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芳華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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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筠庭此次「春困」可謂來勢洶洶,足有一個多月,直至某日她再次昏睡不醒時,燕懷瑾才後知後覺地望著枕邊人姣好的側顏暗自思忖。

  他清楚記得裴筠庭來葵水的日子,於是掰指認真計算,發現自上次魚水之歡起到現在,總共也不過七日。

  始終放心不下,他又喚來如今已成掌事姑姑的銀兒反覆比對,仍舊找不出任何問題。

  究竟是何處出了差錯?

  李太醫恰巧在展昭的帶領下趕到,瞧這滿室凝重的氣氛,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額上冷汗直冒。號脈結束後,他伏跪在地:「稟聖上,皇后娘娘身體康健,未曾有孕,只是近來操勞過多,夜裡愛做夢,晚上睡眠不佳,季節使然,才讓娘娘頻繁嗜睡。微臣立刻去開方子,娘娘只需每日按時服下即可。」

  燕懷瑾這才鬆了一口氣。

  榻上裴筠庭悠悠轉醒,手被他納入掌心,掃視站了滿屋子的人,不解道:「怎麼都在這兒。」

  「沒什麼。適才我略感不適,便喚了太醫診脈。」他一個眼神,眾人便紛紛退下,「裴綰綰,用膳否?」

  她思索片刻,搖頭:「暫時沒胃口。」

  「行。」燕懷瑾頗為耐心地扶她下榻,「你啊,再睡下去,人都要生鏽了。恰逢賑災之事暫告一段落,我陪你四處走走?」

  裴筠庭正好也想活絡活絡筋骨,遂欣然應允:「好。」

  路過承干殿時,無意中瞥見昔年二人親手植下的桃花探出了花骨朵兒,昭示人間芳菲已至。

  可城中故人卻如凋零的花瓣,愈來愈少。

  先帝與太后前往江南地帶尋醫遊歷;燕懷澤與雲妙瑛三年孝期一過便重新定了親;陸時逸親自同裴筠庭承認隱瞞早就同韓文清相認的事實,鄭重道歉後,帶著他的遺物同玉鼎離開了燕京城。臨走前,玉鼎還特意留下一塊玉佩,稱此為吉祥物,希望裴筠庭能收下它,往後萬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徐婉窈尚在京中,閱微堂亦經由她打理,想必不久的將來,便可桃李滿天下。至於婚事,她同周思年想的一般,並不著急,不過最近展昭往她那兒跑得頗為殷勤,未來興許會成就一段良緣。再說到裴苒和宇文章的婚事,起初的確使人感到訝異,但更令人意外的是,他們言行及性格都十分契合,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思及此,她輕聲嗟嘆。

  同時,燕懷瑾握著她的手一緊:「嗯?」

  「我只是在感嘆物是人非,昔年故友,如今或天各一方,或各有歸途,似乎唯有我尚停在最初的地方。」

  「皇后此言差矣。」他側身湊近裴筠庭,眼神飽含戲謔,「後宮全靠你穩住太妃們,連貓貓狗狗在御花園打架都得你出面定奪。去歲下訪金陵,是誰抱了滿臂彎的花兒回來?是誰以閱微堂堂主的身份揚名天下?又是誰冬春夏秋,伴我議政批奏摺?裴綰綰,不必妄自菲薄,你一直在向前走。」

  凝望他近在咫尺,俊逸又硬朗的眉眼,裴筠庭忽然擡手,拇指拂過燕懷瑾的唇瓣。

  都說女大十八變,其實男子也不例外。

  他今年二十有四,輪廓眉目長開,登基後更平添幾分成熟韻味,黃袍加身時堪稱耀眼奪目,貴不可言。

  初登基時,老臣們常對朝政指手畫腳,明里暗裡都在嫌棄他這位新帝過於離經叛道,希望將他拉回正軌,拉回他們所期盼的道上。更有某些餘黨經常上奏勸誡燕懷瑾,痛批他頒布的新政。

  可燕懷瑾是誰?從小到大,他便同「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等詞挨不上邊。

  偶爾掃過奏摺里的話,連裴筠庭都忍不住蹙眉,他卻攬過她的腰,語氣雲淡風輕:「不招人妒是庸才。理他們做甚,都是光說不做的廢物罷了。」

  去歲六月他御駕親征,前去收復最後一塊疆土,九月歸來時,已成民心所向,徹底站穩腳跟。

  先帝所言不假,五年,足夠成就一位文治武功的開國皇帝。

  千磨萬擊還堅勁,隨著心性的愈加成熟,生死沙場上的謀略被他糅雜至治理朝堂的策論上,深得人心。哪怕有狠厲陰鷙的一面,他也永遠是裴筠庭生命中熾熱明亮,身披堅執銳的少年郎。

  永遠不變,永遠肆意熱烈。

  ……

  突如其來的風暴和驟雨呼嘯,拍打窗柩,席捲闔宮的草木花樹。

  裴筠庭正要前往養心殿,誰料半路遇上這場暴風雨,一行人顫顫巍巍,於電閃雷鳴中瑟瑟飄零。


  衣裙被濡濕大半,狼狽不堪。

  聽小李子說皇后駕到,燕懷瑾心立刻狠狠一沉,嘴裡說著「胡鬧」,便匆匆拽著狐裘前去迎接。

  潮濕的衣衫盡數貼在身上,難受至極。裴筠庭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指尖泛白,抿著唇,垂眸,瞧著滿身狼狽,正躊躇著是否要在養心殿洗個澡,眼前突然一黑,身子向後栽倒。

  殿前侍衛、銀兒、軼兒,以及候在一旁的江公公皆跨出一步,失聲高呼,試圖接住她直直下墜的身軀,結果都無一例外地失之交臂。

  「咚」的一聲悶響,就連重重拍打而下的雨幕也無法掩蓋,她摔落長階——

  在姍姍來遲的燕懷瑾面前。

  待她重新睜開雙眸,靜靜等候視線變清晰,並察覺到周遭悶熱而壓抑的空氣後,便驀然對上熟悉的眼眸:「醒了?頭疼不疼?身子呢?」

  裴筠庭緩慢地眨了眨眼,反應有些遲鈍,良久,才頂著沙啞的嗓音問道:「燕懷瑾,我暈過去了?」

  「嗯。」燕懷瑾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身子,「太醫告訴我,你已有身孕,兩月有餘。」

  此話在裴筠庭心中四濺火花,驚喜交加下,她呆滯地重複著:「有孕?兩月?」

  「先前我讓李太醫為你診過脈,他說你並未有喜……這群庸醫。看來還是出身閱微堂的女太醫靠譜。」

  望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再回想近段時間的種種端倪,裴筠庭仍在愣神。

  現在這裡有個留著她與燕懷瑾血脈的孩子,和她分擔著一切,也即將和她共度這數月的光陰。

  眼睫處,有人落下溫熱柔軟的吻,隨後擁她入懷:「裴綰綰,我初得知此事時,比你還震驚數倍。」

  他長嘆一口氣,輕蹭頸窩:「是我太過遲鈍,萬幸你安然無恙。」

  窗外狂風未曾停歇,室內卻溫馨安寧。

  她終於緩過神來:「燕懷瑾,好神奇。我們居然有一個孩子。」

  不知是哪句話逗樂了他,足足小半盞茶的時辰,他都抱著裴筠庭在笑,胸腔傳遞而來的,是他如釋重負的愉悅。

  「是啊,這是我們第一個,也將是最後一個孩子。」

  「為何?」

  燕懷瑾搖頭:「懷胎十月已受盡苦楚,生產之日更為嚇人。裴綰綰,一個就夠了,我不需要那麼多孩子,也不在乎什麼傳宗接代。你明白嗎?」

  生孩子無異於在鬼門關走一遭,又疼又苦,他光是想像,都覺得心驚肉跳。

  「沒事的,燕懷瑾。」裴筠庭莞爾,「未到跟前的事,擔心那麼多做甚?若你實在閒得無聊,不如先擬幾個名字?」

  「我方才坐在這兒,早早便擬好了。」

  「說來聽聽。」

  「檀,如何?」他格外認真,「檀,梵語中寓為布施,因其木質堅硬,香氣芬芳永恆,色彩絢麗多變且百毒不侵,萬古不朽,又能避邪,意在保佑我們的孩兒。」

  「燕檀?」她細細斟酌。

  他笑:「對,燕檀。」

  ……

  飛來峰,靈隱寺。

  肅穆莊嚴的香灰鼎煙霧繚繞,爬滿青苔的石階之上,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皆無比虔誠。

  此刻燕懷瑾手持三根香,也正同他們一般,面朝四周俯拜,口中念念有詞。

  今日僅有展昭與展元隨行,他們站在幾步開外,望著燕懷瑾的背影,心想,即便過去這麼久,主子骨子裡的一些東西永遠不會被任何事物改變,更不會被任何事物動搖。

  堂堂九五之尊,親自攀過層層階梯,安安靜靜,為自己的妻子禱告祈福。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他們看著主子情竇初開,目睹主子常年隱忍克制的喜歡,又目送他成親、登基,主宰天下,掌握朝政。風生水起,運籌帷幄。

  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極有規劃,從皇子時期初露頭角的如履薄冰,到後來逐漸成長為獨當一面三皇子,再到如今的景安帝。

  除先帝與太后、裴筠庭與周思年外,他們是陪伴燕懷瑾身邊最長久的人。

  教人如何不感慨?

  驕陽似火,烈日炎炎。

  最後燕懷瑾來到大雄寶殿前,跪坐蒲團,雙手合十。


  他發冠稍亂,額前布滿細汗,眉目卻依然沉靜。

  「佛祖在上,唯願吾愛歲歲平安,生產順利。為此願付十年陽壽,求妻安然。」

  梧桐參天,紅楓微顫。

  燕懷瑾手握上上籤,而沿著腳底蔓延的層層階梯之下,是他十年如一日愛著的小青梅。

  「不是讓你待在車上?」

  「我哪有這般嬌貴。」裴筠庭撇撇嘴,「好不容易能出趟宮,四處逛逛也無妨,對吧?」

  無力反駁,他便背著她走下最後幾層台階。

  時光驟然重疊。

  十歲那年,少年背起啜泣的小青梅,走過宮牆下的每一寸土地,極盡耐心地哄著她。

  裴筠庭趴在他背上,聞著十幾年來讓她無比安心的味道,看見石階倒影的影子,頓時有些恍惚。

  千帆過盡,少年早已不再是少年,卻又仍是少年。

  他從未走遠。

  「燕懷瑾。」

  「嗯?」

  「謝謝你。」

  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謝謝你始終與我執手,謝謝你讓我擁有歲月最深情的陪伴,以青絲換白首。

  人世間山水迢迢,路遙星遠。

  遠方的友人,一面之交的故人,終有一日會與之重逢。

  願山水有來路,早晚復相逢。

  你若撒野,今生我必把酒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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