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與君終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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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佑看著劉禮,看他驚駭的雙眼,看他因為疼痛,扭曲的表情。

  如果能穿過時光的界限,回到當年國子監的學堂,孔佑絕對不會忍心,對窗台後笑得明媚的劉禮刀斧相向。

  劉禮頑劣卻也可愛,時而自卑,時而又自吹自擂。他穿著華麗的衣服,是皇族子嗣中最為明艷的孩子。

  是……他的弟弟。

  可是他們終究做不成兄弟。

  回到京都後,孔佑曾試探過他,調查過他,以為劉禮當年不過是一個孩子,是被楚王裹挾著向前走的無辜者。

  但孔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當年驛站中第一根火箭,是劉禮射進去的。

  孔佑更不敢相信,大漠硝煙中,原本該同仇敵愾的兄弟,會一刀刺進他的身體。

  孔佑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帶著宜陽驛站的數百亡魂,帶著十七年來被怨靈啃噬的魂魄,帶著大漠中一腔熱血化作的激憤,把這柄刀,刺入劉禮的身體。

  罷了,曾經的兄弟是如今的仇敵。他早該殺伐果決,不能給背叛者留有活路。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和突然出現的人,讓孔佑呆怔在原地。

  他手中握著的刀,再不能刺深一點。

  沈連翹穿著玄青色的勁服,頭髮扎在腦後,挽了一個緊實的髮髻。紅色的束腰讓她看起來挺拔瘦削,又像是撞進絢爛陽光中的一隻蝴蝶,璀璨灼目。

  只是,她的手為何握著那柄刀,而那柄刀,又為何割破了她的手?

  血液一滴滴匯聚成團,沿著沈連翹的手指,混合刀刃上累積的血液,滴落在地。

  她緊緊握住刺入劉禮身體的寬刀,用一往無前的勇氣護著身後的人,擡頭看向孔佑。

  震驚和憤怒讓她原本艷麗的臉平添幾分厲色,像是身體中存留的皇族骨血剎那間甦醒,不容褻瀆和質疑。

  不過這些都不足以讓孔佑無措,讓他心底震顫的,是沈連翹陌生的眼神。

  陌生的,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他。

  不因他活著而意外,不因他歸來而歡喜。

  「族長大人!」衛尉軍副統領蔡無疾呼喚著沈連翹,想要鬆開她的手,卻因為男女有別不敢碰觸。

  蔡無疾猶豫著,把手中的刀指向孔佑。

  「世子爺!」蔡無疾道,「收刀!」

  沈連翹看著孔佑。

  她不明白前來支援的將軍,為何要把鋼刀刺入晉王肚腹。

  沈連翹衝上來,要阻止對方。但這將軍的動作太快,快到她只來得及伸手握住刀。

  刀割破了她的手心。

  起初並不覺得疼,反而是一種刺骨的冰冷。那冰冷順著胳膊向上蔓延,讓她打了個激靈。然後才是疼,疼得如利刃割心。

  沈連翹的目光停在孔佑臉上,無法挪動一分。

  那迷霧般的夢境中,時時出現的身影,是不是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這人身披甲冑浴血而來,單眼皮的眼睛凝聚光芒,像是碎裂的琉璃落入水中。這個人鼻樑高挺臉頰微瘦,唇色略深,稜角分明的下頜線抵著陽光,唇角微動,喚道:「翹翹……」

  那是驚駭又心碎的呼喚。

  翹翹……

  好似九天之上的神祇揮動衣袖,仿佛一盞燭火照亮黑暗,像是憑空而來的鼓音,震碎眼前的迷霧,滌盪蒙塵的過往。

  那些被她丟失的記憶山呼海嘯般湧來,擊打在她的心頭,她的四肢,她光潔的額頭上。

  沈連翹怔在原地,看到一滴淚珠從孔佑眼中滑落。

  翹翹……

  記憶中那玄青色的身影,與眼前的人合為一體。

  她想起那隻掀開廚房門帘的手,想起他掐滅燭光時的決然,想起他說:「不要管別人的死活,那樣,不值得。」

  不,事實上,他無數次管過自己的死活。

  被人追殺的路上,他貼著她的身子,穿過箭網逃命;學騎馬時摔下來,他背著她,走過青草地和城門;京兆府的大堂上,他不惜提前暴露身份,也要把她救下來;他甚至……甚至幫她盛殮良氏全族的屍骸。

  她是良辰,她,更是沈連翹!


  沈連翹如遭雷擊怔在原地。

  除了蕭閒給她的良氏族人名譜,其他的,她都記起來了。

  伴隨記憶浮現的,是沈連翹心中銳利的疼痛。

  孔佑,他不是戰死了嗎?

  不,他沒有死!他回來了!他就在自己面前,雖然周身瀰漫神擋殺神的戾氣,但他活著。

  「翹翹,」孔佑喚著她的名字,聲音難過,含著一絲乞求,「鬆手,你鬆手。」

  「不要殺他。」沈連翹下意識道。

  她來不及想起關於劉禮的任何事,但她知道劉禮是皇帝的兒子,是守城的將軍,殺了他,如何同天下人交代?

  「我不殺他。」孔佑承諾道。

  沈連翹鬆開手,孔佑抽刀,苦苦支撐的劉禮再也無法站立,昏倒在地。

  沈連翹呼喊蔡無疾:「快去太醫署!」

  衛尉軍副統領蔡無疾抱起劉禮,懇求沈連翹同去。

  「族長,您的手受傷了。」

  在一片混亂中,沈連翹跟著蔡無疾向前走了幾步,又忽然回頭,看向孔佑。

  他魂不附體般站著,臉上交織著悲傷和困惑的神情。

  沈連翹想衝過去,看看他有沒有受傷,問問他這一路旅途的辛苦,在兵荒馬亂的戰場抱住他,一頭扎進他懷裡。

  但是沈連翹四肢僵硬無法動彈。今日的事太突然,湧入腦海的記憶也太凌亂,讓她整個人失魂落魄。

  見她停步,孔佑忽然跑過來,從衣袖中取出一個銀質的圓盒,打開盒蓋。

  他幾乎是搶過沈連翹的雙手,把那銀盒裡殘存的金瘡藥,一股腦倒在她的手心。然後不知從哪裡撕扯出一條窄布,仔仔細細包裹住她的傷口。

  「快去治傷,快去。」

  這裡仍然有不少匈奴殘兵,孔佑深深地看了沈連翹一眼,便回頭繼續殺敵。

  蔡無疾催促著沈連翹,他們向太醫署奔去。

  走下台階,沈連翹感覺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越來越穩,仿佛漂浮的水草突然有了根。

  孔佑活了。

  撞開太醫署的門,她淚流滿面雙手交握。

  手心很疼,沒有做夢。孔佑活了!

  如喪考妣的皇帝帶領皇子皇后,藏在皇宮最深處。

  由一百多衛尉軍死守殿門,殿內更是用沉重的家具堆起來,封死出入口。

  皇帝在等,等衛尉軍擊退匈奴,或者等荊州刺史王正海前來勤王。

  他甚至顧不得太多嬪妃,也顧不得那些未能趕來的公主。反正只要他能活著,孩子還能再生,天下,還是他的。

  枯苗望雨般,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陛下,有援軍到!」

  衛尉軍在外稟報導。

  顫顫巍巍的內侍大總管唯恐有詐,扶著門口的家具問:「哪裡來的援軍?」

  衛尉軍支支吾吾,最終回答道:「卑職也不清楚是哪裡的,只看到穿著我大周的戰袍,把攻入皇宮的匈奴殺完,正往這邊過來了。」

  「快開門,開門!」

  皇帝從御座後起身,整理冠冕,繫緊衣袍,揮手道。

  他要看看是誰解了京城之危,是誰衝破城外封鎖,救了一城百姓。

  不管是誰,必然要加官進爵。不,要封異姓王!

  誰讓我皇位穩固,我必讓他世代簪纓。

  沉重的家具挪開,顧不得擺放整齊,殿門便緩緩打開。

  皇帝向外看去,見衛尉軍守護在殿門兩側,遠處走來許多將士。他們身佩長刀邁步進殿,滿面塵土是他們艱辛的佐證,浴血的戰衣昭顯著殺戮的可怖。

  皇帝有些不滿他們把兵器帶進殿的無禮,但非常之時,他只能忍下來,問道:「你們的將軍是誰?」

  將士向兩邊散開,露出身後從容而立的人。

  孔佑。

  皇帝瞳孔張大嘴唇顫抖,他下意識看向皇后,又看向內侍,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方走近一步道:「阿琅!你回來了!上天護佑,你沒有死!」

  他的眼擠了擠,但是擠不出一滴淚。


  「微臣救駕來遲,」孔佑肅然道,「請陛下降罪。」

  他虛跪一下,被皇帝扶起。

  「這都是怎麼回事?」皇帝看看簇擁著孔佑的將士,難以置信道,「這些兵馬,這些人……」

  「他們一部分是因為反抗逆賊楊嘯,被驅趕的北部守軍,一部分是微臣事急從權,調配隴西的兵馬,更多是這一路上收編的府軍和民壯。他們都願意出生入死,為大周而戰。」

  出生入死,為大周,而不是皇族帝王而戰。

  皇帝品出這話里的玄機。

  他不明白孔佑為何就活了,還帶著足以同匈奴抗衡的兵馬回來。

  但他很清楚,不能讓孔佑活。

  羽翼未豐時尚且難以把他除去,如今他帶著精兵良將回來,如果弒君謀位,自己怎麼辦?

  皇帝的動作漸漸僵硬,他看一眼門外的衛尉軍,見不少朝臣已經趕過來。

  有朝臣在,有衛尉軍,那麼……

  一念至此,皇帝正要發令,忽然便聽到孔佑道:「陛下,微臣有禮物奉上。」

  禮物?

  人群中走出一位面生的將軍,他的手裡握著一簇黑乎乎的毛髮,毛髮下面,赫然是一個剛剛被砍掉的頭顱。

  頭顱從頸部被利刃砍掉,旋轉著,正面朝向了皇帝。死者眼皮外翻,口鼻冒血,張著的嘴似乎隨時要痛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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