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愛人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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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軍回營時,每個士兵都狼狽不堪。

  他們像是從泥塘里爬出來,剛剛曬乾抖落土塊,可通身的沙塵,卻沒有洗去。

  大將軍衛燃出寨十里迎接,越過疲憊的散兵,最先找到的是虎賁校尉。

  「醫官!」校尉裂開的嘴唇淌著血,大喊道,「醫官呢?」

  立刻有醫官上前,衛燃揪住校尉的戰甲,問道:「是誰?」

  他的臉色因為緊張有些發白,說話時口中噴出霧氣,眼神急躁。

  能讓一個校尉親自尋找醫官的,必然不是普通士兵。

  「快……」校尉轉過身,遙指遠處靠近的戰車。

  那架戰車破舊得只剩下兩個輪子,一張車板。

  隱隱約約,看到有個男人坐在車板上。

  衛燃衝上前去,雙手按住被鮮血浸透的車板,嘴唇顫抖,難以置信地問:「晉王……殿下?」

  身穿白色戰甲的晉王劉禮頭髮披散、形容狼狽、衣衫破爛,眼神灰暗,如同換了一個人。

  他斜靠在車欄上,整個人了無生機。

  怎麼回事?

  斥候早就回營來報,說是雖然遇到了沙暴,但也把匈奴打跑了啊。

  眼前的情況,怎麼像是鎩羽而歸、魂飛魄散呢?

  「晉王殿下!」衛燃俯身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有人呼喚,劉禮半垂的頭慢慢擡起。他看著衛燃,唇角扯動,露出絕望的表情。

  「衛將軍,我的兄長……」劉禮喃喃失聲,勉強克制著悲痛,哭道,「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

  世子爺回不來了?

  衛燃想起出征時自己的警告,心道或許這是孔佑的金蟬脫殼之計。他掩飾情緒,安慰劉禮道:「末將派人去找,一定把世子爺找回來!」

  「不是的,」劉禮擡了擡衣袖,似乎想要握住衛燃的手,卻又放下,落淚道,「兄長他死在本王面前,被黃沙吞沒,再也回不來了!」

  他忍不住嚎哭起來,悲痛欲絕,引得許多士兵跟他一起落淚。

  「世子爺死了?」衛燃心神震動,急急問道。

  皇族子嗣死亡,似乎不能用「死」字。該說「薨」,該用棺槨盛殮,該帶回京城埋葬。但是衛燃心中一片空白,甚至都忘記該如何表達悲傷。

  風已經很小,他卻覺得眼睛被風沙擦過,酸澀疼痛。

  「世子爺……」衛燃緊盯劉禮的臉,幾乎是用審問的語氣道,「真的死了?不是迷路難返?」

  劉禮點著頭,每點一次,頭就低上幾分,漸漸似乎要昏厥過去。

  「世子爺怎麼能死呢?」

  衛燃去握劉禮的手,卻摸到他空蕩蕩的衣袖。衛燃這才注意到,車板上的鮮血,都是從這條衣袖中湧出。

  他的手僵在半空。

  身後的虎賁校尉此時再也忍不住,提醒衛燃道:「晉王殿下的手被匈奴人砍掉了,快讓醫官救命吧!再說下去,就來不及了!」

  「手?」

  衛燃掀開劉禮的衣袖,頓時感覺天崩地裂。

  劉禮的右手被人從手腕處削掉,皮繩捆著他的胳膊止血,白骨從血肉中刺出,令人毛骨悚然。

  醫官快速為劉禮救治。

  用燒酒擦洗,繼而用燒到通紅的鐵片緊貼傷口燒焦血管和皮肉,之後才能包紮。

  劉禮已經痛到暈厥,而衛燃轉過頭去,看向茫茫大漠。

  他聽著虎賁校尉的稟報。

  「除了世子爺,步兵校尉葉萬松重傷死去,末將不得不把他留在沙漠。世子爺的隨從江流不知去了何處,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衛燃定定地看著遠處,沒有說話。

  孔佑死了。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衛燃是看不上他的。

  不就是一個流浪在外的皇族子嗣,不就是一個生意人。只是一個世子,卻比晉王都要疏離。說話滴水不漏,令人感覺深不可測。

  可他打勝了那麼多次仗,回回衝鋒陷陣、驍勇善戰。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卻死在荒漠之中。


  雖然馬革裹屍、為國捐軀、死亦何悲,但那人畢竟是他的同袍戰友,那人在,才算凱旋。

  以身殉國是皇帝為孔佑安排的結局,他怎麼就,真的這麼做了?

  天色已近黃昏,風中似乎有嗚咽聲斷斷續續傳來。

  那是沙塵拍打著營寨,是無法歸營的亡魂在哭泣。

  天剛蒙蒙亮,沈連翹就起來了。

  昨夜大雪紛飛,清晨推門出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淨面梳妝,頭上簡單插著魚骨簪,便披起蕭閒留下的大氅,到院子裡去。

  沈連翹要去把孔佑的屋子收拾乾淨。

  歸期臨近,要燒上地龍,要窗明几淨,要準備衣服,要躺在他的床上,想一想他。

  孔佑不准丫頭們進屋,那自己只有做他的丫頭了。

  雪還在下,鵝毛般大小,卻並不密集。

  沈連翹甚至沒有撐傘。她踩著積雪,聽「咯吱咯吱」的聲音。推開院門,躲避掉落的雪團。故意哈氣,看空中的白霧。跳進孔佑屋中,卻又忽然停腳。

  屋內站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門口,手中捏著一封信,原本挺直的背有些駝,微弓著身子,似乎在無法控制地顫抖。

  「嚴管家?」沈連翹看出了他是誰。

  嚴君仆沒有說話。

  沈連翹雖然疑惑,卻自顧自地推開窗戶透氣,支起窗杆,這才注意到嚴君仆仍然站在那裡。

  「怎麼了?」她走到他的面前去,看到嚴君仆淚流滿面的臉。

  他看起來已經哭了很久。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落下,在地上洇開一片水漬。

  「出什麼事了?」

  不過片刻之間,沈連翹的心就沉下來。

  看到沈連翹,嚴君仆似乎比剛才更加悲痛。

  是那種終於有人傾訴,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的悲痛。

  他搖著頭,擺著手,站立不住,緩緩滑坐在椅子上,開口道:「我來這裡……是因為得想事情。想如果是世子爺,事情該怎麼辦。」

  雖然孔佑已經獲封魏王,但他們還是習慣稱呼他世子爺。

  「什麼事情?」沈連翹問。

  她愈發覺得出了事,而且是天大的事。

  「沈掌柜,」嚴君仆看著她,哽咽道,「北地送信來,說是世子爺他……他戰死了。」

  屋內靜了靜。

  恍惚間,沈連翹似乎聽到嚴君仆說了什麼,似乎聽明白了他說什麼,卻又不想明白。

  她感覺手腳僵硬酥軟,似乎身體裡全部的血液都涌到頭頂,在那裡「嗡」地一下,繼而「轟隆隆」一直響。

  響得她不辨東西,魂飛魄散。

  過了很久,沈連翹才回過神。

  「嚴管家,你說什麼呀?」她勉強笑著,搖頭道,「東家他不是快回來了嗎?他打了勝仗,怎麼會……」

  那個「死」字,沈連翹說不出口。

  一定是假消息!

  她心想。

  是假的,是有人送錯了信。無論是誰死,東家都不能死。

  因為征北軍數十萬,而只有東家,是她送走的。

  因為只有東家,把她從絕境中救出來,告訴她父母是誰,親族是誰,一日日,守護在她身邊。

  就連她的本名,都是從東家口中獲知的。

  如果要死一個人,她情願是自己,情願替他去死。

  嚴君仆擡頭看著沈連翹。

  那目光中有憐惜、有悔恨,更多的是茫然無措和痛徹心扉。

  「是咱們的人送信來,咱們的人。」他道,「宮裡也已經傳回消息,叫咱們準備葬禮。」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沈連翹仿佛看到白色的帳幔飄動,她坐在棺材前,焚燒紙錢。

  天旋地轉中,她後退一步,跌跪在地。

  「沈掌柜!」嚴君仆上前扶住沈連翹,沈連翹卻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搖頭道:「不可能!只要沒見到東家的屍體,我就不信他死了。」

  她猛然起身,因為起身太快,在五雷轟頂般的暈眩中,險些摔倒在地。

  抓緊屏風,沈連翹定了定神:「我去北地!我去把東家找回來!」

  「小姐。」嚴君仆拉住她的衣袖,喚她小姐。

  這是下意識的,不僅僅因為她的身份比小姐還要尊貴,更因為數月前,他們尋找她,就是說在找自家小姐。

  不足一年,他們便已親如一家人。

  往日同喜,此時同悲。

  嚴君仆站直身子,似乎找回了往日的鎮定,聲音也不再顫抖,沉聲道:「請小姐哪裡都不要去。宮裡說棺槨隨後便到,我們等著,即便違抗聖旨,也要開棺確認。」

  他們的親人,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

  雪落無聲,沈連翹慢慢走到屋門口,只覺得鋪天蓋地的白,好似地獄的暗門,壓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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