做廚事上的關門弟子。

  小仙們很踴躍,狐狸洞前兩行隊排得甚長。

  迷谷興奮道:「青丘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既然人這麼多,怕是要擺個擂台,叫他們比上一比,才好挑揀個根底好的送去隨太子殿下學藝。」

  我以為他提得很到點子,允了。

  迷谷辦事很有效率,我不過折轉去小睡了片刻,醒來時擂台已經擺好。

  一時間青丘炊煙裊裊。糰子站在狐狸洞前不停地吞口水。獨坐一旁的夜華擡起眼皮來略看我兩眼,眼神挺古怪。我左右瞧了瞧,見他身旁還空了張竹椅,便蹭過去坐。

  糰子立刻撲到我的腿上來。夜華懨懨打了個哈欠:「聽迷谷說你要選個弟子給我?」

  我點頭稱是。

  他將台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一眾小仙籠統掃了遍,側頭向我道:「叫他們撤了吧,沒什麼根骨好的。」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錯。可你實在用不著跟我學,我們兩個有一個會就行了。」

  言罷施施然起身回了書房。

  我呆了半天,沒弄懂他是個什麼意思。

  迷谷顛顛地跑過來問:「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個?」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叫他們都撤了吧,他一個也沒瞧上。」

  擂台事件七八日後,那日早上,我窩在夜華書房,邊翻一個話本邊嗑瓜子,夜華坐在案幾後批閱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見今已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叫他孫子每日裡忙成這樣。

  窗外荷塘中的蓮花開得正好,和風拂過,立在花蕊中的蜻蜓隨著花枝一同搖曳,送來一陣淡香。迷谷帶著糰子坐了只小船盪在塘里采荷葉,說將這荷葉曬乾,制出新茶來十分爽口。迷谷雖撐不起灶堂,沏茶還是有兩把刷子,這上頭道行不淺。

  夜華放下公文,過來將窗扇打得更開,笑道:「你這般疲懶,一塘花都是自生自滅,卻也能養出個天然雕飾的形容,絲毫不比天宮瑤池的差,真是難得。」

  我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抓了把瓜子給他。他向來不吃這東西,只接過去,站在窗前剝了一會兒,將瓜子仁拿來給我:「阿離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感恩地接過來,塘上忽然響起糰子一聲驚呼。我探出半顆頭,正看到迷谷提身飛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闖青丘。

  我對著獨坐在船上的糰子招了招手:「過來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扭捏地絞了會兒手,紅著臉道:「阿離,阿離不會划船……」

  迷谷呈上破雲扇時,我正將手中的話本翻得精彩處。夜華涼涼道:「將眼珠轉一轉吧,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門來了。」


  我先在腦子裡過了遍他們家那神秘而龐大的族譜,將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搜索誰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雲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正是那退我婚的桑籍來著。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少辛。

  在東海時,念著主僕一場的情分,我曾許了少辛一個願望,叫她想清楚了拿著扇子來青丘找我。她此番,看來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谷臉色青黑地將少辛引進來。我給他遞個眼色,叫他知道糰子還在荷塘中心坐著,他啊了一聲,趕緊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華悄無聲息地繼續看他的公文,我悄無聲息地繼續讀我的話本。少辛在地上默默跪著。

  將話本翻完,杯子裡茶水沒了,我起身去外間沏一壺,路過夜華書案時順便也拿了他的,叫他白撿個便宜。茶水沏回來,少辛仍是默默跪著。我納罕得很,喝了口茶,平和地問她:「你既來找我,必是想清問我討什麼了,卻總不說話,是個什麼道理?」

  她擡頭看了夜華一眼,咬了咬唇。

  夜華雲淡風輕地邊喝茶邊批他的文書,我將杯子放下來,繼續平和道:「夜華君不是外人,你只管大膽說。」

  夜華擡頭來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

  少辛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兒元貞。」

  待少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陳情完,我才曉得她為甚對夜華頗多顧忌。

  少辛口中這個元貞,乃是她同桑籍的大兒子。如今的天君雖不再看重桑籍,對元貞這個孫子卻還是不錯。九重天上天君賜宴,每每也有這個孫子一方席位。

  不日前天君壽誕,桑籍領了元貞備了賀禮前去九重天給天君他老人家祝壽。夜裡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貞卻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闖進了洗梧宮,差點調戲了洗梧宮的素錦側妃。

  我自然知道這位素錦側妃是誰的側妃,斜眼覷夜華,他卻合了文書看著我,眼中含了笑意。夜華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綠帽子也戴得很歡快。

  所幸這頂綠帽子並沒有真正坐實,元貞終於在最後關頭剎住了腳,算是個調戲未遂。然這位素錦側妃卻剛烈,當即一根白綾懸上屋脊,要自裁。這事理所當然驚動了天君。此前我便聽得些消息,說素錦原本是天君的一個妃子,後來夜華看上,天君向來寵愛夜華,便將這新納不久的妃子賜給了他。

  天君想來對這曾經的妃子尚很有幾分憐惜,聽說元貞將她調戲了,震怒非常。立時著捆仙鎖將元貞捆了,頒下旨意,將他打入輪迴六十年,六十年後方能重列仙班。

  少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貞是個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連螞蟻也捨不得踩死一隻,斷不會犯下如此錯事。

  雖然我以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與他好色不好色誠然沒有什麼太直接的聯繫。

  然則元貞,終究還是被投下凡了。

  我摸著茶杯感慨:「就調戲未遂來說,這個懲罰委實重了些,可你這兒子調戲的是夜華君的側妃,好說夜華君也在狐狸洞照管了我們兩個多月的伙食…」

  夜華重新拿起一卷文書,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情,元貞那回事,我也覺得是重了些。」

  我震驚道:「可他畢竟也覬覦了你的側妃……」

  他冷笑了兩聲:「我沒什麼側妃。」便起身添茶水,順便過來捎帶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驚,四海八荒風聞他對素錦側妃的寵幸隆盛,敢情,是傳著玩的?

  少辛托我的事並不多難。她原已打聽到元貞轉成凡人後,十八歲上有個大劫,這大劫或苦他一世,便求我將他這劫數度化了,叫他能平平安安度過此生。

  她將這樁事託付給我,倒是有頭腦,托得正好。雖然是個神仙都有改動凡人命格的本事,然神族的禮法立在那裡,規矩束著,神仙們縱有這本事卻無用武之地。不過,天君欠我們白家的帳至今仍摞在那裡一分沒兌現,由我出面討幾分薄利,他多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樁半大小事囫圇了。

  元貞托生托在一個帝王家,冠宋姓,叫作宋元貞,十二歲上封了太子。一生不愁衣食,倒是很好。見今正要長到十八歲,劫數將至。

  元貞在凡界的母親乃是個奇女子,原本是當朝太師的獨女,十五歲送去皇宮封了貴妃,恩寵顯赫,生下元貞後卻鬧著出家。皇帝被纏得沒辦法,只得在皇城後一座孤山上與她修了個道觀,讓她虔心修行。

  皇貴妃出家,皇子依例應抱去皇后宮裡養。元貞她娘卻十分剛性,死也不把元貞交出去,帶著元貞一同在道觀里住著,直住到元貞十六歲,方派了個道姑將元貞送回宮裡去。說與元貞同回的這個道姑,正是元貞的師父,也是元貞他真正的親爹——北海水君桑籍送去凡界看護他的一個婢女。我此番去凡界護著元貞幫他度劫,頂替的便是他這個師父。


  將少辛打發走,我便開始合計,需先去南極長生大帝處尋司命星君走個後門,打聽打聽元貞十八歲的這個劫數究竟是個什麼劫,哪個日子哪個時辰落下來,如何應到人身上。元貞這個劫不是天劫,非要應到人身上才算數,乃是個命劫,避過即可。

  不過,南極長生大帝與我沒什麼交情,他手下的六個星君我更是連照面也未曾打過。此番貿貿然前去,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討得個人情。

  夜華邊收拾文書邊道:「司命星君脾氣怪,他手中那本命格簿子,便是天君也不定能借來看一看。你要想從他那處下手,怕有些擺不平。」

  我愁眉苦臉將他望著。

  他頓了頓,喝了口茶又道:「唔,我倒是有個法子,不過……」

  我真誠而又親切地將他望著。

  他笑道:「若我幫你拿來他的命格簿子,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警戒地將他望著。

  他雲淡風輕道:「不過是讓你去凡界時將法力封了,你以為我要說什麼。修改命格本就是個逆天的事,即便天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摻了多少法力去改那命格,便定然有多少法力反噬到你身上,這點你該比我更加清楚才是。你雖是上神的階品,被這麼反噬幾次也十分嚴重。萬一屆時正輪到我繼天君的位你繼天后的位,該怎麼辦?」

  天帝天后繼位,必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過了這個大業方能君臨四海八荒,歷來皆是如此。若這個當口被自身法力反噬,是真正的要命。我左右思量,以為他說得很對,點頭應了。

  應了後才反應過來:「你我尚未成親,若最近你要繼天君的位,我定然不能與你一同繼位。左右我是要同你成了親才能繼位的。」

  他放下茶杯來定定將我望著,忽而笑道:「這可是在怪我不早日向你提親了。」

  我被他笑得腦門上登時落下一滴冷汗,乾笑道:「我絕沒那個意思,哈哈,絕沒那個意思。」

  夜華果然是個日理萬機的,辦事很重效率,第二日大早便將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擱到了我眼前。早先聽他講這薄薄一冊簿子如何貴重稀罕,我還以為即便賣他的面子也只能打個小抄,沒想到能將原物討來。

  夜華將簿子遞給我時,唏噓了兩聲。

  將元貞的命格翻完,我也唏噓了兩聲。

  如此盤根錯節跌宕起伏雜花生樹的命運,元貞小弟這一生很傳奇啊。

  命格上說,元貞從出生長到十八歲都很平安。壞就壞在他一十八歲這年的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皇帝出遊漱玉川與民同樂,領了一大幫的妃嬪貴人,太子元貞也隨扈在列。正午時分,漱玉川中,盈盈飄過一艘畫舫。畫舫里坐了名美人,輕揚婉轉,團扇遮面。和和樂樂的好景致里,天空卻驀地飛過一隻碩大的鵬,利爪將小畫舫一撓一推。小畫舫翻了。美人抱著團扇驚慌失色撲通一聲掉進水裡。

  元貞小弟因自小長在道觀,性子和善,又擅鳧水,立時跳進水中,一把將美人撈了上來。

  隔著鏡花水月一剎那,雙雙便都看對了眼。

  奈何元貞瞧著這美人是美人,旁人瞧著這美人自然也是美人,譬如太子他爹,當朝皇帝。皇帝瞧上了這位落水美人,當下一條毯子將其裹了帶回皇宮,呃,臨幸了。

  元貞小弟苦惱悲憤又委屈,暗自惆悵了十天半個月,七月十五鬧中元,地官赦罪,元貞小弟喝了點小酒,一個不小心,便同這已封了妃立了階品的美人,暗通款曲了。

  算是將當初在天上沒做足的那一段,補了個圓滿。

  元貞小弟為人其實挺孝順,這一夜顛鸞倒鳳地過得很愉悅,天亮後酒一醒,見著自己竟將親爹的老婆給調戲了,大受打擊,立刻便病了一場,九個月後才下床。剛下床卻聽說那美人產下一個兒子,因疑心是他自己的,緊鑼密鼓地又病了一場。

  美人想同元貞舊情復熾,元貞卻對老父日也慚愧夜也慚愧,熊熊的慚愧之情生生將一腔愛火澆得透心涼,元貞悟了。

  十來年後,美人的兒子長大了。皇帝竟還沒死,只病得半死不活。於是這兒子便來同元貞搶太子位。其中萬般糾葛自不必說,今日的元貞卻已不是昨日的元貞,美人兒子竟生生死在元貞劍下。消息傳到美人的寢殿,美人上吊了。臨上吊前留下一封書,說死在元貞劍下這個,其實是他的親生兒子。

  元貞讀了這信本想一劍抹脖子,奈何皇朝里唯留自己一個男丁,只好忍著滿腔悲痛坐了龍座,這一坐,就坐到六十歲壽終正寢。


  這麼一看,元貞小弟自從在韋陀護法誕上救了那落水的美人,這輩子便過得十分辛酸。十八九歲憂愁自己怎麼愛上了老爹的妾,十九歲後憂愁弟弟究竟是老爹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三十五歲上終於不憂愁了,卻因為老爹的妾的確生了自己的兒子,自己又親手將兒子給殺了,惶惶不可終日深深後悔。

  如此一來,無須再推,這落水的美人,她必然是元貞小弟的劫數了。

  我對著命格簿子上元貞這一頁上上下下看了七八回,覺得每樁事都安排得嚴絲合縫,唯獨漱玉川上出現的大鵬鳥,話說,凡界真有這麼大的鵬鳥嗎?

  夜華將看了一半的文書壓在紙鎮下施施然喝了口茶:「那大鵬是西天梵境佛祖跟前借來的。」頓了頓嘖嘖嘆道,「據說我二叔桑籍從前同司命星君有些許過節,司命這回可是下了血本。」

  我抖了一抖。不想司命星君是個這麼記仇的。此番他好不容易安排一出大戲,不曉得我混進去將其中幾個角兒攪一攪,他會怎麼在心中記我一筆。

  夜華將命格簿子收撿回去,瞟我一眼笑道:「你擔心什麼?他左右還欠我一個大人情。」

  此番下界因是辦正事,自然帶不得糰子。糰子嘟著嘴生了兩天氣,慢慢也就算了。

  臨出門前,我慎重地思量了一遍,覺得此番幫元貞避劫,只需勸他六月初一稱病不去漱玉川便算完事,委實用不上術法。即便遭遇什麼危情,躲躲便是。即便躲不掉挨個一兩刀,也斷然不會比法力反噬更令人遭罪。帶著滿身法力去凡界,萬一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使出來,將自己反噬了就十分糟糕。便依照夜華的提議,讓他把周身仙術幫著封了。

  下得凡界後,正是桑籍在元貞身邊安置的那個小仙娥來接應我。要頂她的位做元貞的第二位師父,自然須得將元貞老子娘這一關順利過了。

  北海的小仙娥護元貞護得不錯,保他平安長到十八歲,這固然是因命格之故,元貞他娘卻對她十分看重,言談行止間頗有尊崇意味,顯見得將她當作了一位出世高人。小仙娥將我引到元貞他娘面前,捋一捋拂塵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貧道同元貞殿下的塵緣已了,但貿然離去也不好,所幸貧道的同門師姐雲遊四方,近時游過此端聖境,很是鍾愛,貧道便托師姐代貧道來護佑殿下,師姐幾百年不曾出師門了,此番能和元貞殿下結趟師徒緣分,於殿下也是個難遇的善福……」

  她大力將我保舉一番,元貞的娘十分動心,當即召來元貞拜我為師。

  大小是個神仙轉世,即便做凡人,元貞小弟也做得很有幾分神仙氣。不過將將一十八歲的年紀,看著卻甚飄逸,甚有風姿。

  我崑崙虛收弟子雖沒設什麼條文規矩,不過收上來的一向才貌俱佳。元貞小弟才不才我暫且不知道,容貌卻是好的,這個層面上也不算辱沒了我崑崙虛的臉面。

  他和順地作個揖,尚未行拜師禮便先喚一聲師父。

  我頷首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點頭:「倒有幾分根骨,能做我的弟子。」

  元貞的娘十分欣慰。

  我跟著元貞回了他的東宮,管事太監分了我一進清靜院落,至此,算是成功混進了九天之上司命星君擺的這齣大戲。

  次日,聽元貞殿裡幾個女侍嚼舌根,說皇帝昨兒早上聽說太子身邊的道姑終於要走人了,龍顏大悅,下午卻聽說先前的道姑走了又新換來另一位道姑,龍顏大怒,怒了一晚上,今日早朝還連累了好幾位大人做炮灰。

  其實皇帝怒得很有道理。他命里子息單薄,努力至今,也只得元貞一個兒子。他這兒子本是要做國之棟樑中的棟樑,偏偏接二連三召來道姑教他兒子做方士中的方士,換作是我,我也是要怒的。雖則我同北海的小仙娥都沒招元貞修仙的心,他本是個落魄的神仙,原也用不著什麼修行。

  因皇帝對我的使命有這麼大一個誤會,也就懶得再將我招過去惹自己的眼了,是以我進皇宮七八日,也未曾見著皇帝。

  元貞小弟十分上進,許是想著養我不能白養,日日都要拿些道法書來折磨於我,求我解些難題。這些講究玄理的書帛最令我頭疼,自覺見他一次,生生要折我三年修為。

  離六月初一不過一個半月。

  和元貞處了幾日,我摸出個門道來。元貞小弟看著倒是謙謹又和順,然終歸少年心性,好個新鮮,凡事你叫他往東,他即便往了東,也要趁你不注意,再往一回西。譬如六月初一,我若是開門見山地勸他莫去漱玉川,他定要問一問為何不能去,無論我找出什麼樣的因由搪塞,他總歸要生出好奇心,保不准私下便要跟去瞧個究竟。須知天底下多少悲歡離合皆是瞧究竟瞧出來的,我思索再三,以為開門見山這方法十分不好。元貞這趟事,還是要做得曲折迂迴些。


  然怎麼個曲折迂迴法,我沒有司命星君的大才,這是個問題。

  屆時,待那命中注定要禍害元貞的美人落水時,我搶先跳下去將她救了?唔,萬一命格一移,美人偏偏就要愛上救她的英雄,轉而看上了我,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屆時,多找幾個姑娘,待那名美人出現時,叫她們坐了畫舫從漱玉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跳下去,叫元貞怎麼也救不了命格簿子裡提說的這位美人?唔,萬一元貞終歸救上來一個,雖不是命格簿子裡這位,命格簿子裡這位的命運卻轉到了他救上來這位的身上,這又如何是好,不成不成。

  我終日苦思冥想,不留神照到鏡子,覺得近來自己的姿態真是莫測高深。

  眼看到了五月初一。

  五月初一的夜裡,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燈下苦苦冥思。冥思到二更,覺得是時候該睡覺了,便睜開眼去熄燈。恍一睜眼,卻見著本應在青丘的夜華,手裡端著一杯茶坐在我對面,一本正經地將我望著。

  我躊躇良久,以為自己冥思得睡著了,是在做夢。

  他喝了口茶,盈盈盪出一個笑來: 「淺淺,幾日不見,我想你想得厲害,你想不想我?」

  我一個趔趄,生生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他托腮做詫異狀:「你歡喜瘋了?」

  我無言地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睡覺。

  他伸出一隻手來端端攔住我,笑道:「你先別忙睡,此番我來是要告知你一樁大事,你可知道元貞這一世在凡界的爹,是誰托的生?」

  我困得很,懶懶敷衍道:「誰托的生,總不至於是你爺爺天帝老君上托的生。」

  他轉身坐到床沿上擋住我就勢躺下的身形,順便拍了拍旁邊的位,我略一思索,坐了。

  他順手將桌上的茶杯端一隻給我:「醒醒神吧,雖不至於是我爺爺,卻也差不離了,保不准還是你的一位熟人。」

  我凝神聽著。

  他緩緩道:「東華紫府少陽君。」

  我一口茶從鼻孔里噴了出來。

  咳咳咳,元貞小弟這一世的爹,竟是,竟是東華帝君。

  確實是位熟人啊。

  本上神對這位帝君如雷貫耳,耳熟得很!

  紅狐狸鳳九單相思東華帝君單相思了兩千多年,一喝醉酒便在我耳邊念叨東華如何如何,以至於如今,我竟用不著在腦子裡過一遭,也能將他的種種事宜如數家珍。我二哥白奕唯一的女兒,我唯一的親侄女兒鳳九,每每也只因東華帝君才會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惜了折顏釀的好酒,便是拿來給她澆愁的。

  這位東華帝君乃是眾神之主,大洪荒時代的天地共主,如今,明面上在天族中的地位僅次於天君,實則天君也需忌憚他不知多少分。這些年,聽說東華帝君避在一十三天太晨宮中,主要掌管神仙的仙籍。妖精凡人凡是成仙的,都須支會他一聲。上仙以下的神仙們升階品,也須拜一拜這位帝君。

  東華帝君是個清靜無為、無欲無求的仙,為人冷漠板正。阿爹從沒誇過人,我也聽他說過一次:「四海八荒這許多神仙,卻沒哪個能比東華帝君更有神仙味。」

  凡界有個甚有名望的詩人,曾有幸謁得一次東華帝君出行,遂做了首詩歌詠東華,裡面有幾句我尚且還記得,說是「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這首詩將東華描繪得花里胡哨,大抵因凡人看神仙總隔了層金光所致,實則東華帝君的性情,在我了解,卻一向淡漠低調。

  鳳九還是只小狐狸時,仙術不精,膽子卻大,時常跑出二哥的洞府胡混。有一回被頭虎精看中,差點死在這虎精的爪下,正是得了東華帝君的救命之恩。這便是緣起了。

  後來鳳九慢慢長大,對東華用情很深,做了許多丟人現眼的事。有幾百年還巴巴地落下身份去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中當小仙婢。東華冷情,她只得傷情,也不過幾十年前,才剛剛對東華斷了情。

  我甚詫異,那樣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剛正不阿女色不近的東華帝君,卻是要犯一樁什麼樣的事,才能被打下凡界來啊。

  夜華斜依在床欄邊,笑道:「東華帝君卻不是被天君打下凡來的,是他自己主動要下凡的,說想去凡界仔細參一參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所以我才特地來跑一趟,給你提個信,你改元貞的命格時,且千萬不要動了東華帝君的。」


  夜華放下這麼一番話,引得我心裡一時欣慰一時憂愁。欣慰的是,物是人非這麼多年,難得東華帝君仍一如既往是位傲岸耿介的仙。憂愁的是,能不能順利護著元貞渡過這個美人劫尚是未知之數,還要不牽連這場孽桃花里其中一個當事的,委實很難。

  屋外似颳了大風,吹得窗欞咯吱作響,我蕭瑟地起身關窗戶,回到床邊,夜華已脫了外袍抖開一條大被。

  我目瞪口呆將他望著。

  他熟稔地將床鋪拍好,轉頭問我:「你是睡裡邊還是睡外邊?」

  我看了眼床鋪看了眼地,誠懇答他:「我還是睡地上吧。」

  他輕飄飄道:「我若有心要對你做些什麼,不論你是睡地上還是睡床上,結果都一樣。若你尚有法力在身,同我拼死打一場,大約也能做個兩敗俱傷,唔,可你的法力不是被我封了嗎?又或許容我私下揣測,淺淺你這么正是半推半就……」

  我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水甚親厚將被面掀開:「夜華君說的哪裡話,我不是怕這床太小了怠慢你嗎,哈哈……你先請你先請,我習慣了睡外側的。」

  他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那就有勞你熄燈了。」

  於是乎,我同夜華一個人睡里側一個人睡外側,總算安歇下了。

  如今我住的這進院落叫紫竹苑,大約為了應這個名,里里外外都種滿了竹子。夏天十分涼快,初夏的夜裡就更涼快。只有一床薄被,我同夜華不僅須得同床共枕還須得同蓋一床被子。我因背對著躺在床沿上,胳膊腿都晾在被外,又沒有仙氣護體,凍得一陣一陣哆嗦。

  夜華呼吸綿長,想必已睡著了,身上有淡淡的桃花香。此情此境真是十分要命,我往床沿上挪挪,也不知這漫漫長夜,何時才能到頭。

  夜華翻了個身。我趕緊再往床沿上挪挪。

  背後夜華道:「你想不想我抱著你睡?」

  我愣了一愣。

  他沒說話又翻了個身,我條件反射地繼續朝床沿挪。

  撲通一聲,掉床底下了。

  他哧地笑出聲:「看吧,我方才還在想,若我不將你抱著,你今夜便時不時得往床底下滾一遭,果然。」

  我悵然道:「是這個床太小,床太小。」

  他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撈起來推到里側:「是啊,我們兩個人平躺著,中間居然還只能再睡下三四個人,這床委實太小了。」

  我只得乾笑兩聲。

  因躺了里側,是個易攻不易守的地形,我更睡不著,偏偏夜華還靠得緊緊的,那桃花香一陣一陣飄過來,本上神今夜,是在受幽冥司十八層地獄下的苦刑啊。

  我正自唏噓憂愁,夜華突然側身,面對面看著我。

  我詫然看著他。

  他淡淡道:「想起一件事。」

  我屏住呼吸。

  他說:「淺淺,你可識得司音神君?」

  我怔了怔,將被子往上提了提:「唔,崑崙虛墨淵上神的十七弟子,聽是聽說過,卻從未有緣見過。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後,說是這位神君和墨淵上神一同歸隱了。」

  夜華嘆了口氣道:「我原以為你會知道得更多些。」

  我打著哈欠道:「難不成還有什麼隱情。」

  他道:「鬼族之亂時,天君尚在做太子,小時候常聽天君說,我長得同墨淵上神有幾分神似。」

  我在心中很贊同地點了點頭,不僅神似,形也很似。

  他續道:「史冊里雖沒這麼記載,但依天君的說法,鬼族那場大亂里,墨淵上神已是灰飛煙滅了,萬萬不會再偕同司音神君歸隱。當時的老天君派了十八個上仙前去崑崙虛料理墨淵上神的身後事,卻被司音神君一把摺扇趕了出來,而後便是崑崙虛的大弟子應陶神君上報,司音神君同墨淵上神的仙體一概不見了。」

  我做驚嘆狀道:「竟有這回事。」心中隱隱疼痛。

  他點了點頭:「七萬年來未曾覓得司音神君仙蹤,近日裡,聽說鬼族的離鏡鬼君在四下尋找這位神君。昨日下面的一個魁星送了幅司音神君的丹青與我,據說正是離鏡鬼君所作。」

  我心裡咯噔一下。

  他果然道:「淺淺,恍一瞧,我還以為是女扮男裝的你。」

  我做大驚狀道:「竟有這樣的事?」又打了個哈哈,「如此一說,這世間竟有兩個人都長得同我很像。這位司音神君我雖不大熟,不過離鏡鬼君當年娶的王后卻還同我們白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她那王后正是我大嫂的小妹妹,你可真該去看看,跟我卻是長得一絲都不差的。」

  他沉吟良久,緩緩道:「哦?有時機倒要去拜會拜會。」

  我唔了一聲。

  他笑道:「我仿佛聽見你在磨牙?你那位大嫂的妹妹,即便同你長得像,也決然無你的神韻吧。」

  我擡眼望了望床帳,胡亂應了他一聲。這種明顯的恭維話他竟能面不改色說得這樣流暢,我真佩服他。

  夜華睡得甚快,半盞茶功夫不到便沒聲兒了。他睡覺的教養良好,既不打呼也沒磨牙,等閒連手腳也不亂動一動。我苦苦支撐了兩個時辰,到後半夜,終於迷迷糊糊也睡著了。半夢半醒間,突然朦朧地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待要仔細想想,神志卻已不大清明了。

  那一夜,似乎有一雙手,冰涼冰涼地,輕輕撫摸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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