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輕佻的風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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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端正地坐著。

  他原本就是瘦高的個子,一身長衫嶙峋而立,像山脊之上迎風的青松。他雖然瘦,神情也嚴肅,卻並不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反而那一雙睿智清亮的眼,仿佛時刻燃燒著熊熊烈火,滾燙炙熱。

  可此時他的銳氣被折去一半,身上的衣衫遍布鞭痕,坐在牢房裡,如同坐在哀鴻遍野的修羅地獄。

  不知道他被餓了多久,那青白的、毫無血色的麵皮,似乎隨時會枯萎。

  沈連翹伸出手,她的手裡,握著兩顆雞蛋。

  煮熟的,熱烘烘的雞蛋。

  很久以前,夫子也是這麼遞給她雞蛋。為了照顧她的自尊,還說是他不愛吃。

  夫子聽到聲音擡頭,待他認出沈連翹,原本平靜的眼眸頓時憂心滿布。

  夫子扶著欄杆起身,啞聲道:「連翹,你怎麼來了?你快回去!」

  「我給老師送吃的。」

  沈連翹把雞蛋塞進夫子手中,又打開食匣,從裡面取出碗筷。

  碗裡是清粥,碟里是小菜。

  因為聞到食物的香氣,牢中立刻有了動靜。那些原本半躺半坐的讀書人紛紛看過來,夫子便把碗和食匣向後遞過去。

  「你們先吃吧。」

  沈連翹看著食物被送走,頓時有些後悔沒有多帶一些過來。她盯著夫子手中的雞蛋,唯恐雞蛋也被他送了。

  夫子卻仍舊在責備沈連翹:「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從今往後,不要來了。」

  她的身份特殊又尷尬,明哲保身尚且不易,又怎能主動沾染朝事。

  「叫學生回去,您自己回嗎?」沈連翹問。

  「我不回,」夫子道,「朝廷稅賦沉重、竭澤而漁,我要上書奏告,寧死無悔。」

  夫子身後的讀書人傳遞著米粥,不爭不搶一人一口,保持著讀書人的體面。那一碗粥怎麼夠這許多人吃呢?連果腹都不夠。

  沈連翹看他們這樣,忽然惱了。

  「可你們也有家人孩子啊!」她沉聲道,「你們死了,這世上為民請命的人就又少了。朝廷如果顧惜你們的性命,就不會把你們毒打一頓關在這裡了。」

  吃粥的讀書人頓時更加安靜,他們相互看看,有一個人擡頭道:「若能以我等的性命,換來陛下對蒼生的憐憫,死又何懼?」

  「是啊,」又有人道,「縱然我們有家人孩子,可若世道艱難,他們早晚難以活命。」

  「大秦暴政而亡,先朝更因苛捐雜稅引得百姓揭竿而起,我等受聖人教化,怎能看朝廷重蹈覆轍卻不為所動?」

  可是即便如此……沈連翹唇角微動,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良久,夫子收攏碗筷遞給她,溫聲安撫道:「連翹莫怕,好好去做自己的事。」

  好好做自己的事?

  可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金樓掙錢而已。

  即便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被誰所殺,也全無還手之力。即便知道夫子赤膽忠心,卻無搭救他的辦法。

  沈連翹回到金樓,翻動著厚厚的帳本,忽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那些金銀不再能讓她開心,黃金萬兩,也沒有夫子的性命貴重,沒有百姓的安寧寶貴。

  「怎麼辦呢?」沈連翹托著頭苦思冥想,忽然心中一動,丟下帳本起身。

  「我哥呢?」拍開蕭閒宅院的門,她喊道。

  蕭閒正在縱情聲色。

  他斜坐在包裹鵝毛的春凳上,一面飲酒,一面看舞姬扭動腰肢。眼中三分迷離,唇角七分醉意,時不時撥動古琴,手指飛快在琴弦上掠過。

  樂律時而如戰馬踏過山澗,時而如蝴蝶吸取花蜜。

  沈連翹走進前廳坐在蕭閒身邊,開門見山道:「哥哥,奴家想救夫子出來。」

  「什麼?」蕭閒偏過頭,卻假裝聽不到。

  沈連翹只得又說了一遍。

  蕭閒「哦」了一聲,然後搖搖晃晃地起來,走到舞姬中去。他學著她們的動作扭了扭腰,又揮動衣袖,回過頭來問:「妹妹你說,哥哥適合跳舞?」

  這都什麼啊?

  沈連翹正要反駁,卻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睛。她心中頓時清亮幾分,點頭道:「算奴家看錯了,你這是歪嘴巴照鏡子。」


  「怎麼?」蕭閒眯起眼睛。

  沈連翹道:「當面丟臉。」

  蕭閒做出生氣的樣子,揮手趕走舞姬婢女,把腰帶繫緊些,走到沈連翹身邊坐下。

  沈連翹指了指舞姬的背影,問道:「這些,都是奸細啊?」

  「不全是。」蕭閒道。

  「都是誰派來的?趕走不好嗎?」沈連翹鼓了鼓嘴巴。

  「那怎麼成?」蕭閒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趕走了她們,誰幫我通風報信呢?」

  這話真是奇怪。沈連翹來不及細思,問他道:「你有沒有辦法救出夫子?」

  蕭閒慢悠悠地飲酒,等沈連翹急得想把他的酒杯搶過去,才慢條斯理道:「哪個夫子?城門口窮教書的那個?」

  他知道沈連翹有過一個老師,也聽說有個教書的聚眾鬧事,被朝廷抓起來了。

  「他不是窮教書的!」沈連翹瞪了蕭閒一眼道,「他為民請命,是個好人。我雖然不太懂他做的事有多重要,但他是我的老師,我得把他救出來。」

  蕭閒把酒杯丟下,盯著沈連翹的臉,仔細看了一眼。

  「你知道嗎?」他眉梢微揚道,「我希望大周亂起來,越亂越好。」

  他是大梁的皇子,雖然這些年大梁與大周交好,但誰知道往後是否會兵戎相見呢?睦鄰而已,對方弱一點,總好過強大難欺。

  「如今大周外患頻頻,又加徵稅賦,我正在看笑話,等著內憂加重、民不聊生呢。最好皇帝把那些讀書人斬殺以儆效尤,逼得百姓發狠圍了京都,使勁兒鬧一場。」

  蕭閒唇角噙著冷意,用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

  沈連翹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她低估了身邊人的謀劃。

  夫子一心為百姓,哥哥一心為大梁,她竟然還來找哥哥幫忙。

  沈連翹緩緩起身,對蕭閒輕施一禮。

  「你們說的朝局大事,奴家都不懂。奴家只知道,夫子教過我,救過我,他是好人,不該死。哥哥如果不想幫忙,我便自己去做。」

  她轉身離開,身形微瘦卻身姿筆挺,像一根立在荒野中的翠竹。

  蕭閒看著她的背影,想起她這些年在洛陽長大的艱難,忽然心生不忍。

  猶豫著,蕭閒擡手,喚住了沈連翹。

  「心肝妹子,」他嘆息道,「你可知教書育人,最大的財富是什麼?」

  是什麼呢?

  夫子他窮得家徒四壁,哪裡有什麼財富。

  「是他的學生們,」蕭閒道,「德高鴻儒博學,望重英雄豪傑。甘乳一生,終得桃李天下!他教了一輩子書,自然有許多學生。」

  「有許多學生又如何?」沈連翹面露疑惑。

  「心肝妹子,」蕭閒看著她,無奈地笑道,「你不就是他的一個學生嗎?」

  是他的學生,受他的教導,被他塑造品行,所以不惜得罪朝廷,也要救他出來。

  秋風猛然灌入室內,掀動起沈連翹的衣裙。她的心中豁然開朗,大步向外走去。

  夫子他不窮,他傳道授業解惑,他有桃李滿門。只要找到他的學生,與他們一起向朝廷施壓,便可辦成這件事。

  沈連翹握緊拳頭向前走,她覺得這件事,比多賺一千兩銀子還要重要。

  朝堂上的氣氛有些壓抑。

  雖然新的稅法已經實施,但仍有不少朝臣,進諫懇求更改。

  他們陳清利害,認為與其殺雞取卵般增加稅賦,不如緩徵減征,待明年豐收,再用新法徵收即可。

  皇帝一副為民憂心的神情。

  他連連點頭,又問丞相道:「成卿,如果減徵稅賦,國庫能夠支撐北地戰事嗎?」

  成堅苦著臉,舉起笏板回答。

  怎麼夠呢?

  去年災荒頻發,今年春天又開倉賑濟災民。國庫錢糧短缺,全靠秋季多徵稅賦了。

  這些事情,大臣知道,皇帝知道,但誰都不願意做那個坑害百姓的奸臣,只能把他推出來做了。

  「回陛下,」成堅揚聲道,「若戰事超過三個月,我大周將無法支撐。」


  「三個月!」

  朝臣們議論紛紛。

  「怎麼花的銀子啊?」

  「打仗最費錢了,大軍開拔,黃金萬兩,你以為是鬧著玩的嗎?」

  朝臣竊竊私語,討論到最後,賦稅還是要加。

  皇帝也嘆了一口氣。

  「孤已命後宮嬪妃節衣縮食,節省開支了。」

  朝臣們連忙跪地叩頭:「陛下節儉愛民,臣等不及也。」

  皇帝擡手,示意他們起身。

  半晌不語的京兆府府尹湯瑞忽然舉起笏板道:「既然如此,那些鬧事的讀書人,就打幾板子以儆效尤,放了吧?微臣那裡都裝不下了,又不能把他們餓死。」

  皇帝看向湯瑞,想了想,鎖眉道:「讀書人嘛,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是什麼意思?

  湯瑞聽著這句莫名其妙的旨意,碰了碰身邊朝臣的衣袖。

  「聖意是……」

  「湯大人,」那人道,「皇上的意思是,這麼放了,還不如餓死呢。」

  是……這樣嗎?

  湯瑞擡頭偷瞄皇帝,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哆嗦,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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