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阿離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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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大早,我從床上爬起來將自己簡單洗漱了,捧了半杯濃茶,邊喝邊艱難向洞門口挪,等夜華來拖我陪他去林子裡散步。也不知他這是個什麼癖習,每日清晨定要去狐狸洞周邊走上一遭,還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四圍其實沒什麼好景致,不過幾片竹林幾汪清泉,走個一兩回尚可,多幾趟未免乏味。可這麼十天半月走下來,他卻仍能樂此不疲興致勃勃,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

  踱到洞門口,聽外面淅淅瀝瀝的,方知今日落雨。我強忍住心花不怒放出來,將茶杯往洞口旁的桌案上一擱,樂顛樂顛地打道回廂房睡回籠覺。

  也不過剛剛有些睡意,便察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我睜開眼望著立在床前的夜華,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水君布雨,出門恐淋壞了夜華君,暫且在洞裡好生待一日吧。」

  夜華唇邊噙了絲笑,沒接話。

  此時本該熟睡在床的小糯米糰子卻呼地從夜華身後冒出來,猛撲到我床榻上。今日他著了件霞光騰騰的雲錦衫子,襯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臉益發瑩潤。我被這花里胡哨的顏色晃得眼睛暈了一暈,他已摟了我的脖子,軟著嗓子糯糯撒嬌:「父君說今日帶我們去凡界玩,娘親怎的還賴在床上不起來。」

  我愣了一愣。

  夜華順手將搭在屏風上的外袍遞給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沒有下雨。」

  我不知夜華他在想什麼。

  若說凡界他不熟,須得人領,那拘個土地帶路便是。雖說我在崑崙虛學藝時隔三岔五便要下一趟凡,卻從不記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實沒那個必要。然,小糯米糰子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水盈盈將我望著,我也不好意思再尋什麼託辭。

  騰下雲頭,我搖身一變,化作個公子哥兒,囑咐小糯米糰子道:「這幾日你便喚你父君阿爹,喚我做個,呃,做個乾爹吧。」

  小糯米糰子不明所以,然他素來聽我的話,眨了眨眼睛,乖乖應了。

  夜華還是那副模樣,只將外袍變作了如今凡界的樣式,看著我輕笑一聲:「你這麼,倒是很瀟灑。」

  終歸有兩萬年本上神都活得似個男子,如今扮起男子來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雙手與他還個禮,笑道:「客氣客氣。」

  此番我們三個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個頗繁華的市鎮。

  糯米糰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著什麼都新奇,天族體面蕩然無存。夜華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後面慢慢跟著,任他撒歡兒跑。

  凡界的市集著實比青丘熱鬧。

  我信手搖扇子,突然想起來問夜華:「怎的今日有興致到凡界來,我記得昨兒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來一大摞公文,瞧他神色,也不像什麼閒文書。」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離生辰。」

  我升調「啊」了一聲,啪地合上扇子,儼然道:「你也忒不夠意思,這般大事情,也不早幾日與我說。見今手邊沒帶什麼好東西,糰子叫我一聲娘親,他過生辰我卻不備份大禮,也忒叫人心涼。」

  他漫不經心:「你要送他什麼大禮,夜明珠?」

  我納罕:「你怎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宮裡幾個老神仙酒宴上多喝了兩杯閒聊,說起你送禮的癖好。據說你這許多年積習不改,送禮從來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倒也公平。但我以為縱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貴,阿離卻人小不識貨,你送他也是白費,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他開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乾笑:「我有顆半人高的,遠遠看去似個小月亮,運到糰子的慶雲殿放著,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還要來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獨一……」

  我正說得高興,不意被猛地一拉,跌進夜華懷裡。身旁一趟馬車疾馳而過。

  夜華眉頭微微一皺,那跑在車前的兩匹馬頓然停住,揚起前蹄一陣嘶鳴,滑得飛快的木輪車原地打了個轉兒。車夫從駕座上滾下來,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這兩匹瘋馬,可停下來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頭的糯米糰子一點一點從馬肚子底下挪出來,懷中抱著個嚇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糰子還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摟了腰拖著走。

  人群里突然衝出個年輕女人,從糰子手裡奪過女娃大哭道:「嚇死娘了,嚇死娘了。」

  此情此景無端令人眼熟,腦子裡突然閃過阿娘的臉,哭得不成樣子,抱著我道:「這兩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裡,怎的將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我甩了甩頭,大約魔障了。即便當年我在炎華洞中差點同墨淵魂歸離恨天,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態,況且我也從未擅自離開青丘兩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鍾,同他一場惡戰後,我睡了整兩百一十二年。

  糯米糰子噌噌噌跑到我們跟前,天真無邪地問:「阿爹,你怎的一直抱著乾爹?」

  因才出了場驚嚇,原本熱鬧的街市此時清淨得很,襯得糰子的童聲格外清越。

  街兩旁正自唏噓方才那場驚馬事件的攤販行人,立刻掃過來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乾笑了一聲,從夜華懷中掙出來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糰子鬆了一口氣:「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懷裡,否則乾爹這樣美貌,跌在地上磕傷臉,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離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臉問夜華道,「阿爹,你說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時全盯住夜華,他不以為意,微頷首道:「是。」

  旁邊一位賣湯餅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這麼大,可叫我見著一對活的斷袖了。」我啪一聲打開扇子,遮住半張臉,匆匆鑽進人群。小糯米糰子在後頭大聲喊「乾爹乾爹」,夜華悶笑道:「別管她,她是在害羞。」

  害羞害羞,害你妹羞啊害羞。

  …………

  近午,選在長街盡頭一座靠湖的酒樓用飯。

  夜華挑揀了樓上一張挨窗的桌子,點了壺酒並幾個凡界尋常菜蔬。阿彌陀佛,幸好沒魚。

  湖風拂過,令人心曠神怡。

  等菜的間隙,糯米糰子將方才買來的大堆玩意一一擺在桌上查看。其中有兩個面人,捏得很有趣。

  菜沒上來,酒樓的夥計卻又領了兩個人上來同我們拼桌。走在前頭的是位身姿窈窕的年輕道姑,身後那低眉順眼的僕從瞧著有些眼熟。我略一回想,似乎是方才街市上駕馬的馬夫。

  小夥計打千作揖地賠不是。

  我以為不過一頓飯罷了,況且樓上樓下委實已滿客,便將糯米糰子抱到身旁同坐,讓了他們兩個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飲了兩口才看向夜華,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倒怪不得她,此時夜華又是個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復他抄了鏟子在灶台前炒菜的親切和順。

  我幫糯米糰子將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來。

  那道姑又飲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緊張,良久,總算將話完整地抖了出來。

  她道:「方才集市上,多虧仙君相救,才叫妙雲逃過一場災劫。」

  我訝然看向她,連夜華也轉過臉來。

  妙雲道姑立刻低下頭去,臉一路紅到耳根子。

  這道姑不是個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破夜華的仙身,且還曉得方才是夜華使了個術法救了他們。想是不過十數年,便也能白日飛升,天庭相見了。

  夜華掃了她一眼,淡淡道:「順手罷了,姑娘無須客氣。」

  妙雲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來,咬唇輕聲道:「仙君的舉手之勞,於妙雲卻是大恩。卻不知,卻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雲仙君的仙號,他日妙雲飛升後,還要到仙君府上重重報答這救命之恩。」

  呃,這道姑,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崑崙虛收徒的規矩,不拘年齡不拘出身,只不要女仙。想是墨淵早年也頗吃了些苦頭,後來方悟出這麼個道理。

  他們生的這張臉,委實招桃花得很。

  夜華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這好的果報,必是先前種了善因,與本君卻沒什麼干係。姑娘不必掛在心裡。」

  這番道理講得不錯,妙雲道姑咬了半日唇,終是沒再說出什麼。

  方巧,我正同糯米糰子將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兒收拾乾淨,擡頭對她笑了笑,她亦一笑回禮,見一旁的糰子眼巴巴等著上菜,輕言細語誇讚:「這位小仙童長得真是十分靈秀動人。」

  我謙虛道:「小時候長得雖可愛,長大了卻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形容。我家鄉有位小仙小時候長得真是形容不上來的乖巧,過個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模樣,姿色卻極普通了。」

  小糯米糰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將我望著。

  呃,一時不察,謙虛得狠了。


  夜華端起杯子與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長得那麼好看做什麼,譬如打架時,一張好看的臉就不及一雙漂亮的拳頭有用。」飲一口茶,又續道,「何況都說女肖父兒肖母,依我看,阿離即便長大了,模樣也該是不差的。」

  糯米糰子眼看著要哭的一張臉立刻精神煥發,望著夜華滿是親近之意,還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聲做憐愛狀道:「不管糰子長大後成了個什麼樣子,總是我心頭上一塊肉,我總是最維護他。」

  小糯米糰子又立刻轉過頭熱淚盈眶地望著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華低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先上的酒,不多時菜亦上齊。小夥計善解人意,一壺桂花釀燙得正是時候。

  卯日星君當值當得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還胡亂點綴了幾朵祥雲,與地上成蔭的綠樹相映成趣,極是登對。

  這番天作的情境,飲幾杯酒作幾首詩正是相宜,奈何妙雲道姑與她那馬夫都不喝酒,夜華與我飲了兩三杯,也不再飲了,還讓夥計將我跟前的杯盞也收了,令人掃興。

  用飯時,夜華遭了魔風也似,拼命與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聲:「這是你愛吃的,多吃些。」或者「這個你雖不愛吃,不過對身體大有好處,你瘦得這樣,不心疼自己,卻叫我心疼。」雖知曉他這是借我擋桃花,還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陣一陣哆嗦。

  對面的妙雲道姑想必聽得十分艱難,一張小臉白得紙做的一般。那馬夫看情況不對,草草用了碗米飯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辭。

  夜華終於停了與我布菜的手,我長舒一口氣。他卻悠悠然道:「似你這般聽不得情話,以後可怎麼辦才好?」

  我沒理他,低了頭猛扒飯。

  飯未畢,伽昀小仙官卻憑空出現。好在他隱了仙跡,否則一個大活人猛地懸在酒樓半空里將芸芸眾生肅然望著,叫人如何受得住。

  他稟報了什麼我沒多留意,可能是說一封急函需馬上處理。

  夜華唔了一聲,回頭與我道:「下午你暫且帶帶阿離,我先回天宮一趟,晚上再來尋你們。」

  我含了一口飯沒法說話,只點頭應了。

  出得酒樓,我左右看看,日頭正盛,集上的攤販大多挪到了屋檐底下做生意,沒占著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結帳時,跑堂夥計見我打的賞錢多,殷勤提點我道,這時候正好去漫思茶聽評書,那邊的茶水雖要價高了些,評書倒真是講得不錯。

  我估摸天宮裡並沒有設說書的仙官,糰子沒見識過這個,便擡手牽了糰子,要帶他去見識見識。

  漫思茶是座茶肆,說書的乃是位鬚髮半白的老先生。我們落座時,正在講個野鶴報恩的故事。

  小糯米糰子忒沒見過市面,雙目炯炯然,時而會心微笑,時而緊握雙拳,時而深情長嘆。我因在折顏處順書順得實在太多,對這個沒甚想像力的故事提不起什麼興致來,便只叫了壺清茶,挨在桌上養個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道一聲「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時,窗外華燈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睜眼尋糯米糰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卻空無一人。我一個機靈,瞌睡瞬時醒了一半。

  好在隨身帶了塊水鏡。水鏡這物什在仙鄉不過是個梳妝的普通鏡子,在凡界卻能充個尋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糰子此番是在個好辨識的地界,若是立在個無甚特色的廂房裡頭,那用了這水鏡也不過白用罷了。

  尋個僻靜處將糯米糰子的名字和著生辰在鏡面上畫一畫,鏡面立時放出一道白光。我順著那白光一看,差點摔了鏡子栽一個趔趄。

  我的娘。

  糯米糰子此番的確是處在一個廂房,這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廂房。

  房中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臥了對穿得甚涼快的鴛鴦。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紅肚兜。凡界的良家婦女斷是不會穿這麼扎眼的顏色,我暈了一暈,勉強撐起身子拽住一個過路人:「兄台,你可曉得這市鎮上的青樓是在哪個方向?」

  他眼風裡從頭至尾將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對面一座樓。我道了聲謝,急急奔了。

  背後隱隱聽得他放聲悲嘆:「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糰子此時置身在這青樓中,卻不清楚他在哪間廂房。為了不驚擾鴇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訣隱個身,一間一間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著糯米糰子沉思狀託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將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並不見得多麼香艷。當年在崑崙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著一顆求知的心,我也曾拜讀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面上賣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裡皇帝老兒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我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次卻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著實對不起糰子那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鶯聲燕語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還穿得貼服。

  這座樓里委實找不出半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託了碟綠豆糕裊裊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糰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討,我在後頭只好跟著顯形。那丫鬟見糰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將一盤糕點全給糰子了。

  我將糰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麼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但是要愉快地知錯。今日是糰子生辰,夜華著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鬧心,就太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堆出個笑臉,和順地問他:「漫思茶中的評書說得不錯,你開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這麼一座,呃,這麼一座樓子來?」

  糰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那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召了他身邊幾個醜八怪將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著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隱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叔為什麼說這是座花樓,我將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著什麼花來。」

  我被他唔後面那句話嚇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糰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麼要緊東西吧。

  糰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呵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將她抱著,我看沒什麼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糰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裡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麼。」

  我心中咯噔一聲,顫抖著嗓子道:「你都見著了些什麼?」

  他做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糰子瞭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嘛。」

  我哈哈乾笑了兩聲。

  剛轉過身,不著意迎面撞上副硬邦邦的胸膛,從頭到腳的酒氣。

  我揉著鼻子後退兩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氣的仁兄右手裡握了把摺扇,一雙細長眼睛正亮晶晶將我望著。一張麵皮還不錯,臟腑卻火熱熾盛,皮肉也晦暗無光。唔,想是雙修得太勤勉,有些腎虛。

  扇子兄將他那破摺扇往我面前瀟灑一甩,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

  咳,看來是位花花王爺。我被他扇過來的酒氣熏得晃了晃,勉強拱手道:「好說好說。」牽著糯米糰子欲拐角下樓。

  他一側身擋在我面前,迅捷地執起我一隻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


  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歷練來看,女子拋頭露面是容易遭覬覦些,卻不想,如今這世道,連男子也不安全了?

  糯米糰子嘴裡含著塊綠豆糕,目瞪口呆地望著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望著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成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運氣很不得了。

  我因頭一回被凡人調戲,很覺新鮮,不打算與他多作計較,只寬宏大量抽回手來,叫他知趣些。

  不承想這個不懂事的王爺竟又貼上來:「本王一見公子就很傾心,公子…… 」那手還預備摟過來摸我的腰。

  這就出格了。

  大多時候,我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遇到這種事情,就是個慈悲為懷得很有限的神仙。正欲使個定身法將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裡吊個一兩日,叫他長長記性,背後卻猛地傳來股力道將我往懷裡帶。這力道十分熟悉,我擡起頭樂呵呵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華,你來得真巧。」

  夜華單手摟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燈火里晃出幾道冷光來,對著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調戲我夫人,倒是調戲得很歡快。」

  我以為,名義上我既是他未來的正宮帝後,便也算得正經夫妻。頂著這個名頭,卻遭了調戲,自然令他面子上過不去。他要將我摟一摟抱一抱,拿住調戲我的登徒子色厲內荏訓斥一番,正是盡他的本分。我配合地任他摟著教訓登徒子,則是盡我的本分。

  糯米糰子咽下半隻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地與扇子兄道:「能將我阿爹引得生一場氣,你也是個人才,就此別過,保重!」

  說完十分規矩地站到了我身後。

  扇子兄惱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誰嗎?哼哼哼……」

  話沒說完,人便不見了。

  我轉身問夜華:「你將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燈火闌珊處,淡淡道:「附近一個鬧鬼的樹林子。」

  我啞然,知己啊知己。

  他遙望那燈火半晌,又轉回來細細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訕訕道:「不過被摸個一把兩把嘛?」

  他面無表情低下頭來,面無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面無表情看我一眼:「不過是被親個一口兩口嘛?」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讓個比我小九萬歲的小輩輕……輕薄了?

  小糯米糰子在一旁捂了嘴哧哧地笑,一個透不過氣,被綠豆糕噎住了……

  夜裡又陪糰子去放了一回河燈。

  這河燈做成個蓮花模樣,中間燒一小截蠟燭,是凡人放在水裡祈願的。

  糰子手裡端放一隻河燈,嘴裡念念有詞,從五穀豐登說到六畜興旺,再從六畜興旺說到天下太平,終於心滿意足地將燈擱進水裡。

  載著他這許多的願望,小河燈竟沒沉下去,原地打了個轉兒,風一吹,顫顫巍巍地漂走了。

  夜華順手遞給我一隻。

  凡人祈願是求神仙保佑,神仙祈願又是求哪個保佑。

  夜華似笑非笑道:「不過留個念想,你還真當放只燈就能事事順心。」

  他這麼一說,也很有道理。我訕訕接過,踱到糯米糰子旁邊,陪他一同放了。

  今日過得十分圓滿。

  放過河燈,糰子已累得睜不開眼,卻還曉得嘟囔不回青丘不回青丘,要在凡界留宿一晚,試試凡界的被褥床鋪是個什麼滋味。

  須知彼時已入更,梆子聲聲。街頭巷尾凡是門前吊了兩個燈籠上書客棧二字的,無不打了烊閉了門。

  這市鎮雖小,來此遊玩的人卻甚多。連敲了兩家客棧,才找到個尚留了一間廂房的。糰子在夜華懷裡已睡得人事不知。

  仍半迷糊著的掌柜打了個呵欠道:「既是兩位公子,那湊一晚也不妨事,這鎮上統共就三家客棧,王掌柜和李掌柜那兩家昨日就定滿了,老朽這家也是方才退了個客人,才勻得出來這麼一間。」

  夜華略點頭,老掌柜朝裡間喊了一聲。一個夥計邊穿衣服邊跑出來,兩隻胳膊胡亂攏進袖子裡,跑到前頭為我們引路。


  二樓轉角推開房門,夜華將糯米糰子往床上一擱,便吩咐夥計打水洗漱。碰巧我肚子叫了兩聲。他掃我一眼,很有眼色地加了句:「順道做兩個小菜上來。」

  小夥計估摸十分渴睡,想早點伺候完我們仨好回鋪上躺著,上水上菜十分快捷利落,簡簡單單兩個葷的一個素的,滷水牛肉、椒鹽排條、小蔥拌豆腐。

  我提起筷子來扒拉兩口,卻再沒動它們的心思了。

  我對吃食原本不甚講究,近日卻疑心吃夜華做的飯吃得太多,品出個廚藝的優劣高低來,嘴被養得刁了。

  夜華坐在燈下捧了卷書,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桌上的三道菜,道:「吃不了便早些洗漱了睡吧。」

  這廂房是間尋常廂房,是以有且僅有一張床。我望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張床躊躇片刻,終究還是和衣躺了上去。

  夜華從頭至尾都沒提說今夜我們仨該怎的來分配床位,正經坦蕩得很。我若巴巴地問上一問,倒顯得不豁達了。

  糰子睡得香甜,我將他往床中間挪了挪,再拿條大被放到一旁,躺到了最里側。夜華仍在燈下看他的文書。

  半夜裡睡得矇矓,仿佛有人雙手摟了我,在耳邊長嘆:「我一貫曉得你的脾氣,卻沒料到你那般決絕,前塵往事你忘了便忘了,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

  我沒在意,想是睡迷糊了,翻了個身,將糰子往懷裡揉了揉,又踏實地重入夢鄉。

  第二日清早,待天亮透了我才從床上爬起來。夜華仍坐在昨夜的位子上看文書,略有不同的是,此時沒點蠟燭了。

  我甚疑惑,他這是持續不間斷看了一夜,還是睡過後在我醒來前又坐回去接著繼續看的?

  糯米糰子坐在桌旁招呼我:「娘親娘親,這個粥燉得很稠,阿離已經給你盛好了。」

  我摸摸他的頭道了聲「乖」,洗漱完畢喝那粥時,略略覺得,這口感滋味,倒有些像夜華燉的。擡頭覷了覷他,他頭也沒擡道:「這間客棧的飯菜甚難入口,怕阿離吃不慣,我便借了他們的廚房燉了半鍋。」

  阿離在一旁囁嚅道:「從前在俊疾山時,東海的那個公主做的東西我也吃不慣,卻沒見父君專門給我另做飯食的。」

  夜華咳了聲。

  我既得了便宜,不敢賣乖,低頭專心地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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